前几天巨冷，电瓶车远路去画室上班，开到一小半，耳朵就冻得可以直接掰下来，五肢缩成一团，觉得不是个事儿，就果断叫了滴滴，在饱满暖气的汽车里抵达目的地。不过有失必有所得，这样的霜冻之下，青菜就变得很好吃。霜降后的青菜，棵棵皆为神品。古代文人们常常咏叹梅花菊花啊什么的，冻坏了都绽放之类，殊不知田里的青菜，霜冻过后，尤为可人，可见诗词造句，堪误我矣。早上去菜场，有老汉摆摊卖青菜，大小杂陈，新鲜透着，泥土在菜帮子里可劲挣扎着露出，证明青菜和他自己都刚离开土地不久。早市的菜场都是眼光毒辣的大婶，八点钟去，就剩无几，眼见着脚跟没多少剩菜，老汉就从容了——来回挑担几十里，这下中午可以赶回家吃饭了，省下一顿饭，还能得到婆娘一顿赞。所以见我抓起，手劲大了点，菜帮子都渗出水来，老汉心疼告诫：表兄！轻点轻点！仿佛我在玩弄他媳妇，为表诚意，于是买了剩下来的，老汉听说我没现钱，只有手机，满脸皱褶悲伤得凝成一张二维码，名字是流泪的海豚。牢骚说：卖半年菜了，卡姆哒铜钿一只角子眼都没到过手上……边上大妈笑骂道：哎拔你儿子花你钞票早日寻小肚娘、讨新妇，弗好啊！老汉听闻，嘿嘿笑了，仿佛一只核桃舒展开来。于是中午就打算吃一盆青菜香肠炒年糕，洗菜的时候，菜帮子肥厚丰腴，有乡间泥土少许，稍稍一搓，汁水脆生生迸出，几不能止。菜叶则如KTV少女般香甜馥郁，躲着闪着，让到沙发深处，等你抓起话筒，嘶吼一番，拍手称赞哥您唱得好，只是少了些杨柳岸、执手相看的风致。忽忽一闪，又夺过唛，银铃般唱起那些无人知晓的歌曲。扯远了……年糕柔糯、青菜嫩口，骄傲的香肠在这个过程中悲伤地发现自己沦落成了一个和事佬，成了一个中间层次。味觉上说，香肠是年糕和青菜的强链接——软糯和馥郁的调和，沉溺和疏离的中和，正如金莲和西门庆之间的李瓶儿。临海人说杀过霜之后的青菜是甜的，确实是，我炒包菜的手艺尚可，吃过的人们都说呀竟然还有点甜，每当此时我都不会告诉他们我在起锅前放了一点点糖，但心里知道，这个甜相当于西洋交响乐的前奏，铺垫用的，韵味遗留最多超不过中段，到不了高潮。而杀过霜的青菜吃到嘴里、泛在唇齿间的、留在念想间的、喉咙间的，那些馥郁丰满回转过来，真的能够叫做回甘，这个词听上去就显得高级多了不是。但是有一次我在阿瑞店里喝茶，那天他心情好，拆了一饼昂贵的茶赏给我喝，然后问什么感受？当时我就像胡屠户被问到对维特根斯坦怎么看那样无助，只能战战兢兢说吗的，好像有点回甘……阿瑞听后长长叹息了一声，对我说大卫啊，以后我们还是好好喝酒吧，你也别想这么多。新近几次聚餐，无论饭桌上有象拔蚌还是黑珍珠，当一盆青菜端上来的时候，俺总是大声欢呼，并且下筷迅猛——因由霜冻过后的青菜，实在是人间至味。从菜帮子到菜叶，都充满感情，饱满充沛，并且状态稳定——正如我钟爱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有次费尔明娜对乌尔比诺医生咆哮：你吗的在这顿饭里没有使用爱情！医生回答她说：亲爱的，一段完美的婚姻，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稳定。稳定蛮好的，最近一个朋友发朋友圈，说要生活稳定，情绪稳定，收入稳定，前两个我都能做到，最后一个，有点悬。老弼是个实诚人，上次聚餐的时候看到我面对青菜的热情，今天中午他用一个蛇皮袋装满了，告诉我说这是他老爷子种的，除了尿过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肥料添补，长势颇为喜人，样貌端是肥美，他这样说道。接下去的几分钟里我都在脑补老爷子掏鸡迎风浇灌时候的风采，并且想到了顶风尿十丈之类的词汇，想着想着，就忘记拿了，下车的时候，那一蛇皮袋青菜随着老弼的车尾青烟，绝尘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