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风度

在报章杂志上，不是头条，也是花边。胡适不光风度翩翩，且彬彬有礼，不光具有儒家的忠恕之道，且兼有西儒的绅士风度。

张爱玲一次与胡适作别：“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镑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

“未见胡适已倾心，一见胡适误终身”，在女性眼里，胡适乃风流才士，萧散名人，学问好，气质更佳，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谈吐好，品格也佳，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自然会赢得先天的美誉。林语堂则从男性的视角对此有过诠释：“适之对女子，又不是像漱溟、雨僧那样一副面孔。在女子前打招呼，献殷勤，入其室，必致候夫人，此许多学者所不能而是适之特长。见女生衣薄，必下讲台为关课室窗户，这是适之的温柔处，但也不超过盎格鲁撒克逊所谓‘绅士’的范围。用这种体贴温柔于同辈及少辈，‘胡大哥’之名便成了。”董桥曾忆其在台北听胡适讲座时的情形：“我记得讲座那天天气很冷，胡适走下讲台问前排女生，你们冷吧？说着就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了。我一下子觉得感动得不得了，如果是一个只讲中国道德的老学究，他才不会管你女生冷不冷呢。胡适穿着长衫，和照片里一个样子，看上去非常随和，又非常骄傲。”

女士优先，是现代绅士最基本的特征，但胡适并非事事处处迁就女性。1936年11月12日，在鲁迅逝世不到一个月时，苏雪林便写了《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一文，对其著作及为人全面否定。而鲁迅生前，苏不仅未有微言，还写过一篇很著名的论文《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对其小说大加赞赏。苏雪林知道鲁迅所持政见与胡适相左，遂又书信胡适，提出要取缔“鲁迅宗教”，劝胡适出面领导此业，自己则要做个堂·吉诃德式的先锋，“首加鲁迅偶像以一矛”。使苏雪林始料不及的是，胡适不但不支持此般攻击与诅咒，且说她“还是旧文人的酸腐腔调”，如此忠告已是相当不客气了。

罗尔纲《师门五年记》忆胡适：“我还不曾见过如此一个厚德君子之风，抱热忱以鼓舞人，怀谦虚以礼下人，存慈爱以体恤人；使我置身其中，感觉到一种奋发的、淳厚的有如融融的春日般的安慰。”陈之藩作《在春风里》纪念胡适：“并不是我偏爱他，没有人不爱春风的，没有人在春风中不陶醉的。因为有春风，才有绿杨的摇曳。有春风，才有燕子的回翔。有春风，大地才有诗。有春风，人生才有梦。春风就这样轻轻的来，又轻轻的去了。”以春风喻适之，恰如其分。至于胡适的相貌，张中行曾描述：“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净。永远是‘学士头’，就是留前不留后，中间高一些。永远穿长袍，好像博士学位不是来自美国。总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个风流潇洒的本土人物。”风度与相貌不同，却有关联。

张充和在《从洗砚说起》一文中说沈尹默：“尹师书桌上一盂清水，从早到晚，先用磨墨，后用洗砚，洗砚时用笔蘸水在砚上来回洗擦，就在废纸上写字画竹，到了满纸笔墨交加时再换纸，如此数番，砚墨已尽，再用废纸擦乾。并又把笔一面蘸水一面用纸擦笔，也是到笔根墨尽为止。并曾对我说 笔根干净，最是要紧。尹师从不用隔夜宿墨，也从不要别人磨墨。总是正襟危坐的磨，也正是他凝神气，收视反听之时。”沈之楷书，行云流水，自然流畅，浓淡之间，流露故意，一如他的作人，澈如“一盂清水”，以一盂清水的单纯，面对一辈子的复杂。张女士的文字也雅，着墨不多，仅“笔根干净，最是要紧”一句，便点了睛，一个活脱脱的袖罗垂影、玉树临风老人，已立于眼前。

一个人的基本修养，在于他如何对待女性上。但还要看其所秉承的原则是什么，大局之外，绅士风度权且小节。绅士风度不仅是种风度，更是一种态度，就自身而言是风度，此风度的呈现，取决于对待别人的态度，具体到对待女性的尊卑取向，即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平等态度。风度是外向，胸襟则内在，陈之藩写胡适：“生灵涂炭的事，他看不得；蹂躏人权的事，他看不得；贫穷，他看不得；愚昧，他看不得；病苦，他看不得。而他却又不信流血革命，不信急功近利，不信凭空掉下馅饼，不信地上忽现天堂，他只信一点一滴的、一尺一寸的进步与改造，这是他力竭声嘶地提倡科学、提倡民主的根本原因。”读之让人流泪，有如此胸襟，方可支撑如此风度。开风气之先的胡适，以自己的行动，推动了此项功德。世间若有真君子，名字一定叫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