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北站广场上的两棵樱树开花了，开出来在夜里显得有丝绒感觉的红色樱花，不给叶子留下任何一点点空间，只有花。在这样的背景下，在这样一年只有几天时间的背景下，依旧是络绎不绝的人，是满广场坐着候车的人。人没有变，只是树变了。扶老携幼、拉家带口，一个人守着拉杆箱低着头看手机，一个人守着一堆大小行李站在幽幽的夜色里抽烟，大家都不急于进站，进去以后没有地方站。
果然，候车室里人满满的。
晚上九点多到十二点多，有大量的车在北站停靠，导致候车室里的乘客非常集中。大家连站都已经没有站的位置了，我只能靠在安检的位置旁边，再向里挪一步都已经很难。
突然，密集的乘客中间起了高声，一个声音怒斥着：别人都没有地方站你的包倒还占着一个座位，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他X想干什么，想不想活了？
这本来是正义的声音，因为呼喊者的火冒三丈而变得走了形，成了一种威胁，乃至一种歇斯底里。
那个被指责的中老年最后激动地站了起来，将口罩拉到下巴上，“据理力争”着，可还是不肯将双肩背从椅子上拿下来。那个发难者不依不饶，叫喊着我就一定要坐在这里的话。
周围的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了他俩身上，一个女乘客显然感到了极度的不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四周寻找着可以出面管一管的人。
这时候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人走过了安检门，她就仰着头向高大的他呼吁，对方说我不是车站的，去叫警察吧，就在值班室里。
那女的嘟囔着说，我才不去叫呢。我去叫了还得登记我的信息，赶不上车算谁的？
这时候那个中老年大约是挪开了双肩背，但是那个主持正义与公道的发难者的车开始检票了，他骂骂咧咧地走了。于是那个中老年就重新把双肩背放到了座位上，心安理得地坐下了。不占便宜就会觉着吃了亏，这是他个人的逻辑，也是他长大成人的年代里培养出来的一种带有相当普遍性的认知癖好与行为习惯。
一趟趟车都开始检票了，不同的车次去不同的站台。检票是制止拥挤和混乱的良方。
白天的火车速度好像比晚上要快一些，因为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参照物。在火车上睡了一夜，一觉醒来，也不过是跨过了一个省。
夜行的火车更让人觉着舒服，如果你有一个铺位的话。火车的颠簸是柔和而均匀的，像摇篮，一切都很熨帖，只要你能把一切都放下，进入到无知无觉的梦川。这种颠簸震荡不大不小，再大一点可能不舒服，再小一些可能无感，让人不觉之间就可以浑然入梦，让睡个好觉成为意外的旅途收获。这样的睡眠，已经是旅途中重要的收获，这时候突然就可以理解某著名人物一定要坐在吉普车上才能安睡的习惯了。
当然，这还需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周围全是单身旅客，没有同行的人滔滔不绝，而外放小视频这样普遍的事情，也凑巧声音都很小，都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
很幸运，这一次我的铺位周围就都是单身旅客。
单身旅客也不是没有幺蛾子，比如中铺的这秃顶大肚子的一位。不是说他睡觉的时候鼾声如雷，而是那种对人的无礼态度。我刚一上车，往铺位上放东西的时候，坐在走廊小桌上的他就俨然以主人的身份盘查道：你干嘛的？哪个铺位？
一路无话。等到了终点站，我站在铺位上收拾上面行李架上的东西，他大约是在下面走过，一伸手就直接厾了一下我的腿，那意思是下来，别站在那里。这一次我不客气了，盯着他问干什么！告诉他收拾东西呢！意思是空间就这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收拾东西的权利，你既然在别人之后就不能干涉别人，只能等着别人收拾过了再收拾。这是最基本的道理。可就是这最基本的道理他也不懂，也完全是在候车室里用双肩背占座位者的逻辑。
这样的人的存在是让人觉着人群丑陋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们不懂得常识和基本的做人道理，其人生的存在好像就只是为了让别人不快，让社会增加负担。好在还有窗外的风景可看，否则火车卧铺这么狭小的空间，满员状态下就实在像是罐头盒里面的窒息压抑状态了。
进步也是有的，比如不怎么能看到大家都来抢卧铺车厢非常有限的几个电插销的情况了。据说因为新手机都是那种5000毫安的大容量电池了。这一点点改进，据说影响了充电宝的受欢迎程度，也减少了人们在火车旅途中的电池焦虑。
火车正以骑自行车的速度跨过长江。可以从容地观赏桥上桥下的诸多细节，巨大的引桥和粗大的桥柱不仅建桥那个年代是奇迹，即便是现在看来也让人吃惊。比起后来建设的那些简洁现代从而不无轻巧的长江大桥来，这座建于全国物质匮乏、温饱成问题的困难年代里的桥，的确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超越了建筑本身，成为一种象征。它是实用的，也更是被作为一种符号、一种旗帜来建设的。
透过粼粼而过的箱梁纵横的铁架，可以看到长江上的船舶如叶片一样挪动。这个景象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都在上演，从未改变。
长江在雾霾之中，在从北方持续到了江南的雾霾中，这雾霾也许只有到了苏南和上海以及更靠南的地方才会消散。那里是整个东部最可能没有雾霾的地方。
火车过了长江以后雾霾依旧弥漫，只有过了无锡才逐渐好转。大面积的油菜花田以黄色的色块方式不停地在窗前掠过，兑现着人们对南方大地的想象。到了上海就已经空气质量极好的状态了，不是晴天，云的层次也很分明，是那种一切都一尘不染的分明。
空气是湿润清凉的，升温不会太快，春天比较长，不会像北方那样一下就燥热起来。这是上海最宜人的品质之一。清晰温润，这样的环境，在北方人看来是得天独厚的，也是令人艳羡不已的。
上海的春天，只是在四季常青之中点缀上了一树树正在盛开的白色的樱花、粉红的桃花而已。这些花是春天的标志，树木发芽的现象也存在，但肯定不是普遍的，很多树都不过是换一下叶子。以至落地的叶子很多，气氛中有一种秋天的意味。
从狭窄拥挤的火车里踏足到上海站的站台上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成功感，好像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必做，仅仅是度过了一段漫长的火车旅程，就已经是人生不大不小的成功。这种成功感是非理性的，却是好长时间之内也摆脱不掉的真实状态。
火车让人转换空间，转换来的空间很多都不在预期之中，其中好的部分就会变成惊喜；火车让人有了对比，让人不得不停止日常运转，让人有了暂时脱离开日复一日的生活、超拔于生活之上的静思时间，类似于一种带有煎熬性质的刷新。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