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心》是一首古老的歌曲，上世纪张学友唱的，那会儿他还年轻，嗓子里都是尽情，充满港台歌曲廉价的煽情。但它会镶嵌在记忆里，而这记忆会在当下电视剧里重新演绎，并且幻化成另外的样子：在电视剧《繁花》里，宝总坐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想着和汪小姐的远离，想着那些仿佛唾手可得的美好都抽身而去，想着这些割裂般的不敢靠近，想到心力交瘁而昏昏欲睡，很像张国荣啊……这首幽暗的歌曲的点缀就重新完成了所有的意义。正如我们每个人都各自拥有的美好回忆一样，非常狭隘而无限宽广，渐行渐远的音乐在此时此刻就具备了所有应有的力气，让你回到某个瞬间，某个夜里，某个撕心裂肺、大喊大叫或者无声无息，就像一艘灯火辉煌的游轮，在黑暗中渐行渐远。“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或许这就是繁花最大的价值，这艘光芒四射的游轮没有锚点。
你有锚点吗？正如每一个宏大叙事里，都躲藏着一个小小的、具体地、卑微的自己。繁花像一艘公海里灯光璀璨的游轮，前无目的，后无退路地漂浮在黑暗中，暗自摇曳。我想要我的生活有意义这个念想，现在已经接近古典主义，我们在乎的是瞬间，是在短视频里可以易得的刺激，然后划向下一条，当几乎所有人都乐此不疲的时候，我开始相信马斯克所说的，我们活在真实世界里的几率不到十亿分之一。不晓得幸运还是不幸，电视剧之前我看了原著，原著里多达一千多次的“不响”，构筑成某种语境，语境很难讲，类似于方言构筑起来的安全感。金老师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他可以随时开始，随时停止，至少，在阅读的一开始和最后一页，我都没认为那是一个开始和结束，正如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的啰里八嗦。所以，这部小说对我而言，就是公海里一条巨大的游轮，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就这样临时地、放纵地喧闹着，进行着。但说到底，都带有某种真实度极高的不真实——这和我们所有关于美好的回忆类似。由这一点而言，电视剧拍得极为精彩，因为在我看来，这是原著和改编之间，都领教到了文字的本质，类似于金瓶梅，也类似于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的冷漠，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去记录叙述，这种冷冷的表述，反而让周遭更绚烂，更久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逻辑闭环，在这个闭环之内，除了庄严的宗教裁判所，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可能。我越来越觉得，几乎所有震撼人心的文字都来自于细微感受，无论对阅读者还是写作者而言都是如此，这是一种能力，往往来自于长期艰苦卓绝的练习——除非一开始天主就想好了，仅仅让你来世间挥洒才华的，不用在普遍规律中付出获得。比如我们听说过这样的天才，拉斐尔、梵高，或者王勃、王希孟啊什么的，但令人悲伤的是，他们总是像流星划过，璀璨而一闪而过，绕过漫长光阴终将会带给一个人大部分时间内的庸常，这个过程很像罗素有句话讲得透彻：一个哲学家一辈子能够说出真正有价值的话，也就三四句，其他的都是围绕着这几句话修筑起来的防御工事，然后形成了那些厚重的书籍。我对此发现颇感兴奋，并且兴致勃勃回到书桌，打算写一些细微到甚至有可能是精妙的句子来证明存在，一个小时后，面前的酒杯像塞壬一样对我无声歌唱，这无声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在某种静默力场的强大牵引中，我再一次倒满酒杯，然后就陷入一个丰富多彩却一无所获的混沌中，直到下一次清醒到来。就这样，几乎所有的认知即将开始的时候，命运总是把我拉回酒精，仿佛我是一个陶土的瓶子，被浸透了混沌后无知。第一次读繁花原著是在几年前，惊讶发现跟金瓶梅是如此相像，以至于我把这两本书交叉着去读，兴致勃勃的叙述鸡零狗碎、逼仄楼梯间侧身让过的暧昧、洗头香波吹干后的暖暖香味，都复活在西门大官人的日常中，似乎一切都会在絮絮叨叨中进行下去，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就像给寻常的生活一个切面，以前现在往后，都充满了差不多的日常琐碎，电灯泡坏掉了，煤气瓶该换了，高跟鞋断了，乡下亲戚来了，酱油没了之类，我们就在这一类的絮絮叨叨中完成任务般地走过时间，像一个真正的过客。然后王家卫把这种絮絮叨叨拍成了电视剧，编剧是伟大的再创作者：电视剧和原著就像两个住在同一个养老院的老头，各自絮絮叨叨叙述着自己的故事——一个是大时代里的大人物，一个是小弄堂里的人间琐碎。很不一样吗？好像也都很一样，就像紫阳街出去捞世界的人，阿瑞说要么上天，要么入地，但根基和缘由，都是因为生长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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