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华｜《红楼梦》人物语言选读（第7回）

《红楼梦》人物语言选读（第7回）

潘建华

1、“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结壮，还不相干。若吃凡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异香异气的，不知是哪里弄了来的。”

【注释】

（1）热毒：中医病症名，指火热病邪郁结成毒。（2）结壮：结实强壮。（3）凡药：平常的药。（4）海上方：从海上神仙那里求得的仙方。（4）药末子：指细碎的或成粉状的药。（5）引：即药引子，起着辅助主药、加强药效的作用。

【解读】

这是薛宝钗对周瑞家的说的话。秃头和尚即癞头和尚，在此之前已经多次出场。英莲三岁时，他要度脱英莲遭拒绝；黛玉三岁时，他要度化黛玉出家又落空。现在又给宝钗送来了治疗“热毒”的仙方——“海上方”。癞头和尚每次出现，都会有离奇事情发生。“奇奇怪怪，真云龙作雨，忽隐忽见，使人逆料不到。”（脂砚斋语）

贾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林黛玉的前身是绛珠仙草。薛宝钗的前身是什么，小说中没有明确交代，我们也没有必要去妄加揣测。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也是来自太虚幻境，是陪同神瑛侍者、绛珠仙子下凡造历幻缘，了结那段“风流公案”的。当时有一干风流冤家投胎入世，薛宝钗只是其中之一。

因此，薛宝钗、林黛玉的身体都是“天成地设之体”（脂砚斋语），她们的病都是命中注定的。黛玉先天弱，宝钗先天壮；黛玉的“不足之症”无药可医，宝钗的“热毒”要用“冷香丸”治疗。这些看似对立的安排，应该是为了结那段“风流公案”服务的。

什么是“热毒”？中医指火热病邪郁结成毒。薛宝钗的“热毒”，只是借用了中医病症的名称，实际上是用来比喻薛宝钗内心深处对于红尘中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的那份热衷与执着。有脂砚斋的解释为证：“凡心偶炽（chì），是以孽火齐攻。”“凡心”指对尘世的羡慕之心；“炽”指炽热，旺盛；“孽火”指邪火，即佛教中所说的“贪、嗔、痴”三火，也叫三毒。

2、“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叫作'冷香丸’。”

【注释】

（1）琐碎：这里是麻烦的意思。（2）花蕊：指花朵中心细须的部分。（3）雨水：二十四节气之一，在阳历2月18、19或20日。（4）白露：二十四节气之一，在阳历9月8日或9日。（5）霜降：二十四节气之一，在阳历10月23日或24日。（6）小雪：二十四节气之一，在阳历11月22日或23日。

【解读】

这是薛宝钗说的话，她向周瑞家的介绍“冷香丸”的主要配方。

顾名思义，“冷香丸”是一种既冷又香的丸药。“冷”来自于四节的水、露、霜、雪，“香”来自于四种花蕊。“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脂砚斋语），暗示此药不是普通的药，而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脂砚斋语）。

“冷香丸”和“热毒”一样，也是一种比喻说法。这里提供三种解释，供读者参考：

一是比喻薛宝钗冷静理性、藏愚守拙的性格。所谓“淡极始知花更艳”“任是无情也动人”是也。

二是与“热毒”相对应，如果“热毒”比喻薛宝钗内心对尘世炽热的欲望，那么“冷香丸”就是比喻压抑天性、克制欲望的封建礼教思想。

三是戚序本的解释：“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为香可冷者，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意即“冷香丸”象征一种在任何境遇下都能活出精彩人生的生活态度。相比之下，第三种解释令人费解。

总之，薛宝钗的身上既有“冷”的一面，又有“热”的一面，一冷一热，相生相克，相互制约，构成了她性格中矛盾的两极。

3、“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注释】

（1）姨娘：称母亲的姊妹。这里指王夫人。（2）古怪：奇异，不同寻常。

【解读】

这是薛姨妈对王夫人说的话，“她”指薛宝钗。一般女孩子都爱花，但是薛宝钗例外，连她的母亲都说她“古怪”。薛宝钗的“古怪”还表现在穿的衣服上，“一色半新不旧”（第八回）；住的房间，“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第四十一回），等等。

其实，她的“古怪”并非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是家庭变故，使她变得早熟起来。从一个也爱花儿粉儿的纯真少女，变成了一个藏愚守拙、不喜奢华的宝姐姐。“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份。”（脂砚斋语）

可悲的是，身边没有人懂她，连她的母亲也不懂。

4、“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

【注释】

（1）姑子：对尼姑的俗称。

【解读】

这是惜春对智能儿说的玩笑话。智能儿是水月庵的小尼姑，净虚的徒弟。她自幼在贾府走动，常与惜春在一起玩。

惜春是贾府四姐妹中年龄最小的，说这话时，大约七八岁。她是贾敬的女儿，贾珍的胞妹。虽然有父亲和哥哥，但是聊胜于无，他们很少关心她。惜春自幼失去母亲，是在贾母、王夫人身边长大的，因而养成了一种孤僻冷漠、不随流俗的性格。

从情节安排上看，这是一处伏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脂砚斋语），暗示惜春将来遁入空门、出家为尼的结局。

5、“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这个情分，求哪一个可了事？”

【注释】

（1）分争：争夺，争吵。（2）被人放了一把邪火：比喻遭人陷害中伤。（3）来历不明：指人或物的来路、历史或背景都不清楚。（4）衙门：旧时指官吏办公的地方。（5）递解：旧指把犯人押解远地，由沿途各地官衙依次派人押送。（6）情分：这里指情面。

【解读】

这是周瑞家的女儿对她妈妈说的话。“你女婿”指冷子兴。

周瑞家的女儿特意来找她妈妈，说冷子兴吃官司了。起因是多喝了几杯酒，和人发生争吵，结果遭人陷害，现在要押解还乡。

然而，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丝毫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解决了。由此可见，这些豪奴们狗仗人势，为非作歹，绝非一朝一夕，也不是只有这一件事。

笔者认为，冷子兴的事情，绝非像他老婆说的那么简单，疑点主要在“来历不明”四字上。冷子兴是古董商人，专门从事古玩、珍宝等买卖业务。“来历不明”或许不是说冷子兴这个人的身份不清楚，而是说他所倒卖的古玩器物来路不清楚。

冷子兴的官司是打嬴了，但是他和凤姐的幕后交易，可能才刚刚开始。了解凤姐的读者都知道，请凤姐帮忙，那是要付出代价的。虽然小说里没有明写，但是并不影响我们去意会。冷子兴一定会投桃报李，或送钱、或送古玩来酬答；或者假借冷子兴之手，凤姐将贾府的奇珍异宝倒卖出去也未可知。所以，冷子兴这个人物，不只是作为演说荣国府的一个“旁观冷眼人”而存在。

原来一直在叙述周瑞家的送宫花，中间忽然插入这件小事。这样安排有两个作用：一是结构上与后面写凤姐弄权铁槛寺形成呼应；二是写法上避免平铺直叙，如果“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脂砚斋语）。

6、“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解读】

这是林黛玉对周瑞家的说的话。受薛姨妈之托，周瑞家的给姑娘们送宫花。黛玉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拿到宫花，当面说了这番话，表达自己的不满。这让周瑞家的非常尴尬。

有的读者认为，周瑞家的罪有应得。因为她没有按照薛姨妈交代的顺序送花，而是自作主张，把黛玉安排在最后，有看轻、歧视黛玉之用意。

笔者以为不然。第一，周瑞家的只是顺着道路去送花，由近到远，只是图个方便而已。从梨香院出来，过夹道，就到了王夫人正房后面的三间抱夏内，迎、探、惜三姐妹就住在这里；然后穿夹道，越西花墙，出西脚门，来到凤姐院中；最后穿过穿堂，来到贾母院中，黛玉和宝玉都住在这里。（参见示意图）

 

第二，我们再看薛姨妈吩咐周瑞家的话：“你今儿来得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支，下剩六支，送林姑娘两支，那四支给了凤哥儿罢。”扼要概括这段话的要点是：把花带过去，分别送给谁以及每人送几支。

但是，有人非把薛姨妈所说的送花对象，曲解为送花顺序。而且还找出诸如“先外后内”“先姑娘后媳妇”等所谓标准，推断出周瑞家的有一双势利眼，有意轻慢寄人篱下的林黛玉。

这种有罪推定论，根本经不起推敲。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得罪林黛玉，就意味着得罪贾母和贾宝玉。难道有一双势利眼的周瑞家的，连这般简单的利害关系都看不明白吗？所谓送花标准也站不住脚。如果是“先外后内”，林黛玉是客人，理应排在最前面；如果是“先姑娘后媳妇”，为什么姑娘们送两支，而凤姐要送四支呢？

至于林黛玉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完全是猜测，与事实根本不符：送给“三春”的花都是丫鬟们接受的，送给凤姐的花是平儿收下的，谁也没有机会“挑”。

笔者认为，林黛玉这段话是承第五回开头“摄总一写”（脂砚斋语）的文字而来：“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通过“送宫花”这一特定情节，来表现黛玉敏感多疑、尖酸刻薄的性格。脂砚斋说，此处“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所谓“天性”，就是爱使小性子。

7、“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来。”

【注释】

（1）打发：派去。（2）论理：按一般常理和道理来说。（3）学里：学堂。

【解读】

这是贾宝玉说的话。“姨娘“指薛姨妈，“姐姐”指薛宝钗。

听周瑞家的说宝钗病了，宝玉派丫鬟茜雪去探望，并让捎去这段话。细细揣摩一下，这段话中包含的信息和所起的作用还真不少。

第一，表达对宝姐姐的问候之情。

第二，表达未能亲自前来的歉意。至于原因，明明是在陪黛玉玩游戏走不开，却撒谎说自己“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这种“掩饰推托之词”（脂砚斋语），未免让人怀疑宝玉问候宝钗的诚意。

第三，明明是自己一个人的意思，却偏说成是“我和林姑娘”两个人的意思，突出与黛玉“亲密友爱”、非同一般的感情。

第四，转移话题，避免黛玉再纠缠送宫花一事，也避免让周瑞家的下不了台。

第五，为第八回写宝玉探病、黛玉含酸的情节埋下伏笔。

8、“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注释】

（1）泥猪癞狗：比喻卑贱或粗鄙的人。（2）侯门公府：诸侯之门，三公之府。借指官宦人家。（3）寒门薄宦：穷家小吏。（4）枉生：白白生在这个世界。比喻无所作为。（5）死木头：比喻人毫无生气，笨拙无能。（6）美酒羊羔：指味儿醇厚的好酒。羊羔：酒名，因酿制材料中有羊肉，故名。（7）粪窟泥沟：这里宝玉用来自比脏臭浊物。粪窟：粪坑。泥沟：烂泥淤积的水沟。（8）荼毒：毒害，糟蹋。

【解读】

这是贾宝玉初见秦钟时的内心独白。“他”指秦钟。

秦钟初次出场，只见“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宝玉见后，心中若有所失，不禁“起了呆意”。

宝玉的这段内心独白，包含着三层意思：一是惊叹秦钟“人品出众”，二是与秦钟相见恨晚，三是对自己的“自省”。特别是第三点，一连用“泥猪癞狗”“死木头”“粪窟泥沟”等比喻，形容自己丑陋、愚笨、肮脏不堪的形象，表达了宝玉自轻自贱的自我批判精神。

不过需要强调的一点是，宝玉对秦钟的感觉，并不是朋友之间的肝胆相照，更像是情侣之间的一见钟情。这是一种暧昧的“男风”意识，必须要否定和摒弃。

9、“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注释】

（1）溺爱：过分宠爱。（2）清寒：清贫，贫寒。（3）耳鬓交接：耳颊两旁的头发相接触。形容亲昵的样子。（4）限人：这里是阻隔人际关系、限制人与人交往的意思。（5）大不快事：让人感到很不愉快的事。

【解读】

这是秦钟初见贾宝玉时的内心独白。“他”指贾宝玉。

在秦钟眼里，贾宝玉可不是“泥猪癞狗”“粪窟泥沟”，而是“形容出众，举止不浮，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的贵族公子。换言之，秦钟非常羡慕贾宝玉高贵的出身、华美的衣饰以及身边围绕着丫鬟书童的生活。

相比之下，贾宝玉不以富贵骄人，而秦钟却以“清寒”自贱。二人境界完全不同。

10、“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注释】

（1）挺腰子：摆架子，耍威风。（2）九死一生：比喻经历很多艰险而大难不死。（3）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一般作“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意思是要拼命，要杀人。红刀子：带血的刀子。

【解读】

这是宁国府的老奴焦大说的话。“你”指贾蓉，“你爹”指贾珍，“你爷爷”指贾敬。

对宁国府来说，焦大不是普通的奴才，他救过太爷的命，把太爷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焦大，就没有宁国府后来的荣华富贵。

按理说，贾珍、贾蓉之辈应该知恩图报，好好奉养焦大。但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只是吩咐管家，“不要派他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可见一辈子都把焦大当作奴才看待。

还不仅如此，大总管赖二这些奴才也欺负焦大，让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黑更半夜去送人，就是最好的例证。

对于不公平的待遇，焦大的反抗方式就是喝醉酒后破口大骂。“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本意是要去拼命、杀人，却变成了一句经典的“醉人口中文法”（脂砚斋语），为天下人博得一笑而已。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当年焦大为了救老主人，主动喝马尿；现在却被小主子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嘴里满满地填上马粪。

11、“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注释】

（1）承望：料到，想到。（2）畜牲：骂人的话。指行同禽兽的人。（3）偷狗戏鸡：比喻男女间不正当的行为。（4）爬灰：指公公和儿媳通奸。（5）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比喻隐瞒自家人的丑事。

【解读】

这是焦大醉酒后骂的话。焦大醉骂，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二是看不惯宁国府子孙的荒淫无耻。

不管是真醉还是假醉，焦大每次却是真骂。他骂众小厮，骂大总管，甚至骂主子贾珍、贾蓉。焦大的骂，揭开了宁国府的遮羞布，让这个所谓“诗礼簪缨之族”的种种龌龊事，昭然于世。

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贾府，世人都以为焦大是发酒疯，其实只有他才是真正的清醒者。鲁迅先生曾称赞他是“贾府的屈原”，认为他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焦大一辈子甘为奴才，正是这种愚忠思想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