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5夜
文 / 江河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在洛杉矶家中逝世，死因是心血管疾病。下午3点左右，张爱玲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携带着遗嘱副本赶到张爱玲住所，宣布了遗嘱内容，其中关于财产部分，张爱玲曾于生前留言：“我将我拥有的所有一切都留给宋淇夫妇。”
◉张爱玲英文遗嘱
家人是不能选的，但朋友却是自己找的，宋淇夫妇是张爱玲离开大陆后遇到的知己，是余生四十年中“最好的朋友”。“你们的家真像人海中的孤岛'难得’”，张爱玲说。
1951年，宋淇到香港美国新闻处译书部任职，1952年张爱玲应征成为翻译《老人与海》的候选人，那是宋淇第一次见到张爱玲：“我们约她来谈话，印象深刻，英文有英国腔，说得很慢，很得体，遂决定交由她翻译。”而妻子邝文美早在1940年代的上海就“见过”张爱玲，“我一直是她的忠实读者。她的作品我都细细读过，直到现在，还摆满案头，不时翻阅。”邝文美通过张爱玲的文章，比自己的脚步更早一步到香港，多年后她还提起，最初的香港印象源自张爱玲。以文会友，三人的友谊就此拉开序幕。
◉宋淇与邝文美夫妇
宋淇能干，业务广泛，不管是在美国新闻处还是后来任国际电影懋业公司的制片主任，都为张爱玲的事业帮上了不少忙。张爱玲在宋淇的介绍下，创作了很多电影剧本，这些剧本对于张爱玲来说不是多么值得称道的创作，多是为了解决经济问题的“搬砖”性质的工作，有的剧本是直接从国外作品翻译改编过来的，张爱玲一星期能写一个，很多剧本她后来都没有很深的印象。但这却给了张爱玲从中国移民到美国的过渡期极大的帮助，后来张爱玲丈夫赖雅的医药费，也多从这里边来。渐渐地，宋淇成为了张爱玲作品的代理人，帮她争取到好的稿酬待遇，受理电影版权等事宜，有时还做些编辑的工作，代其拟文，帮忙选篇；偶尔也亲自出手，发表诸如《张爱玲语录》这样的文章为张爱玲做宣传，希望读者不要忘记了这位作家。
还有一件改变文学史的要事也借由宋淇的帮助——夏志清1979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在夏志清撰写过程中，宋淇买了香港盗印的《传奇》《流言》寄给人在美国的夏志清，最终撼动了大陆“鲁郭茅巴老曹”的官方“封神榜”，把张爱玲列入仙班，捧了又捧：鲁迅26页, 茅盾15页, 巴金20页, 张爱玲43页。
而夏志清又促成了张爱玲与台湾皇冠的合作。1971年秋季, 张爱玲搬居洛杉矶后再没有工作, 但她每年能从皇冠出版社拿到至少两千美金的版税（有时翻倍）, 这是晚年张爱玲唯一稳定的收入。张爱玲在职场上的不顺遂与生活问题得以解决。
◉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
邝文美与宋淇虽然与张爱玲私交甚笃，但他们总共也只写过关于张爱玲的三篇文章，分别是1957年7月邝文美在电懋拍摄的《情场如战场》上映之后于电懋旗下的《国际电影》杂志发表的《我所认识的张爱玲》，1976年3月宋淇署名“林以亮”在《明报月刊》和《联合报》发表的《私语张爱玲》和7月在《明报月刊》上发表的《张爱玲语录》。这三篇文章深受张爱玲爱重，张爱玲多次在书信中表白“写得真好”，尤其是邝文美的《我所认识的张爱玲》，她将这篇文章和夏志清的《张爱玲的短篇小说》一同寄给英国病重的母亲，“希望她看了或者得到一星星安慰”。
◉《情场如战场》海报。编剧张爱玲，制片宋淇，导演岳枫
在邝文美的《我所认识的张爱玲》，她帮外界打破了许多有关张爱玲的刻板印象：比如张爱玲不是故作矜持，不爱理人，是因为“她患近视颇深，又不喜欢戴眼镜，有时在马路上与相识的人迎面而过，她没有看出是谁”；又如她肠胃敏感，加之写作颠倒作息，常常昼伏夜出，因为很少参加社交宴会，并不是架子大。同时也说出了张爱玲真实的性格，在生人面前沉默寡言，深度“社恐”，在知己面前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总之，爱玲，冷与热都很real，不是装。
张爱玲与宋淇之间更多业务上的往来，而与邝文美则是浓浓的姐妹情。她发自内心地欣赏邝文美，频频夸赞邝文美的美丽端庄。张爱玲对邝文美的喜欢溢于言表，她说幸好你不是男的，不然不好做姐妹；她说她本对女人有偏见，如果是在书里遇见了Mae（邝文美），她肯定会怀疑那个人物的真实性，她说“每逢遇到才德风韵俱全的女人总立刻拿她跟Mae比一比，之后，更感叹世界上只有一个Mae。”她说“像你这样的朋友，不要说像自己人，简直就是我自己的一部份”。她像孩子一样说：“我胖了——就因为你常常来陪我聊天呀！”也就是在无比亲近之人面前，我们才得以见到张爱玲如此天真热情的一面。
◉1955年10月20日，张爱玲给邝文美的第一封信
张爱玲在港写《赤地之恋》时，宋淇夫妇经常去找她聊天，以消解创作时的苦闷心情，更多的时候是邝文美一个人去。这种谈话的氛围给三人的友谊留下的影响是深长的，尤其是对张爱玲，她几乎随时随地把邝文美带在脑子里，和她讲话：
“我仍旧无论什么事发生，都在脑子里讲给你听。”（1955.12.28 致邝文美）
“两边都是大房子，上下楼再迷路，精疲力尽，完了出去吃饭，没看见一个极浅的台阶，绊跌了一跤，膝盖跌破还没好又摔破，第二天还流血不止，去看医生，叫吃antibiotic[维生素]药片，说也许兼治我的vulnerability to fleas[跳蚤敏感]。我脑子里已经在告诉你们因祸得福。”（1984.8.26 致邝文美、宋淇）
“我永远有许多小难题与自以为惊险悬疑而其实客观得看来很乏味的事，刚发生就已经在脑子里告诉Mae，只有她不介意听。别人即使愿意听我也不愿意说，因为不愿显得silly或唠叨。”（1992.3.12）
张爱玲非常依赖邝文美，她说她是她生平唯一的知己，懂她，张爱玲写作压力大，做梦都在向认识的人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再写了，“这真是病症，我真要自己极力把持着不成神经病。如果能够天天和你谈一个钟头，可以胜过心理治疗。”（1959.8.9 致邝文美）
◉张爱玲手迹
19岁的时候，拙于交际的张爱玲在《天才梦》一文中写道，“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当她真的遇到人生挚友时，她才明明白白地肯定了自己对于亲密分享的渴求，《秧歌》出版，张爱玲对邝文美说，“我真开心有你，否则告诉谁呢”“有人可谈是最快乐的事，否则成功也没有意思。”
对于亲密关系上的缺失可能一直是张爱玲不安全感的来源之一，在她晚年反复修改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里有一段，讲女主角盛九莉在香港上学时期遭遇到战事轰炸：
“'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差点炸死了，都没有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
炸弹炸到身边，保姆、姑姑、亲妈、朋友，一个人都没有可告诉，盛九莉怅然若失，她如果死了，也不会有声音。每个人都可能被炸死，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在乎他们生死的人。
遇到邝文美夫妇后，她觉得她找到了。
◉宋淇与邝文美一家的照相簿
在上海时，张爱玲对稿费锱铢必较，姑姑笑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身俗骨。近如姑姑也不能完全体会张爱玲的处境，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多的是困在屏风里的鸟、钉在相框里的蝴蝶，人人都不得超越，终生被困在惯性铸成的铁笼子里；而张爱玲卖文为生，全靠稿费换取自己的生活，是真正摆脱了被命运困住的孩子，当然要认真计算每一分钱，和姑姑赶时髦式的上班完全不是一种轻重。
所以张爱玲为亲近之人付出的方式之一就是给钱，钱是她每个深夜戴着厚眼镜片、一笔一划写稿赚来的，钱是她的心血，是她安身立命的决定性条件：与胡兰成分手给了三十万，辛辛苦苦从美国到香港写剧本为丈夫赖雅赚医药费，还有为宋淇夫妇留下自己的全部财产。
张爱玲究竟有多少钱，据宋淇夫妇儿子宋以朗陈述，她的美国银行有28000多美元，扣除身后事费用后是17000美元左右；另外还有宋淇帮张爱玲买的一些外币或定期存款，大概有32万多美元，按当年汇率，合240万港币。
◉晚年张爱玲。摄于1994年
所以有人说张爱玲晚年穷困潦倒，是很无知的说法。另外还有一个很大的观念性问题，主流长期存在一个论调说张爱玲晚景凄凉，其实是对张爱玲本人意愿的极大忽视。张爱玲晚年搬家频繁，在物质上追求极简主义，没有伴侣，独自一人死在空空的房间里，于是闻者莫不叹其凄凉孤独，在修辞上大力煽情。这些都是很奇怪的社会意识产物。
选择如何死去，张爱玲一定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早在1992年就给宋淇夫妇寄去了遗嘱，告知身后事。张爱玲是个俗人，但她做的事往往并不同于主流，她的两次婚姻，一次不问政治风险，一次不问世俗前途，谈起来不乏一份清醒的自知（张爱玲1956年在给邝文美的信中谈到与赖雅的婚姻：“这婚姻说不上明智，但充满热情”）。她的后期写作与“传奇”时代的风格相异，也是她有意为之进行的创作变化，老粉不买账也无所谓，深谙读者口味的张爱玲五十年代就说过“真正要写的，总是大多数不要看的”。
◉张爱玲《小团圆》手稿
一个作家，选择了如何死去，如何去写，她就接近了自由。这也是张爱玲留下的遗产吧。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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