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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垦:《秦妇吟》(中篇小说连载六)

文/牛垦    图/来自于网络

春节快乐,恭喜发财!

《秦妇吟》(中篇小说连载六)

◎牛垦

该作品写于两岸开放初期,差点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阴差阳错未能以影片形式与大家见面。时隔多年,有幸读到牛老师该作品小说版,无论从遣词造句还是从故事情节安排上仍非常值得一读,于是征询牛老师,允许在三秦文学上连载刊发,以飨读者。

下面请继续欣赏作品  

 桌上放着花花绿绿四色糕点。

儿子和媳妇惠梅妈长妈短地极亲热,脸上都充盈着笑。尤为惠梅,眼脸放光,胖下颏都带了迭。

媚娘很想回个笑,做到脸上,笑纹却伸不开。自从儿子另起炉灶,母子间平素极少来往,逢年过节,多是冬冬过来玩玩。僵坐着难受,便取出隔年的核桃枣,冬冬倒好胃口,倾刻嚼得壳核满地。

“妈哟,我给你老做了身衣服,灰涤良的,你老试试,看合身不。”

惠梅从提兜取出衣服,披在婆婆身上,等长等短,观肥观瘦,颇尽心尽意。媚娘木然地让媳妇试来试去,不说长也不说短,不说肥也不说瘦,静待着他们开口。

果然媳妇瞥瞥儿子,示意他开口。儿子努努媳妇,示意她开口。媳妇挖了儿子一眼,儿子说:“妈,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我想把姓改回来。”

做娘的没吭声。

“我爸就要回来了,他要知我随了他人姓,会伤心的。”

媚娘心乱如麻,不禁有些焦躁:“那时你们要改姓,现在又要改回来。改不改由你们,妈老了,不中用了。“

儿子挠挠刮得光亮的腮帮,瞅瞅惠梅,没敢吱声。

惠梅强掩不悦,接话道:“妈,话不能那样说,那时啥政策,现在又是啥政策。我和盼盼好时,我妈哭,我爸闹,女伴讥笑看热闹,谁不说是大睁两眼往火坑里跳。我为嫁盼盼受尽了人的白眼,整整十多年抬不起头来,我当姑娘时,可是老往人前站的呀!“她心酸了,擤鼻抹泪地,“老天爷有眼哩,现在也该我享受享受海外关系的滋味了,谁当初用白眼看我,现在让她用红眼瞧!”

她讲的全是实情,媚娘无言以对,低首暗自伤神。

惠梅又道:“自古道,人在矮檐下,焉敢不低头,那时改姓,也是出于无奈。舅舅说得对,现在形势变了,不往大处想,老记死渠渠,要犯错误哩!再说,他本来就是宋家的后代。”

冬冬扑到媚娘的怀里说:“奶奶,我也是宋家的后代,也要姓宋。姓了宋,爷爷回来,能给好多好多的钱,长大了还能出国,坐汽车,坐飞机,呜——在天上飞。奶奶,妈就怕你不认那个爷爷,你认吗?”

惠梅窘极,一把揪住冬冬耳朵,唬道:“胡说啥哩!”

冬冬拗着头:“是你说的,是你说的,是你晚间悄悄给爸爸说的。你当我睡着了,其实我耳朵听着。”

惠梅臊恼,满脸涨红地打了冬冬一把掌。冬冬那受过这委屈,坐在地上,又哭又滚。

盼盼怜子,一把搂抱在怀,又抚又哄,忍不住责怪惠梅:“孩子懂个啥?手下得那么重。”

惠梅脸上搁不住了,霍然变色:“好呀,你也敢指戮我了。当年咋不指戳?跪在地上,哭鼻抹泪象个龟孙。反正我的主意打定了,你不认你亲爹,我冬冬还要认他亲爷。上辈人打下的粘浆子事,我也不想干涉,不过自己得掂摸掂摸那头轻那头重。”她一把扯过哭啼啼的冬冬,气乎乎往外走,临出门又恨恨丢了几句,“还没阔就变脸,等阔了还不把人吃了。告诉你,老娘也不是好惹的,日后若变了心,看我不把你心肝挖了!”

盼盼一时哑然,欲追不能,欲呆不得,五尺高的汉子,脸一阵红一阵白,求娘道:“妈,你莫要和她一般见识,她心软性子直,猴儿脸说变就变,嘴上不饶人。妈,有些事你也得好好想想,你为宋家把罪受够了,现在也该享享福了。”

媚娘呆若木鸡。

盼盼道:“妈,我走了。等惠梅消了气,我让她给你赔不是。”

儿子匆匆惶惶地走了,媚娘的心乱糟糟的。

红六给她回了话,“咱俩还是暗地里好……”

媚娘气得直发颤。没料到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心里却是那般屑小。先怪自己瞎了眼,后恨自己没志气,发奋要把盼儿独自带大,不让别人下眼观。

红六自觉没了颜没了趣,便借口上了工地,一年后和一个胖寡妇饮事员结了婚。

她人硬气,命却不济,蹇运一个接着一个。

先是婆婆病逝,再是自己人被补订为地主份子,紧接着,盼盼高分落榜,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一双棱睁大眼哭得象烂桃。

孩子小时盼长大,长成五尺汉子更让人做难,男要婚女要嫁,婚姻事伤透娘的心。

盼儿有什么挑剔的,大眉大眼大个子,高鼻梁阔嘴唇,若不是饥一顿饱一顿体质单薄,活脱脱就是当年的宋大少。高分落榜,并没有颓唐,明晓了人生的残酷,抛弃了年轻人都有的繁华梦,田间劳作之余,又揣摸会了实实在在的木匠手艺。小伙人实在手艺精,做出的大立柜写字台,很快赢得十里八村的赞誉,姑娘家要结婚,非盼盼做的莫可。

盼盼做了数不清的结婚箱柜,却不能为自己做一套。广阔天地里,农家子弟娶媳妇难,地富反坏右的子弟娶媳妇更难,难于上青天!

难归难,是人总得繁衍,宋家也不能绝后,媚娘使出浑身解数,盼盼也碰到两桩风韵事。

第一桩,西王庄的大脚王媒婆兴冲冲领来了一个四川女子。

媚娘仔细打量,姑娘个头不高,也谈不上漂亮,但四肢匀称,眉清目秀。

“姑娘,今年多大啦?”

“过年二十一。”

“盼盼比你大六岁,你觉得合适么?”

“六岁不算大,只要人好。我爸比我妈大十多岁,从来没有红过脸。”

姑娘神情腼腆,说话合情合理,媚娘先是有了几分喜爱。

“四川天府之国,姑娘为啥不在本地找?”

姑娘未开口,先自落了泪,哽咽不能语。

大脚步王插话道:“我也问了姑娘,姑娘说,四川现时也苦焦哩,武斗,乱,哥哥被打死,她落脚不住,才逃出谋个生路。”

媚娘顿生怜悯之心。“咱家是地主成份,我是地主分子,你……”

“我是一个落难女子。还有啥嫌弃的,只要家里把我当人看。”

盘查了又盘查,试探了又试探,虽没发现丁点纰漏,媚娘心中仍不实在。那时节,常有些外省女子在此落脚,窝到底的少,中途飞的多,媚娘不能不慎重。大脚王也说:“娶妻成家是人生第一大事,莫可疏忽莽撞。就先让姑娘在家呆一段时间看看。”

做衣做饭,清屋扫院,喂猪磨面,洗洗涮涮,姑娘早起晚睡,不啃不响地一呆十多天。

一天深夜,嘤嘤地低泣声把媚娘惊醒。媚娘问,是不是病了?姑娘摇摇头。媚娘又问,是不是想家了?姑娘摇摇头。媚娘再问,是不是盼盼欺负你了?姑娘还摇摇头。低泣持续了一整夜。

天一亮,姑娘便起了床,洗嗽毕,卷了几件自己洗换的衣服,从兜中掏出几块钱放在炕上,便要走。媚娘好生怪,便问原由,姑娘眼圈顿时红了。

“大娘,我人丑手笨,不敢辱玷了你家盼盼。这半月打搅了你老人家,那几块钱,权当一点心意,你让我走吧……”

媚娘心一软,一热,一把将姑娘搂在怀里,落下一掬同情的泪花。

第二天,媚娘拿出积存的五百元和二百斤全国通用粮票,送盼盼和姑娘去四川拜丈人办户口,临走千叮咛万嘱咐,盼盼也诡,把钱和粮票装进贴胸的衣袋里,兜口再用亮灿灿的大扣针别上。

第四天盼盼失形失色孤零零回到家,二十七岁的大小伙哟,进门就栽倒哇哇大哭。在广元换乘汽车,夜宿一小店,盼盼沉沉一觉醒来,不见了身旁那团温热,再摸内衣口袋,别钱的凉凉扣针还在,只是五百元和二百斤全国通用粮票不见了踪影。

受了川女骗,大脚王很是扫兴,自觉脸上无光,发誓给盼盼再找一个做为补偿。经过两载扑腾,倒也领来了。

媚娘借招待之机,把女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窥量一番,见姑娘衣着鲜亮,面容俏俊,先自嘀咕起来,拉大脚王在一旁担心地问:“他王婆,咱家的情况都给姑娘讲清楚了。”

“讲清楚了,这又不是口袋卖猫的事。”

“姑娘画上人一般,可不敢……”


大脚王呲牙笑了:“你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姑娘条件不错,她自愿下嫁,就有她自愿的瑕点。”

“瑕点?”

“你看她鼻旁的黑斑斑……”

“黑斑斑?”

大脚王又笑了。

“你呀,亏还是当过母亲的,她带着……晚上看电影让人糟奸了。”

 媚娘吓了一跳,随即脸生愠色。

“他王婆,咱家的出身虽下贱,但还没做过什么丢人显眼事。”

  大脚王不悦了。

“丢啥人显啥眼,世上的光棍汉难道还不娶拖油瓶的寡妇。悄悄找门路打了胎,谁知是不是原封货,总比拖儿带女的强,大丈夫还娶娼门之妻哩。”

任王婆说得天花转,媚娘还是难以承受。

“找寡妇咱找到明处……”

王婆恼了:“盼他娘,千万莫敢弹嫌了,盼快三十的人了,越拖越难办。为他的婚事,我是磨穿了鞋,拌烂了嘴,莫说中农的姑娘搭不上腔,就是戴黑黑帽的女子,宁跟一个红红帽的瘸子,也不跟一个黑黑帽脚腿全的。挨上黑黑帽,子孙一麻黑到底。”

媚娘没了主意,转身问盼盼,盼盼嗡声嗡气:“咱还有啥挑剔的,只要人家不弹嫌咱。只是那肚中崽……”

大脚王很干脆:“那好办,西马王有个土医生,常偷偷给人取环环,只要多给他塞点钱。”

大脚王好能耐,曲里拐弯塞黑钱,月暗星稀接医生,引产时,姑娘呼爹喊娘的呻吟,使本来提心吊胆的媚娘撕心扯肺,比自己生儿都难受。

姑娘腾了身,也变了心。大脚王气得满屋吼,盼盼恨得头撞墙。媚娘虽臊恼得哎血,也只能抹着泪忍气吞声,私自打胎是丢人犯法事,说不得讲不清,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两次变故,伤了母子心,挫了母子志,儿子说啥也不娶了,准备承受打光棍的厄运。

谁知第二年春,盼盼外出做活归来,憋红着脸,吭吭哧哧对她说:“妈也,我谈了个……谈了个……对象……”

媚娘好吃惊。

“我在张家湾打家俱,主家的姑娘惠梅瞅上了我。她家是贫农,光荣人家……”

媚娘听罢,象被蛇咬,一把揪住儿子,摇着晃着,仿佛要把他从梦中摇醒。

“儿呀,你莫要糊涂……”

“我不糊涂。我把咱家的情况当时就给她说了,姑娘当时灰了脸,蔫了。我以为没事了,埋头做我的活。没过几天,以现她在偷偷看我,先还偷偷摸摸地看,后来怔怔地看,看得我好心慌,我知道时间长,没好戏,便假说队上让回去,活没做完,便悄悄转到李家崖。一天,我正在熬胶,姑娘突然来了,约我在村外说话,一出村,她便头埋在我的怀里哭,捶我,说她恨我,说我勾了她的魂。我一看,姑娘是失了形,眼圈乌黑,瘦了一圈……”

说到这里,盼盼失声哭了。抽噎道:“妈,你就再托王婆求一次亲吧,即就不成,我死了心,总比这样抽抽扯扯强。妈,我求你了……”

她明知不行,又拗不过盼儿,便去找王婆。大脚王听了三叹四摇头,临了经不住媚娘苦求,答应蹭老脸走个过场。

大脚王洗换得干干净净,头上顶个黑头帕,早早去了张家湾,傍晚鸦雀落巢方归。

“好媚娘,我老婆说了半辈子媒,今天碰到的事可算是头一遭,真是忧中有喜,盼中有愁。说他忧,张家根正苗红,老子是贫协组长,儿子是解放军连长,我老脸都无言开口。说它喜,惠梅是个好姑娘,说不上俏,也算不得丑,只是这些年高不成,低不就,闪得年龄大了。老子听我说明来由,气得老脸成了葫芦瓢,骂道:贼女子,辱门丧风。姑娘也有种,道:婚姻自主,我就看上了他,非他不嫁。父女俩吵得沸反连天的。

我一看呆不住了,告辞出村走出二里地,姑娘骑着车子急乎乎赶来了。姑娘说……嘿嘿,现在的姑娘,哟,啧啧……”

“她说啥了?”盼盼急切地问。

“姑娘说,她父亲骂她归骂她,但都是为她好,家庭成份关乎子孙万代,她不能不考虑。嘿嘿,她给你出了个好主意……”

“啥主意?”

大脚王瞅瞅媚娘,又瞅瞅盼盼,笑歪了嘴。

“现在的姑娘贼精贼胆大,她让你妈嫁人哩,嫁人变成份,把人都瞅好了,你猜是谁……光棍老黑!”

本文配图来自于网络

牛垦简介

【作者牛书强,笔名牛垦,生于1948年12月12日,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专业,曾在宝鸡市话剧团任编剧,现为宝鸡市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副研究员,《炎黄》杂志常务副主编。曾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发表《桃柳榆》系列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及数十篇散文、随笔等。在《剧本》、《新剧本》、《当代戏剧》等戏剧刊物发表大型剧本《情同骨肉》、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秦穆公》、小品《猫腻》、《百元假钞》等十多部。作品曾在全国、省、市多次获奖,其中《猫腻》荣获中国剧协全国百优小品大赛一等奖;《百元假钞》荣获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入围奖、北京市庆祝建国五十周年佳作奖。大型话剧《家贼》荣获陕西省戏剧创作一等奖,连续演出140余场,获陕西省文化厅嘉奖。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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