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有个老弄堂面馆，路边摊。曾在视频里刷到过高文麟说此店猪肝火候掌控是大师级别，猪腰更是造化钟神秀，这两样食材对火候要求极高，锅里多翻一个身就会有所不同，老高是个专业厨子，每次吃东西总能讲出一些很专业的东西，所以就很佩服，向往去。那次恰好去魔都，就贪图着寻去。
那天刚好有个台风，出门尚艳阳团云，地铁出站后却是疾风骤雨，心想果然是贵人出门招风雨——早年去香港，也是台风，狼狈钻入出租车，旋即抱怨。司机是位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贵人出门招风雨嘛…拗口的普通话，但是听了立刻舒坦，一件事情本来就在那里，你怎么看待它，事情不会变化，但由此带回来给自己的情绪天壤之别。现在想来，老爷子教给的，是一种古典而优雅的世界观，天要如何由他定，我要如何随我心。这里面的从容，于我是一个赏赐，也是一种指引。不常想起，却未忘记。
手里捏着导航，七拐八拐10点钟寻到店，却是早了，点单后店主讲过15分钟后准时落面——不过很快的，料头都已经好了的，你先坐坐就好了啊，他说。店主面相有点小岳岳神韵，尤其是眼睛，两粒蝌蚪一样点在大饼脸上，点单斯文，讲话妩媚，前面女子问他什么好吃些？回答都好吃的呀！点完了问直接坐到位置上等吗？妖娆答道：是的呀~
尚未开锅，店内已大半坐满，可见生意滚烫。
十五分钟很快到了，店里准时上钟，四五位店员在取餐窗口排着队，每人手里端着大托盘，放好食物，取一个巨大透明罩子盖上，这个细节让人心生敬意，它来自于店家为顾客着想的细腻。
我点的是猪肝蛤蜊拌面，拌面其实蛮少吃，多年前被北京长城脚下一碗面目可憎的炸酱面吃伤到了，至今看到拌面类的都心存谨慎，但这是店内招牌之一。再说浓油赤酱应该是个形容词，就像苏式面浇头里的炸鱼块，却唤作爆鱼，听着就是鲍鱼，蛮贵的。
端上来果然是红通通黑乎乎一碗，仿佛伦勃朗的油画，点起一枚猪肝入嘴，噫！果如高文麟所说，此味值得排队等一小时，类似蟠桃园三千年一候。迎着牙齿弹开，舌头裹回来送去牙齿处斩，咬开后似乎最里头厢还有些生嫩，就像苏州汤面最要紧的是面中间还留细细的一条线夹生，但是片刻，这个生会迅速和外头的酱汁拥抱在一起，仿佛一抹娇羞跳开，此等细腻，抓得住蛮难的。那谁说的来着，只要那妹子脸上浮一抹淡红的羞，就可胜过世间一切语言。
有种情况是，当你吃到真正的美味，反而会词穷，因为文字在这时候就失去自信，精神在物质面前总是容易卑微，而没有自信的文字就不会引经据典、东拉西扯地去装点门面，最终回归到朴素，比如真好吃之类，对于我这种曾经大量使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来说，反而会是却道天凉好个秋。
一般路边小店，生意好的话，食材新鲜，厨师熟练，手感精准，调味自不消说，翻炒间须臾毫厘掌控的本领早已不在话下，尤其是猪肝猪腰这种对火候要求都极高的食材，早一秒晚一秒可能都会有微妙差别，更讲究点讲，老道的厨师会计算出锅后捂在面里，端到你面前的路程距离而决定颠几下出锅。前次听一个温州厨子说做血蛤，入滚汤后心里要默数个数，不能叼着烟去烫，要不然烟灰一掉去拂的功夫，血蛤就老了。
这种细微的感受来自于老派吃货的讲究，沈宏非多年前有篇文章《论老字号的倒掉》，讲的不是饭馆里没有好的厨子，而是能吃到妙处的食客，越来越少了。蔡澜也讲过去好的厨子令人由衷尊敬，真诚地，类似于对一个艺术家表达敬意般地，去厨房感谢他的用心工作。如今这一切似乎都俱往矣。
每次去上海或苏州，面的浇头必点素鸡，这是我最爱的食物之一。朋友笑称这是你上辈子当花和尚留存下来的记忆，把素材做成荤菜味，虽说是给世俗的妥协，在我看来可能算是修行不稳的临界点，约等于在边线上犯规。
照例加两片素鸡，一般这都是过桥浇头，我习惯一片单吃，一片埋入碗底。虽然顶着佛堂称号，但人间素鸡早已算是卤味，肉汤调和应该是少不了的，豆制品吸味，饱满后醇厚温良，底色深处的酱汁锁链一般扣住了本帮滋味，这就和别处的素鸡形成底层代码式的区别，酱压住甜，而苏州是甜冲在前——杭州的素鸡却是素白韧口，少有浓厚酱汁作底。
豆制品是国人伟大创造，以豆腐为统领，衍生开来的豆干诸等，幻化万千，金圣叹刑场砍头前字谕大儿知悉：花生米与豆腐干通嚼，有火腿滋味，当真是浊廖得清真的痴人了。据说高僧烧出舍利子亦有豆制品之功，听闻后我就更加多吃，他日若能烧出几粒，也好给儿孙打弹珠玩耍。
吃完站在门口吸烟。天光很亮，台风天的雨很随性，紧一阵慢一阵，下一会歇一会。此处真正是小弄堂了，老太太提着菜篮，打着伞慢悠悠走；自行车叮当骑过，水泥路被岁月蚀出粗粝的灰黑，青苔趁着路边薄薄的土顺势蔓延，掉进细小的裂痕，裂纹里长满安静的野草，随风点头致意，仿佛寻到了出路的生命，充满侥幸的感激。
就像音乐一样，当时间过去，镶嵌在记忆里的音乐已经失去所有关于本身的评价体系，而在于听到这首曲子时候你当时在何时何地。食物也是如此，是一个锁定系统，一直以来都是，它是漂泊感最好的解决方案之一，无论多么他乡，只要吃上一口熟悉的口味，灵魂一下子就会归位，然后就坦然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吃着乡愁，直到回去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