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笔记：胡申柏

梁东方

骑车从平原进入太行山，过了山谷中的白鹿泉，继续向山里走，会有两个都叫作胡申的村子，东胡申、西胡申。西胡申的山坡上，有两棵柏树，一棵两千年，一棵一千年。一千年的已经枯死，只剩下了曲虬的老枝伸展在以起伏的山脉为背景的空中。尽管树根部位已经又长起了一棵小柏树，小柏树结着青色的柏实，但是枯死之相使它比那棵长它一千年的柏树更有老相。沿着村边小路走进来访古的人，赫然看见这两棵树，往往都会先将这一棵做了胡申柏。

其实距离不远的另一棵柏树才是。

两千多年了。即使每个人都活一百年，无缝衔接起来，也需要20多代人。而事实上，要一倍甚至更多倍的人类代际才能比肩这棵至今还活着的古老生命。我们今天每一个观者，都与它隔着四五十代人的繁复而循环的人生。在了解它的故事之前，它先确定无疑地已经见证了时间的存在，见证了写到了史书中的既往岁月。

我一向对那种到了一处古迹旧址便发一通感慨的文章不以为然。将事先事后搜索的资料粘贴复制进去形成一片文字就自以为有了成果的写作，不仅虚情假意而且人云亦云，即便不是误人子弟，也不过是重复一点历史资料。可是今天骑车到了胡申柏身旁还的确是很有一点感慨万千的意思。在自然的山水之间骑行，偶然之间遇到标明了历史深处的确切痕迹的一棵树，是一件很有美感的事。这是只属于后世人类的一种审美享受，越到后世、时间越久远，越享受。它在相当程度上可以拉长我们有限的今生，比之阅读和想象更能让人有置身真实的既往的空间直感与质感。

据说胡申是背水一战之前因为找水而立下军令状，最后无颜面对韩信而自悬在这棵树上的。韩信当时有梦，梦中胡申来报找到水了，跟出去却见有一只白鹿，张弓搭箭一射而出，箭落之处涌出泉水来，是为白鹿泉。及至要嘉奖胡申，才得知他已经悬柏树横枝自尽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了……

过去了两千多年以后，这个传说现在看来是有些无法解释的疑问的。背水之战的水不是水吗，何以还要去找水？这当然可以说是抵达背水之战的水之前的行军过程中找水，不过胡申自悬的柏树所在的山坡距离即便是干旱的现代社会也经常有水的河谷只在几十步之遥，他会看不见？答案只能是当时这条河谷里就是没有水，应该不是连河谷也还没有，因为形成河谷的地质史远远大于两千年。而距离河谷下面一两公里距离的白鹿泉，真的就是胡申即将走到却终究没有走到的有水之处。

当时，胡申自悬的这棵树不在村子里，在村庄之外的山坡上。后人为了保护这棵树，防止有人砍伐，特意在树身上缠绕了硬物；一直到村庄扩大，逐渐将柏树包围到了屋舍人居之间，才算是对它的安全有了相当的保证。

至于后人何以要自发地保护这棵树，的确是一个问题。韩信纪念他自然是可以理解的：胡申忠诚、有担当，自认为没有完成任务就义无反顾地兑现军令状，以死谢罪。韩信纪念的是具体的胡申，竖立的也是言必行行必果的军人诚信。老百姓对胡申这样的诚信担当者当然也是非常认同的，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品质也是道德上的顶级表现。

一个每天都提着脑袋征战的军人，一个总是不惜一切代价从而也很容易不再有任何人生底线的人生状态中的人，还有如此纯正的廉耻之心，胡申作为一个悲情的英雄，其受人尊敬，实在是其来有自，源远流长。

另一方面，他们对胜利者书写到了官方历史中的胜利，自然是有天然的崇拜的，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前朝历史上的这样的人和事，都是会被认同的。至于说将先人在同一地理环境中的可见的历史物证保存下来的文物意识，一定也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的。

当然一切的一切还有赖于这棵树远在距离山谷道路有一定距离的山坡上，后代频仍的战事和纷乱之中，少有能涉及其存在的。这得益于这棵树本身在文物和非文物的半官方半民间性质。所以即便是砸烂封资修那样大规模的全方位的破坏运动之中，这棵不在名录、名不见经传、不在主流话语范畴内的树，也终于逃过了一劫。两千年来，胡申柏得以全身而活至于今，阴错阳差之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天然地符合道家的退隐哲学，是因为其始终低调的自然存在。

而今这个时代，在人类拥有了超越此前全部的人类历史的改天换地能力之后，胡申柏又因为自身的颇具民间色彩的神树特征而阻吓了任何想打它的主意的人。不用说两千年前的历史传说了，仅仅就是活了这么多年头这个事实，也自动地赋予了其神仙性质，任何一个小辈儿都要对这样的老神仙心怀敬仰之恭的。树身上缠绕着的红布条，树边上有香炉的神龛，都是这种普遍敬仰的体现。而其老树浓荫挺立在一片石头街道石头房子之间的古老姿态，更是人与环境、植被与环境贴合的直接表征。从这个角度上说，不管是一千年还是两千年，两棵古柏都受到了应有的礼遇，即便枯死了也依然被呵护。

正是受了这样的活着的古迹的鼓舞，我放弃了这个暑热的日子里只走由此去谷家峪的绕山小环线的想法，兴致勃勃地沿着古驿道向西，过冶河去北固底登青石岭再返回威州上栈道下山前大道的大环线去了。在文化的泛意上，你是胡申韩信的后人，也是这片山水中的后来者。与那大柏树相比，任谁都是来去倏忽短暂的，但是走在有古人痕迹的路上，的确可以让山水有多维的深度，也让当下的人生更宽广、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