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夏末秋初的这一场夜雨，从夜里下到黎明，从黎明下到中午，及至最高气温只有二十度，很有点秋天一下就来了的感觉。
雨下得时间长了，还是要出去走走。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走出去，西山上有白云骑在山顶，从自己到山顶之间的直线视角完全没有障碍。这个障碍不是指楼宇树木，不下雨的时候也没有楼宇树木的遮挡，但是有看不见的雾霾，有看见也说不出来的什么脏东西。下了一夜的雨，将那层脏东西洗掉了。何其珍贵，只有雨中漫步才会有这样的好视觉。
那么高远的脏东西都被洗掉了，路边草木上的尘土就更是不见了踪影。所有植被的颜色都恢复到了其本身的原色，在一片盛夏过后一时还没有来得及变色的蓊郁的碧绿中，星星点点的花就显得特别显眼。
最惊艳的是狗尾巴花，不知道是谁给它起了这么个很土很丑的名字。其花朵如穗，穗子还是紫红色的，长长的紫红色的穗子在空中形成自然的弯曲，弯曲的每一个下垂点上都挂着一个小小的雨珠。雨珠透亮，仔细看，那里面像是镜子一样有此刻正凑过去低头端详她的你，还有你身后起着一个个不断的涟漪的路面上的水洼。
如果不是狗尾巴花的野生能力极强，在野外路边，只要有个缝隙就一定会见到它们蓬勃的身影的话，我想这种名不见经传的花也一定会被卖花人养起来销售的。其市场前景因为花型花色而不输于任何一种其他一向被买卖的花。我见过大面积种植狗尾巴花的，花高超过两米，一片紫红色的花穗在秋天的大地上蔚为可观……
说狗尾巴花最惊艳，南瓜花、丝瓜花大约都不愿意。因为它们的明黄色在下雨以后是最显眼的，花朵也大，喇叭状的纯黄色的花，花瓣花心花蕊都很明确，身后往往还会跟着一个小小的正在孕育的果实，这个果实未来会越长越大，作为菜肴贡献给人类。可是她们不知道，正是因为一向是作为菜肴而存在，她们的花也就不被当作无用的花来欣赏，一般人对她们的花朵都视而不见，觉着天经地义本该如此。这是南瓜花和丝瓜花始料未及的，也许只有我这样在秋雨中走到野外，好像专门来看花的人才会对她们另眼相加，把她们还原到和其他的花一样的地位上去，为她们的硕大和繁茂而在内心里发出赞叹。
还有一种让人赞叹的花是喇叭花，也就是牵牛花。喇叭花太平常了，生存能力极强而从来不被珍惜，她们有什么可被赞叹的？因为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早就过了喇叭花盛开的早晨时间。因为一直下着雨，天光始终像是早晨，所以喇叭花受了这种晦明之间的光线误导，以为一直是在早晨。这个漫长的早晨不结束，她们的盛开之状也就不收束。我是因为看到要开一天的喇叭花而赞叹，当然她们紫色或者红色的薄薄的花瓣上挂着雨珠的样子，那也是美不胜收的妙景，尤其是在花朵的背景里有大地，有大地后面的山峦的时候。
喇叭花从春天就在开，开到夏天因为天气热，人们就逐渐忽视了其存在，只有到了秋天，重新适宜的气温让人又有了赏花的心情的时候才会再次发现喇叭花的普遍存在。我们有关的喇叭花的记忆不是在春天就是在秋天，春天所见最多到麦收时节，秋天所见要从这样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日子开始，之后、之前好像它们就不再能进入我们的法眼。她们一直在，只是“法眼”被高温给毁了最基本的稳定心绪而已。
苘麻的麻果是包括我们那一代在内的，之前无数代孩子都很熟悉的。因为它可以吃。但是对于苘麻的花则少有注意。现在在一束麻果旁边，正有一朵苘麻的花儿在含苞，花瓣还在努力张开的过程中，但是绿色花萼包裹着的那种纯净的黄红色在细雨中已经非常亮眼。苘麻的花居然拥有如此纯粹的颜色，造物对万事万物的平等之心绝不是说说而已，而是逐一落实到了所有生命的全部细节里去。
开着一片片细密的小白花的鹅绒藤攀附在高高的花椒树上，和红色的花椒果实缠绕在一起，形成了红白配的绝妙效果。没有叶子，只有带着小毛刺的分杈很多的茎秆，上面开着微小的小白花，是茜草。一种叶子像是槐叶又像花生的草本植物，开着黄色的小花，查了一下手机是黄槐决明。另外一种秧棵高大茂盛的草本植物，在茎秆分杈处开着密集的一团团的小黄花，是黄顶菊……甚至就只是一个细长的草叶，因为点缀上了一系列晶亮的雨珠也像是某种极其特殊的花。
至于大花紫薇那已经是护道树上开的花，不是野花了。她们固然好看，但是没有野花的自然而然，没有野花的偶然性，所以欣赏效果就已经大打折扣，乃至在这里不愿意再多说它一句。
在这个秋雨绵绵的周六的上午，我在大地上泥泞的小路上完全不顾鞋袜和裤子上沾了黏滑的泥巴的漫步，循着这些花儿的线索，逐渐进入到一种偏执的忘我之境。
豆角的花从浅白到紫红是有一个渐变的过程的，在一束花上能看到这种渐变的全部过程，有的花还是浅白的，有的花已经是紫红的了。它也因为果实豆角的耳熟能详而被人们自然而然地忽略，不被当作一种花来看待。在我今天的视野里，恢复了它们人类视角下的实用与食用角色定位之后，终于就能看见其朴素而并不一般的美。
看见玉米穗子淡淡的紫红色觉着像是一种花，看见细长的叶子将风的姿态凝固在了空中的样子觉着是暗红色的高粱穗也是一种花。走到村边的菜地旁，看见刚刚出苗的大白菜像是虚线一样排列在被雨水淋湿淋黑的土地上，与背景里红顶的农舍相映成画，也像是一种花。
雨中花是一回事儿，来看雨中花又是一回事儿，两者缺一不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古人经历过并且表达此情此境；可也只有自己再次经历才会觉悟到天地之间确有大美之存焉，这一次她真正属于你的生命，准确地说是你的生命臻于其中。
世事纷扰，一个小小的个体，还能在雨中看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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