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个月前的事儿了，还是盛夏，那天刚擦黑，正在画廊门口站着，前头停下辆电动三轮车，纵身下来一员大汉，青皮脑瓜子，胡子拉碴；上身光膀，黑肉纵横；下着橙红工作裤，军绿色帆布鞋，状若铁塔，势如坠崖，直奔我而来。
当下惊惶，蓄了脚力准备鼠窜。却见大汉满脸堆笑拱手，打着山东腔调：兄弟借光！这个东方大道怎么走？俺要去大田哎，嘿嘿！
“这条路往北二里地，见到古建大厦右拐！”
我左手一指，
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暗自运气护裆。
“啥叫古建？” 大汉没听清楚。
“古代建筑，你看有凉亭长在楼房上就是！”
“哦哦……凉亭啊，这个俺晓得啦！”
也不再细问，转身又欢脱地跳上三轮车，转头对我喊了一句：“谢谢兄弟，菩萨保佑您发大财！嗨，老板让我去大田拉点货，只要到了东方大道俺就晓得怎么走啦！”
一下子有些措不及防，原本预备着拆解黑虎掏心拳的，怎么来个菩萨？
支吾对着背影喊嚷一起发一起发，您慢点哦……
“菩萨保佑您发大财！” 又发了声喊， 汉子一道烟去远。
回到画廊，放松下来，忽然有些羞愧，社会新闻看多了，哪哪儿都是防备。前次一僧人宣了句佛号自顾自走进画廊，看着也慈眉善目，却三两句没说就掏出开光物件让俺随缘，只能说在下信基督的，支了出去，但心下着实有些悲戚。阿瑞曾说现如今能持戒的师傅就值得尊敬——能持戒，在过去是对修行人的最低要求，现在竟成了赞誉。
这偶遇的汉子看着粗糙，却感受到他性子里的豪爽，问完后低头合十的动作刚猛熟练，颇有些智深刚下五台山的气质。
还有次，去乡下的路上碰见一位行脚僧，戴个斗笠，背负双肩行囊，风尘仆仆。有心想停下问师傅何往？可否容弟子载送一程，临近了却犹豫，眼见得师傅背影高大伟岸，腰间若是还别着一把八十斤镔铁朴刀，真要答应，小毛驴估摸着开不了十里地就得没电歇菜，此念一起，功德让开，默然旁过。
往好里想，至少动过善念；往坏里想，知行不一，实碍修行。人首先顾念的是自己的私利，在此之上再有帮助他人的念头，也算普通的善念了吧，这样宽恕自己。与此同时，深处有个质问到底浮了上来：假若人人以己为先，纷纷躲进羊群的安全，假若有不平之事，无关自己，就全然旁观焉？
想起上次在京城，光辉兄请吃饭，地下车库停好车去往电梯，途中一人乱停，保安理论不听，光辉兄面色一沉，上前呵斥，声若奔雷。眼见得就要交手，怕到时候剑气纵横有个闪失，忙牵了他两闺女躲远，一会儿光辉兄回来，面犹不忿，问如何，答曰那厮去停好了。
虽说是护着闺女为由，心里知道，这种事若在我，最多以目光声援一下保安，或者打个哈哈圆场，不会如此剧烈。由此对自己的性子产生出一些鄙夷，也因此领教光辉兄山东大汉的本色。
人的性子天生，也是山东大汉，秦琼卖马时分，亦有万般纠结，英雄长吁短叹，这种困境要换了单雄信，早打家劫舍快活去也。自然有所谓道德法则约束，但性子不同，行迹大相径庭，封神里黄飞虎遭了泼天的冤屈还想着皇恩浩荡，水浒中林冲，杨志，卢俊义等，性子里皆有隐忍，而史进，武二爷，阮氏三雄，智深，却是水里水里、火里火里的人，黑旋风是真正的快意恩仇，心无挂碍，大概这就是性子吧。
心无挂碍有两种，一种是有碍修到无，一种是本来无一物。而生成了就是生成了，寻常难改。巴尔扎克一生欣赏荣誉，但也会心甘情愿地承受出版商的剥削，他的传记作者安德烈·莫洛亚说：实际上，巴尔扎克身上并存着两个人，一个是生活在人间的粗鲁汉子，另一个是塑造整整一个社会的作家；凡人巴尔扎克免不了与家里那些小市民打交道，盗火者巴尔扎克则同自己创造的高门显贵们来往频繁。
前阵子有一首叫大梦的歌颇为流传，歌词写得像一部小说，中岁之后，生活的黏稠度逐日俱增，常常会有泥泞前行、水下打拳的无力感。这首歌里有悲悯如影随形，像活着，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也是卑微的生活。有那么多怎么办，最终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只能自己咽回肚里，像逐渐糙口的真实。
愿菩萨怜悯，保佑这汉子顺风顺水，虽则艰苦也不至阻绊本性，常常能够把苦难和卑微放到人生的河岸边晾晒，携带着本来的性子与人交往，也能常常获得相应的热忱，尊重和信任，不会冷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