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就此有个故乡

认识的，不认识的，听说过的，未听说过的，这片叫做故乡的土地上，曾经繁衍生存过的人，密密丛丛，不知凡几。开一条公路，挖出数百计战国墓，建一座工厂，刨开几十座金元墓，世事几番更替，先人与你同在，地面上生活的村民，竟与之毫无干系。

故乡对于安土重迁的古人而言，格外看重。《三国演义》里的战将，两军阵前自报名号时，多以籍贯加姓名为式。张飞喝断当阳桥时，会说“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赵云出场必会大喊一声“我乃常山赵子龙也”。《水浒传》里的人物似乎也有此习，“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姓曹名正”。

没办法，此乃潮流。城市化越发普及，更多人因了不可抗拒的生计，逃离终将衰落的故乡，就现代人而言，故乡意识已淡泊如水。人生如寄，住在哪里算哪里，人生如萍，漂到何方是何方，一辈子连个影子也留不下。王鼎钧说“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东山魁夷也说“不存在什么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只有流转和无常才是生的明证”。城市若不流动，也能生成故乡感，老舍《想北平》里便深情道：“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周作人的故乡观与之显然有别，《故乡的野菜》里说：“我的故乡不止一个，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鲁迅写过一篇《我的“籍”和“系”》，“'我于一八八一年生在浙江省绍兴府城里一家姓周的家里’，这里就说明了我的'籍’。但自从到了'可惜’的地位之后，我便又在末尾添上一句道，'近几年我又兼做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这大概就是我的'系’了”，毕竟是大家，只需两个字，便说明了其中的流变。

如我这般工矿子弟，有籍贯概念而无故乡观念，对地理上的故乡更是阙如归属感。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自给自足，与世隔绝。语言孤岛，联姻孤岛，似乎与驻地没有多大关联。念书在子弟学校，看病在职工医院，居住在家属区，娱乐在文化宫，就业则在矿山，无非井上井下之分。当年父亲给我的就业设计是学门手艺，作个受人待见的木匠，将是我为别人提供的社会价值。临县王师傅善棺材扣箱双人床，高平李师傅善桌椅板凳组合柜，均为不错选择，只为着避免下井。许多人自我程度严重，但凡与之不同，便按捺不住上前评判指点提建议，对陌生人也不例外，职业选择方面则清醒，欲尽力躲开通行技能。与我父亲共识者，不乏其人，手艺之外，学门绘画乐器之类的特长，那是有办法人家的谋算。生活具有不可预测的未知性，木匠终于没能做成，随缘度日，操持起一件不被看好的营生，无论何种职业，不就混口饭吃。工作后，每每遇到与己同籍者，是老乡而不会说与他们一样的家乡话。籍贯一处，出生一处，成长一处，上学一处，就业一处，调动一处，意识到自己既无产业、也无故乡后，反生出一种遍走四方的浪漫，心灵末端的那棵橄榄树，远过了最后的故乡。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上无片瓦，也是故乡，因为世代居于此，居无定所的游民，自会消解这般感觉。如今剥离企业办社会职能后，学校医院家属区，悉数交由地方管理，厂矿融入地方，小社会不再。融入地方后，可否就此有个故乡？

之前父母在哪里，哪里便是故乡；如今子女在哪里，哪里且做故乡。在现实与虚构的交汇点，立足边界，穿越故乡，史铁生便说：“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有种陪伴，不在身边，却在心间，此心安处是吾乡。侨寓他乡，怀念的不是故土，而是故人。感觉离故土太近、离故人太远时，你已不再年轻。

未来这半生，不会时时刻刻待在一处，所谓故乡，不归之地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