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麦收之后，天气大热，直奔40度的高温天气一天接着一天，楼和楼之间的几步路也被阳光封杀了似的，举步维艰。
离开城市，还在平原上，只要没有了密集的建筑和街道，只要周围都是广袤的大地，大地上金黄的麦茬可以从脚下排挞而去至于视野的边缘地方，就还有让人不大容易相信的清凉。
清凉是因为大地广阔、四野无遮拦，风可直入；清凉是因为麦茬地里正纷纷起了喷灌的水雾，花生、红薯和西瓜都还碧绿……
这里是正定的西慈亭和新乐的曹家庄之间的磁河故道，沙土地上盖不了房子，正好可以生长这三种高品质的农作物。西瓜地的窝棚前，光着脚的老把式和他同样光着脚的儿子说早晨起来摘得瓜最好吃，吸足了一夜的清凉。他们一天天被强烈的日照所染黑的面孔上并不是那种想象中的黝黑锃亮的健康色，而是与年龄绝对相符的皱纹堆积出来疲惫和初涉人世的饱满。
我对那早晨的瓜自然是向往，不过眼下的疑问是为什么他们都光着脚，是因为沙土地上光脚走路舒服？不是，穿着鞋是不能进瓜地的，会踩断瓜秧。光脚踩就不会踩断，脚与瓜秧接触到了，也是柔和的，没有棱角的，伤不着。直立行走的人和植物纤维汁液质地的瓜秧之间就能达成这样的和谐。
这多少有点神奇：体重没有变，接触面是自然状态了，没有异于大自然的外造之物了，万事万物之间的融合度就大大增加。
吃了瓜、买了瓜，这个先吃后买的顺序是西瓜地边上的通常规则，只要能吃尽可以吃。这个品种的西瓜，准确说是种在这一带沙地上的西瓜，具有皮薄瓜甜，整个红瓤的品质均匀，靠近核心与靠近边缘的口感没有区别，都沙而甜。之所以说是这一带沙地，是因为今年来到瓜地，窝棚还在原来的位置，窝棚里有蚊帐有没有叠的被褥，窝棚对面有胶管缝隙里向外泚着水的井口，但瓜地已经变化了位置，变成了去年种着土豆的是四十亩地。四十亩地的远端，那多稳稳地停留在田边上堆积如山的白云之下，插着很多红旗，红旗的鲜红与西瓜秧的碧绿对比鲜明。那是为了吓鸟，老鸹和喜鹊的嘴都很厉害，能直接凿开这种薄皮西瓜。西瓜已经遭了一次冰雹的打击，必须尽力阻止鸟儿的啄食。冰雹之后，掐掉烂瓜、瓜秧慢慢恢复之后才又长出了成品西瓜，西瓜地开园比往年晚了半个月。
你看，这种冰雹伤得不厉害的瓜，一经下雨就裂开了。瓜皮上有伤就不行。瓜把式说着从一片茂盛的瓜秧之下一把就揪出了一个刚刚裂开的西瓜。
我说裂开了就吃了吧，他说不熟，还生着呢，只能扔掉。扔了浪费，它还占了好瓜的营养，例外都是损失呢。西瓜这东西，得一直伺候，稍有不周，就坏了。
正是有他这里我第一次知道，西瓜的土地轮作需要十五年。也就是说一块地今年种过了西瓜，十五年以后才能再种，硬种的话，或者就不坐果，或者是坐了果长不大。
我在西瓜田边干净的沙土地上揪了一把一尘不染、茎和叶都圆润饱满的马生菜，到距离瓜地一箭之遥的路边，坐到汽车的影子里，面对大地，眼前正有一棵柳树画出了风的方向。柳树画风是最标准的，那些青年发似的枝条将每一阵微风都敏锐地标识出来，对生的细长柳叶被长长的柔枝带着飘飞起来，形成几乎不间断的倾斜和依依荡荡。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些不间断的倾斜和依依荡荡就是风本身。至于这柳枝一直被风抻拽着倾斜飘飞的背景里的金黄的麦茬和碧绿的花生，则纹丝不动，根本看不到有风滑过。夏至的夕阳已经接近地平线，过分强烈的阳光终于给一垄垄整齐地站在高冈上的花生降低了亮度，让圆圆的小叶之间的光影层次异常复杂起来。给千棵万棵花生镀上金边的过程就只在一瞬间，它们协同表现出来的静谧与悠远完全符合天地之间这个时刻舒缓悠长的旋律。
远处的那朵白云，层层堆积堆得很高很高的那朵白云，一再成为不由自主地遥望目标。关于天上有神仙的顽固想象在每一次这样遥远地仰望中都毫无例外地冲击着愉快的头脑，不单单是对可见的云中天堂的想象，更有历次面对这样的景象由衷地产生出这种想象的时候的兴奋。那个比人间更好的世界是可望不可即的，但在每次“可望”的那一刻也就达到了“可即”。这样一来每次“可望”就成了至关重要的机会，它几乎是不可求的，只能自然相遇。一旦相遇，还在地面上的你也就成了神仙。这就是在科学已经判定云中没有神仙以后很多年，我还是一再被自己当下的感受左右的内在机制。我愿意相信，一定存在着一个由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组成的地方。
我坐在正定西慈亭北边磁河故道的沙地上，我坐在新乐曹家庄南边磁河故道的沙地上，我坐在贾大山写出了《梦庄记事》的地方，我坐在白庆国写出了《乡村底色》的地方。我知道，他们也都是相信并且享受自己相信那云中有天堂的人。
难以排解不好度过的酷热的日子，在这广袤的大地上变得分分秒秒都极其珍贵。粼粼的金黄麦茬地、整齐的花生和丛生的碧绿灌木重复着在日暮终于降临的车窗外闪过，黛色的逶迤西山和一辆辆正在亮起车灯的车流给这幅辽阔大地的盛景添加了线条和光感，使车内流淌的音乐的每一个音符都找到了恰如其分的落脚点。眼前的一切都昭示着这样一个结论：这样使用时间才是正途，你在生命中的这一段，没有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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