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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丨乐爱国:牟宗三、唐君毅对朱陆异同的不同阐释与学术冲突


牟宗三、唐君毅对朱陆异同的不同阐释与学术冲突






作者简介丨乐爱国,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宋明理学、朱子学研究。


原文载丨《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02期。

 


摘    要


对于冯友兰认为朱陆最根本的差异不在于朱熹偏重道问学、陆九渊偏重尊德性,而在于朱熹言“性即理”为理学、陆九渊言“心即理”为心学,牟宗三强调朱陆所言尊德性具有不同内涵,并且认为朱陆异同在于朱熹讲“只存有而不活动”之理,陆九渊讲“心即理”,朱熹“不能说‘心即理’,只能说‘性即理’”。与冯友兰、牟宗三不同,唐君毅认为,朱熹所言“性即理”与“心即理”可以并行不悖,朱陆异同并不在于本体论上“性即理”与“心即理”的相互对立,而是在工夫论上存在某些差异,在于陆九渊讲“发明其本心”,朱熹讲“去其气禀物欲之杂”,同时两者亦可以相互贯通。



研究朱子学,不可能不研究朱陆异同。唐君毅说:“朱陆异同为中国儒学八百年来之一大公案。”近百年来,朱陆异同一直是朱子学研究经久不衰的话题。无论是冯友兰还是牟宗三、唐君毅,他们对于朱子学的研究,很大程度上都是围绕着朱陆异同而展开,并且有着明显的相互冲突。由于种种原因,冯友兰对于朱陆异同的观点影响较大,而牟宗三、唐君毅的观点则很少受到重视,更少有学者把牟宗三的观点与唐君毅的观点对应起来进行研究。然而,从学术思想史的角度,探讨牟宗三、唐君毅对朱陆异同的不同阐释与学术冲突,对于朱陆异同的研究无疑是有益的。

 


一、问题的提出


现代学者对于朱陆异同的研究,可以追溯到1910年出版的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该书对朱陆异同做了多角度的研究,其中说道:“朱子偏于道问学,尚墨守古义,近于荀子。陆子偏于尊德性,尚自由思想,近于孟子。”明确认为,朱陆两派在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关系上存在差别。应当说,在民国时期,持这一观点者,不在少数。1916年出版的谢无量《中国哲学史》指出:“宋学有朱陆两派对立,后来或尊朱而抑陆,或尊陆而抑朱,故朱陆异同亦哲学史上所不可不考者也。朱子尝作书与学者云:‘陆子静专以尊德性诲人,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然于道问学处缺了。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者多了些子?故游某之门者,践履多不及之。’此可为二家异同之定评。”

 


关于朱熹称陆九渊“专以尊德性诲人”,称自己“道问学者多了些子”,源自鹅湖朱陆之辩后,宋淳熙十年 (1183) ,朱熹在《答项平父》中所言。据陆九渊《语录》载,陆九渊说:“朱元晦曾作书与学者云:‘陆子静专以尊德性诲人,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然于道问学处欠了。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者多了些子?故游某之门者践履多不及之。’观此,则是元晦欲去两短,合两长,然吾以为不可。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蔡元培、谢无量以为朱陆异同在于对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不同偏重,其文本依据大概在此。

 


问题是,朱熹称陆九渊“专以尊德性诲人”,称自己“道问学者多了些子”,目的在于“去两短,合两长”,强调“反身用力”,增强“尊德性”的一面,以纠正自己“道问学者多了些子”的偏差。

 


应当说,在为学宗旨上,朱熹讲“以尊德性为本”、“以尊德性为主”,这与陆九渊并没有差异。但在实际的为学过程中,朱熹在道问学上稍多些,在为学特点上与陆九渊有所差异,尤其在淳熙十年朱熹54岁之前更为明显。对此,朱熹门人陈淳认为,朱熹平日教人“最吃紧处,尊德性道问学二件工夫固不偏废,而所大段着力处却多在道问学上”,而陆九渊却“只是厌烦就简,偏在尊德性上去”。后来元代的吴澄也说:“朱子于道问学之功居多,而陆子静以尊德性为主。问学不本于德性其敝必偏于言语训释之末,故学必以尊德性为本,庶几得之。” 显然,陈淳、吴澄都是从为学特点上讲朱陆异同的。

 


由此可见,讨论朱陆在尊德性与道问学上的异同,实际上存在两个层面:一是在为学宗旨上,一是在为学特点上。在为学宗旨上,朱陆是一致的;但在为学特点上,朱陆是有差异的。因此,在尊德性与道问学上,朱陆的差异只是就为学特点而言,并不在为学宗旨上。重要的是,由于朱陆在为学宗旨上的一致,决定了他们在为学特点上只是差异,并非对立;是殊途同归,并不能由此划分为不同学术派别。

 


王阳明对于朱陆异同多有研究。明正德六年 (1511) ,王阳明对当时学者所谓陆九渊“专以尊德性为主”、朱熹“专以道问学为事”的观点提出批评,强调朱陆在尊德性与道问学上是一致的,反对以朱陆在尊德性与道问学上的差异划分学术派别。后来,他强调陆九渊为心学,而与朱熹有异。正德十六年 (1521) ,王阳明《象山文集·序》指出:“圣人之学,心学也。”并且他还认为,尧、舜、禹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即“十六字心传”相授受,孔子求诸其心,孟子讲“仁,人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与此不同,陆九渊“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显然,在王阳明看来,朱陆的差异在于陆九渊为心学,朱熹是“析心与理而为二”。

 


与王阳明同时代的罗钦顺于嘉靖七年 (1528) 撰《困知记》,认为陆九渊讲“心即理也”,但不讲“性即理”。他说:“程子言‘性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安可不明辨之!”显然,在罗钦顺看来,程朱与陆九渊的差异在于“程子言‘性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也’”。这一关于朱陆异同的观点,实际上与王阳明是相通的。

 


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朱熹之后关于朱陆异同的讨论,经历了从尊德性与道问学到“心即理”与“性即理”的发展过程。无独有偶,现代对于朱陆异同的讨论,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自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提出“朱子偏于道问学”“陆子偏于尊德性”之后,1931年出版的吕思勉《理学纲要》把朱陆异同进一步归结为朱熹讲“性即理”、陆九渊讲“心即理”。 此后,冯友兰于1932年发表的《宋明道学中理学心学二派之不同》第一节“朱子与象山、慈湖之不同”,以及1934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中“朱陆异同”一节,明确反对所谓朱熹以道问学为主、陆九渊以尊德性为主的观点,而认为朱陆异同在于:朱熹言性即理,陆九渊言心即理;朱熹讲性与心之区别,陆九渊则反对朱熹所说心性之区别。

 


二、牟宗三的《象山与朱子之争辩》


牟宗三承认,他曾经认为从尊德性与道问学的角度讨论朱陆异同似亦无多大意义,“朱子亦未尝不尊德性,亦未尝无‘心之德’‘心具众理’‘心理合一’‘无心外之法’等语句与议论。象山、阳明亦未尝不重学、不处事、不读书。虽未章句注解、考订文献,然何必人人都作同样工作?道问学亦不必定在某一形态也。是则其争论实可不必,而亦不必是两系统之异”,然而仔细一想,“认真去处理内部之义理问题,则并不如此简单,亦决不如此笼统。其争论实非无意义,亦非只门户意气之争”。

 


1965年,牟宗三发表《象山与朱子之争辩》,后编入《从陆象山到刘蕺山》。在该文中,牟宗三不是简单否定所谓朱熹以道问学为主、陆九渊以尊德性为主之说,而是特别讨论了朱陆在尊德性、道问学的概念内涵上的异同,同时就朱熹讲“性即理”以及“心具众理”、心与理“贯通为一”与陆九渊讲“心即理”的差别做了分析,而且还深入讨论了陆九渊与朱熹之间的相互评说。

 


如前所述,朱熹曾因陆九渊所说专是尊德性,自己却是偏向道问学,而提出要“去短集长”。对此,牟宗三特别强调,所谓“尊德性”,“不是泛说的尊德性,而是必须能直下肯认本心之道德践履上之直贯义”,尊德性是尊的这个德性。关于“道问学”,牟宗三认为,既有“直接与道德践履相关之道问学”,又有“与道德践履不直接相干者,或根本是不相干者”。

 


在牟宗三看来,朱熹也讲尊德性,但是“却终生不能正视此本心之道德践履上之直贯义,故其道问学常于道德践履并无多大助益”。他认为,朱熹讲尊德性,并不是从“本心”出发,其所强调的是,通过“外在知解、文字理会”而明了的“理”,与“道德践履并无本质的相干”。也就是说,在牟宗三看来,朱熹虽然也讲尊德性,但其实与德性并不相干。对于陆九渊,牟宗三则认为,“象山本‘本心之直贯’,反议论,崇朴实”,“此正是本‘本心之沛然’而来之实事、实理、实见”。因此,牟宗三认为,朱熹是“认知横列之平铺,本体论的存有之平铺,敬贯动静、涵养于未发、察识于已发,步步收敛凝聚贞定其心气所至之平铺,而非是本心直贯之平铺也”;陆九渊则是“以本心之虚明穿透一切,以本心之沛然成就一切,故通体透明,亦全体是实事实理也。此是道德践履之创造,本体论的直贯之实现之平铺也”。 牟宗三还认为,陆九渊“本‘本心之直贯’”与朱熹“认知之横列”,存在着“一纵一横之异”,而且,朱熹的横列形态并非孔孟立教之直贯形态,而陆九渊直承此直贯形态,故尤近于孔孟。换言之,在牟宗三看来,陆九渊所言尊德性,是要从本心出发;而朱熹所言尊德性,并不是从本心出发,而是强调通过认知所呈现的“本体论的存有”。

 


对于朱熹讲“性即理”与陆九渊讲“心即理”,牟宗三不仅指出朱熹“牢守伊川‘性即理也’之义”,不说“心即理也”而异于陆九渊,而且认为朱熹讲“心具众理”以及心与理“贯通而为一”,也不同于陆九渊讲“心即理”。

 


为此,牟宗三特别讨论“性具”与“心具”之不同,指出:“‘一性浑然,道义全具’,此性具是分析的具,是必然的内含内具,是整全 (浑全) 与部分的包含关系,或浑一隐含与分别彰显之隐显关系。……但‘心具’之具却并不是分析关系,而是综和关系。心之具众理并不是必然地内含与内具。朱子对于心,总是这样平说,并不先肯认一超越的本心,而即就此本心说。仁固是心之德,但心之具此德并不是本心之必然地具与分析地具,……而是综和地具与关联地具。‘心是知觉’,‘心是气之灵处’。其具德或具理是如理或合理之意。”于是,牟宗三说:“在孟子、陆、王一系中,心具是分析地具、创发地具,故心具即心发。但在朱学中,心具是综和地具,并不是分析地创发地具,故其心具并不是心发。”

 


接着,牟宗三又讨论了心与理“贯通为一”,指出:“在此心具中,心与理 (性) 即关联地贯通而为一。《语类》中有一条云:‘问:心是知觉,性是理,心与理如何得贯通为一?曰:不须去著贯通,本来贯通。如何本来贯通?曰:理无心,则无著处。’此‘本来贯通’是存有论地言之。……然自人之道德生活言之,如不肯认一超越之本心,则并不能说‘本来贯通’。须通过一种修养工夫,才能使之‘贯通为一’。但无论是存有地言之,或修养地言之,其‘贯通为一’之‘一’只是关联地为一,贯通地为一,其背景是心与理为二,而不是分析地为一,创发地心即理之为一,此后者是表示超越的创造的道德本心即是理之所从出,此即是吾人之性。故心、性、理一也,而以本心为创造的根源。此即孟子以及陆王一系之所说。而此义显然不为朱学所具备。”

 


显然,牟宗三不仅通过对朱陆所谓尊德性、道问学不同内涵的分析,指出朱陆在这一问题上存在的差异,而且进一步讨论了朱熹讲“心具众理”以及心与理“贯通为一”,与陆九渊讲“心即理”的根本差别。

 


1968年出版的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一册,把伊川朱子与象山阳明分为不同的两系。关于伊川朱子一系,牟宗三认为,伊川“把‘于穆不已’之体 (道体) 以及由之而说的性体只收缩提炼,清楚割截地视为‘只是理’,即‘只存有而不活动’的理”,为朱子所继承,而且予以充分地完成。关于象山阳明一系,牟宗三认为,此系只是“一心之朗现,一心之申展,一心之遍润”。由此就形成了伊川朱子系和象山阳明系。牟宗三特别强调伊川朱子讲的“理”是“只存有而不活动”。这与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只是依据伊川朱子讲“性即理”而将其划为一派是不同的,因为在牟宗三看来,“明道固亦可言‘性即理’,甚至濂溪、横渠亦可如此言”。

 


牟宗三对于朱熹“性即理”的解读,着重强调朱熹的“心”与“性”、“心”与“理”的区分。他认为,在朱熹那里,“性之得乎天是就天之所命之理说”,而“心之得乎天”,“似乎是当就天所命之气说”。他还引朱熹所言,“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并指出:“此就心字言生,是落于实然之气上,就其阴阳动静而言。”在牟宗三看来,朱熹所谓“性”即是“理”,“心”即“心气之心”,“心并不即是性,并不即是理”,于是就把“心”与“理”区分为二。这一对于朱熹之学的解读,与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认为朱熹所谓心属于形而下、理属于形而上,“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似有相同之处。但需要指出的是,牟宗三对于朱熹的“理”的阐释完全不同于冯友兰:“冯友兰把理诠释为‘共相’,并在此基础上把理先气后诠释为‘逻辑在先’,讨论理的‘无动无静’;牟宗三则把理诠释为‘存在之理’,并在此基础上把理先气后诠释为‘形而上的先在’,特别强调理的‘只存有而不活动’。” 这就决定了牟宗三所谓朱熹“不能说‘心即理’,只能说‘性即理’”,与冯友兰所谓“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在根本上是不同的。

 



三、唐君毅辨朱陆异同


1967年,唐君毅发表《朱陆异同探源》,专门对朱陆异同做了深入分析。该文后来编入《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与冯友兰一样,反对以尊德性与道问学来区别朱陆。然而,唐君毅不赞同冯友兰所谓“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而是着重讨论工夫论上的差异。他说:“朱陆之异,乃在象山之言工夫,要在教人直下就此心之所发之即理者,而直下自信自肯,以自发明其本心。而朱子则意谓人既有气禀物欲之杂,则当有一套内外夹持以去杂成纯之工夫,若直下言自觉自察识其心之本体,则所用之工夫,将不免与气质之昏蔽,夹杂俱流。”在唐君毅看来,朱陆的差异在于陆九渊讲“发明其本心”,而朱熹强调人有气禀物欲之杂,需要有“内外夹持以去杂成纯之工夫”。

 


唐君毅非常强调朱熹不仅讲“性即理”,而且在心性论、工夫论上,也与陆九渊一样讲“本心”或“心体”,讲“心与理一”。他认为,朱熹所谓“圣人之心”,即“心理合一之心”。他还说:“此心理合一之心,亦即象山、阳明所谓吾人之本心、良知之心。只须此本心呈现,吾人亦即同时自觉其心为一心理合一之心。非谓心理本不合一,而自外牵合,使之合一。” 唐君毅还引述朱熹所言“圣人之言即圣人之心,圣人之心即天地之理”,指出:“此未尝不归宿在见心之即理、见己之心同于圣人之心,而通于象山之发明本心之旨。”除此之外,唐君毅还认为,朱熹所谓“道心”指的是“‘道与心合一’之心”,而与陆九渊讲“心即理”相一致。


 

与此同时,唐君毅又指出朱熹讲“心与理一”与陆九渊的不同。他依据朱熹批评陆九渊“不知有气禀之杂”,“不察乎气禀物欲之私”,指出:“朱子之反对象山,则亦归根在谓:‘其千般万般病,只在不知气禀物欲之杂。’又或谓其‘虽说心与理一,而不察乎气禀物欲之私,其发多不合理’。再或谓其‘于义理之精微、气质之偏蔽,皆所不察’,势必‘若得一个心,万法流出,都无许多事’,……是皆见朱子之所以不契于象山之只重识得一心之教者,唯是意其忽略去除气禀物欲之杂之细密工夫,乃自恃而自足,即自沦于人欲之私而已。” (43) 显然,在唐君毅看来,朱熹与陆九渊的差异不在于是否讲“心与理一”,而在于讲“心与理一”的同时是否“察乎气禀物欲之私”。

 


唐君毅特别就王阳明将朱熹“格物”解为“析心与理而为二”做出辨析。他认为,从朱熹的角度看,讲“心与理一”,又必须讲“气禀物欲之杂”,而讲“气禀物欲之杂”,则是“心与理二”,因此要通过工夫,“以实见心与理之一”;但是,从陆九渊的角度看,有“气禀物欲之杂”,就是心与理不一。为此,唐君毅说:“由工夫之所成,而见及之心与理一,即只属修成,非真本有。然若非本有,则修无可成,而亦可不修。”也就是说,一方面,要承认朱熹的“心与理一”,“只属修成,非真本有”;另一方面,在朱熹那里本有“心与理一”,否则,“则修无可成,而亦可不修”。因此,在唐君毅看来,朱熹“实未能如象山、阳明之真肯定此心、理之合一”。他还说:“此工夫所达之心与理一,是否即此心与理合一之本心之呈现,而外无其他,又在此现有之心尚未能达心与理一之情形下,是否此心与理一之本心未尝不在,固可为朱陆之异同之所在。”

 


唐君毅不仅分析朱陆“心与理一”的异同,又进一步讨论朱陆工夫论的异同。他说:“求心之合乎理,以使心与理一,亦程朱陆王共许之义。心不与理一,则心为非理之心,而不免于人欲之私。必心与理一,然后可以入于圣贤之途,儒者于此固无异辞也。”在唐君毅看来,朱陆工夫都是要达到“心与理一”,但达到的途径有着差异,陆九渊讲“发明其本心”,而朱熹讲“去其气禀物欲之杂”,因而有一套涵养主敬之工夫。


 

显然,对于朱陆异同,唐君毅的观点,既不同于冯友兰,也不同于牟宗三。冯友兰强调“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并把朱陆分属理学与心学两派而对立起来;牟宗三讲朱熹“不能说‘心即理’,只能说‘性即理’”;与他们不同,唐君毅则认为,朱熹既在宇宙论上讲“性即理”,又在心性论上讲“心与理一”,所以两者并行不悖。朱陆的根本差异不在于朱熹讲“性即理”,陆九渊讲“心即理”,而在于工夫论上陆九渊讲“发明其本心”,朱熹讲“去其气禀物欲之杂”以及相应的一套涵养主敬之工夫;而且两者相互贯通。

 


后来,唐君毅又在《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中说:“在朱子之言心之性理处,更处处言此中直下万理具足,此乃人之所得于天而具于心者。……此性理之原超越地内在于心,以为心之本体之义,朱子与陆王未有异。其与陆王之分别,唯在朱子于心之虚灵知觉,与其中之性理之内容,必分别说。故心之虚灵知觉本身,不即是性理。”在唐君毅看来,朱熹讲“性即理”与陆王讲“心即理”并没有根本的差异,差异只是在于朱熹将心与其中的性理分别加以说明。唐君毅还认为,朱熹讲“格物致知”,“即所以去其‘形气之梏、闻见之滞’,以使此心所得于天之‘超越地内在于心之性理’,由上而下,由内而出,以昭显于心之前,而为吾人之心所自明之事”,“此中专自此性理之由上而下,由内而出,以昭显于心之前处看,其与陆王之言性理即心之体,由心之发用中见者,正无殊异”。在唐君毅看来,朱熹讲“格物致知”与陆九渊讲“发明其本心”、王阳明讲“致良知”,也没有根本的差异。所以,唐君毅明确认为,“程朱陆王,皆大同而小异,其异亦未必皆相矛盾冲突”。

 


四、结论


朱陆异同是朱子学研究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冯友兰反对所谓朱熹以道问学为主、陆九渊以尊德性为主的观点,认为朱陆异同在于朱熹言“性即理”、陆九渊言“心即理”;朱熹讲性与心之区别,陆九渊反对朱熹所说心性之区别,并因而形成了理学与心学之别。牟宗三则对朱陆在尊德性、道问学问题上的差异做了深入分析,强调朱陆所言尊德性的不同内涵,而且还进一步认为,朱陆异同在于:朱熹把道体性体看作只是理,而陆九渊看作只是心;朱熹“不能说‘心即理’,只能说‘性即理’”,朱熹言“心具众理”“心与理一”,并非等同于陆九渊“心即理”。唐君毅则反对冯友兰所谓“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也不赞同牟宗三所谓朱熹“不能说‘心即理’,只能说‘性即理’”,而是认为朱陆异同在于工夫论上朱熹讲“去其气禀物欲之杂”,陆九渊讲“发明其本心”,同时两者又可以相互贯通。

 


需要指出的是,朱熹讲“心”与“性”的不同,讲“性即理”,并不是要把“心”与“性”、“心”与“理”分而为二,他说“心、性、理,拈着一个,则都贯穿,惟观其所指处轻重如何”,“不可无分别,亦不可太说开成两个”,“大抵心与性,似一而二,似二而一”。显然,在朱熹那里,“心”与“性”、“心”与“理”是一种“似一而二,似二而一”的关系。因此,朱熹讲“性即理”并不与“心即理”截然对立。朱熹讲“心具众理”,甚至还明确讲“心即理”,以为圣人之心、仁者之心、知之至之心,即是理。与此相类似,陆九渊也讲“心具众理”,指出:“人心至灵,此理至明。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他又说:“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讲“心皆具是理”,又讲“心即理”,显然,在陆九渊那里,两者是一致的。

 


事实上,无论陆九渊还是朱熹,他们都讲“心与理一”,只是朱熹特别强调与陆九渊有着不同的内涵,其差异在于朱熹讲“心与理一”,又讲“去其气禀物欲之杂”,而陆九渊讲“心与理一”则“不察乎气禀物欲之私”。

 


现代对于朱陆异同的讨论,至少要追溯到王阳明。如前所述,王阳明不同意所谓朱熹以道问学为主、陆九渊以尊德性为主的说法。王阳明《象山文集·序》开宗明义:“圣人之学,心学也。”进而讲孟子心学,并认为朱熹“析心与理而为二”,与心学对立起来,而把陆九渊之学归属于孟子心学。这固然是冯友兰将朱学归于理学、陆学归于心学的依据。然而,王阳明又撰《朱子晚年定论》,以为朱熹晚年“大悟旧说之非”,实际上是认为朱熹晚年转向陆九渊的心学。虽然王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是“不得已而为此”,且由于存在着对朱熹书信年代考证方面的缺陷而备受质疑,但无论如何,在王阳明的心目中,朱熹是有“心学”倾向的。王阳明既认为朱熹“析心与理而为二”,又认为朱熹晚年转向陆九渊的心学,这或许正是牟宗三、唐君毅在朱陆异同问题上不同观点的思想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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