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6夜
文 / 若文
周敦颐《爱莲说》是大家上学都会学到并背诵的古文，119字并不长，却并不好背。在宋代，这篇小文并没有得到重视。作为哲学家的周敦颐，被后世视为宋明理学开创式的人物，所著《通书》和《太极图说》被后人视为最重要，最能代表本人思想的著作，有“书不尽言、图不尽意”无穷的思想空间。至于《爱莲说》在周氏文集中只是杂文的一篇，后人在《宋史·周敦颐传》《周敦颐年谱》以及相关墓志碑记中很少提及此文。不过随着程朱理学地位的确立，周敦颐留下的少量文字著作为人所重，《爱莲说》一文由此流传渐广。清代学者江昱怀疑《爱莲说》并非周敦颐亲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出怀疑并无铁证，只能按照长期以来流传的观点予以保留。
晚清民国时，《爱莲说》虽然也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但是根据现在学者统计《爱莲说》的出场率并不高。当时更为流行的文章如白居易《庐山草堂记》、欧阳修《泷冈阡表》、曾巩《越州赵公救灾记》、元好问《送秦中诸人引》、袁枚《祭妹文》都更为常见。类似古人借咏物表达精神气节的文章还有苏洵《木假山记》，唐顺之《竹溪记》、管同《饿乡记》也更多为语文教材选用。这些文章后来陆续淡出了中小学教材的视野，仍保留在大学教育和专业研究中，却失去了相当的公众基础。今天教材保存下来的文字经典，似乎有一种生物学上的错觉，就像某种动植物经历了生物大爆炸与大灭绝，伴随远古同类相继繁荣式微，至今硕果仅存、成为了传统文化中的活化石被人把玩，盘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包浆。
在1962年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组编选的《古代散文选》就选入了《爱莲说》一文，可说是语文教材里面的“元老”。顺便一提，当时提到《爱莲说》的时代与阶级局限，还会参考到郭沫若一首名为《荷花》的诗：
郭沫若的这首诗完全想与周敦颐唱反调，足见《爱莲说》在当时的影响力。郭诗立意不能说全都不好，有点接近鲁迅文章《未有天才之前》的意思。不过既然是诗，就要有艺术的语言，所以这诗到今天终是为人们所淡忘。
为啥《爱莲说》可以大量古代文章中被人“独爱？在语文教材中长久不衰？这需要考证和统计的工作，但涉及背后的原因我们也可以猜测分析。文章本身具有的短小精悍，直白易学，所蕴含的审美和理趣原因之外，中小学教材的选取有着复杂的时代外部因素。
一方面，时代流传改变了语文课文的选取标准，学生对于传统文化的认知和学习能力有所变化。晚晴民国时代废除科举时文不久，那些作为八股考试参考的“经典散文”仍然占据重要的地位。随着时间的拉长，一些篇幅较长、学生不易理解的文章就逐渐淡出了语文教材的范围。白话文的长期确立，中小学生阅读古文的能力都在快速下滑，大多数人阅读范围就局限于中学教材本身。《爱莲说》篇幅总共一百余字与科举文章风格迥异的特点，反而在现代的教学中成为了闪光点。从六十年代以来，《爱莲说》被中学教师一遍又一遍地进行课堂设计与教学分析，几乎每一个字都被拆开揉碎地赏析与探讨，并在学生们全篇背诵的基础上完成了自己经典化重要的一步。
另一方面，《爱莲说》的文名更要依托于作者的人名。20世纪中国传统文化遭遇了重大的危机与挑战，原本占据思想主流的程朱理学跌下圣坛，在基础教育中退到了边缘性的位置。两宋一流人物如欧阳修、三苏、辛弃疾、陆游、李清照是核心，几乎每人都有多篇诗文入选教材。在历史教材中，围绕变法王安石和司马光是学到和考到最多的人物，契合了我们这个时代革命、改革的重要议题。至于程朱理学，留给大部分人的是“存天理，灭人欲”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刻板僵硬的形象。语文课本选取周敦颐的《爱莲说》与朱熹的《春日》（胜日寻芳泗水滨）《观书偶感》（半亩方塘一鉴开），都是极力筛选出理学家笔下最为清新、隽永、简练的文字，呈现出“活泼泼”的一面，可谓用心良苦。顶着客观唯心主义的帽子，程朱理学的思想家们在中学不好讲也讲不好。但是周敦颐、朱熹又是传统文化中绕不开的人物，那么不从正面突破，选取著作中文学性强一点的，审美意味浓厚一点的，意识形态伦理纲常淡薄一点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终，莲花在宋代成为了君子的精神符号，《爱莲说》在当代成为了理学家们留在国人基础教育中的文化符号。随着当代儒学的发展，人们重新看待传统文化，语文教材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只能留给未来去看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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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孟岳著
202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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