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酒师中眼中的《红楼梦》
甄道元
《论语》有篇《八佾》，以开篇二字为标题。今以“品酒师”为题，亦是避免沦入那种枯燥的窠臼，尽力接上底气。
先要申明的是，甄非品酒师，至多算是嗜酒者眼中的《红楼梦》。但是，还是使用“品酒师”三字，比较便利。
品酒师历来不会被酒瓶上贴的是茅台还是二锅头的标签，所干扰。品酒时，不会、也不想看到酒瓶上的标签。摆在他们面前的，不过是贴着编号的一排酒杯。酒的品级，是盲品出来的，而非酒瓶上的标签标识的。
一
一些本子，冠上了甲戌本、庚辰本等的标签，这些本子中的文字，便成了上天钦定的标杆，无形中就成为了判定他本真伪、优劣的尺度，特别是成为了判断《红楼梦》情节流动和主题思想的依据。这不是研究《红楼梦》。
几篇网文已经解决了版本之间的关系问题。《在披着狼皮的日子里——章句红楼梦ＡＢ本》一文，以“盲品”的方式，分析了以Ａ本为代表的本子之第62、70、71、72回等，支持的均是贾母秋季生日；而以Ｂ本为代表的本子之第62、70、72回等，支持的是贾母春季生日，其只有第71回支持的是贾母秋季生日。换言之，Ａ本之文字，其内在的系统是个贾母秋季生日的故事；Ｂ本之文字，其内在的系统是个贾母春季生日的故事；Ｂ本的第71回窜抄进了Ａ本的第71回；仅就贾母生日而言，整体上看，故事是由贾母春季的生日改写为秋季生日的。盲品的最后，揭出了谜底：Ａ本所指代的是程乙本；Ｂ本所指代的是庚辰本；并且，仅从贾母生日而言，倘若将程乙本比喻作第“X”次删改，那么程甲本便可视作“X-1”次，蒙戚列杨晋本则是“X-2”次，庚本则是“X-3”次。
进而言之，庚辰本是更近《石头记》的文字，程乙本是更近曹雪芹五次增删后期之文。再进而言之，由于不同版本在成书过程中所处的阶段不同，若依庚辰本来考究其主题思想，也就必然地与程乙本有所不同。不止贾母生日，在鲍二、多姑娘、多浑虫、吴贵等问题上，也能得出相近的结论。参《红楼梦底稿探索》一书。
二
以盲品的方式得出了这样的认识：《红楼梦》的成书存在着主题思想上质变的三个大的阶段。
其第一阶段，是个江浙地域内发生的淫乱、败家“大宝玉”之题材。大宝玉负有家业衰败之责，谓“箕裘颓堕皆荣玉”，是个淫乱、败家的“自传”式的忏悔录，只具相对单一的警诫、教化意义。原籍苏杭，寄居地古都金陵，封建汉文化，江南吴语。
其第二阶段继承了第一阶段的题材及主题，产生了《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等诸多分支，并追加了民族主义的时代主题，出现了碍语。推测改写者，更似是民族主义者借鉴了第一阶段的题材。寄居地由金陵改写为长安，增加了长安元素，长安是实意的京都。弘旿所不敢看者，当是这一时期的本子，成为了一部私下秘传的“非传世小说”。书中大多数批语，是针对这个时期的文字所批。批中，针对由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的变动，占有一定的比率，“悔”意占着较大的比重。
其第三阶段，曹雪芹在第二阶段《石头记》的一个分支《风月宝鉴》基础上，增删改写，揉进了曹家之事，故事向着“小宝玉”贴靠。旧故事的“大宝玉”，与贴近曹家的“小宝玉”，两番人作了一番人，“自传式”也就成为了“自传性”。家业衰败之责，由“皆荣玉”改为“皆从敬”，贾敬成为了败家的“替罪羊”。净化了淫乱之性事，升华为情事；滤掉了第二阶段追加的影射时政、关碍朝廷的时代主题和碍语，追加了民族文化和个体命运的反思主题，将弘旿所不敢看的私下秘传之“非传世小说”，删改成了可以公开竟相传抄、可以庙市公开买卖，乾隆也“阅而然之”的作品。添加了身边熟知的北京元素，长安成为了泛泛虚意的京都，原籍改为金陵，寄居地由长安改写为隐指北京。将封建汉文化下的故事，改写为奴仆京旗文化下的故事。由“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白首双星”的尘世结局，替换为“悬崖撒手”的出世结局。
三
成书存在着三个阶段，第三阶段中还存在着五次增删。后一阶段存在着对前一阶段的继承和改写。第二阶段所形成的“情系”“红系”“风系”以及“石系”等不同支系，更似是对第二阶段的上游顶端《石头记》的不同取舍，是个“倒Y形”而非纵向直线式的演变路线。在传抄中，还存在着不同阶段、不同支系、不同增删时期的混抄杂合，存在着“曹系”五次增删内部、“曹系”与“非曹系”之间的混抄杂合。
成书三阶段中，后一阶段对前一阶段的继承和改写，既有故事情节等题材领域的，也有主题思想的。第二阶段中沿用着第一阶段的故事和主题，并会添加新的情节和思想，而且会对第一阶段进行改动，第三阶段也会如此。换言之，第一阶段的淫乱故事和警诫、教化，在第一阶段或为突出的中心思想，但到了第三阶段，其有可能是作为躯壳、载体、工具出现的，未必仍是突出的思想主题，而沦为服务于新增主题的工具。
进而言之，贾宝玉整日泡在女人队里、厌学、败家、无为、出世，“无故寻愁觅恨”“愚顽怕读文章”，一生一技无成，“腹内原来草莽”，这些有可能是第一、第二阶段的旨要，但到了第三阶段，作品未必是要伸张泡妞、厌学、无为、出世，一技无成，一无是处，成为一个废物。这样的《红楼梦》，也不具有现实意义。不但当代没有现实意义，也非历代之追求。第三阶段应是依此为故事载体，服务于新的主题。鲁迅言，经学家、道学家、革命家、流言家、才子……不同的人读出了不同的《红楼梦》，是因为淫乱、厌学、败家、无为、出世、情爱等，实为存在过并不断被继承的内容。但是，至第三阶段，这些文字已沦为服务于新的主题之载体、之工具。
第一阶段的淫乱、败家之自我忏悔，也不足以成为里程碑式的世界名著。第二阶段追加上民族主题，仍不足以成为世界名著。即便是第三阶段的爱情，这一永恒的主题在国外的作品中已不少见。至于百科全书式读物，便更不能依此来赢得名著之称。再至于道家的无为、佛家的出世等，作品内部章回之间也是矛盾的。作者是“抱恨长”，敦诚言“邺下才人应有恨”，换言之，作者并非心甘情愿要出家，真心诚意心倾佛道，而是被迫的无奈。而且，矛盾着的内容，也无法视作主题。能成为主题，它应是具有推动人类前行意义的领域。
曹雪芹开篇便以跛足、癞头来讥讽道佛，又以张道士、贾敬、迎春、刘铁嘴、王一贴等所代表的不同层面，来讥讽道家；而以净虚、慧通、圆心为代表的佛家竟是无一片净土，大了、智能儿、惜春与之共同构成了形形色色的佛家；又以贾代儒、贾政、元春、雨村等为代表的形形色色之儒家予以嘲讽；另以凤姐、探春、晴雯等为代表的法家，也以难以被底层或上层接纳而告终。曹雪芹将元迎探惜也分布在儒释道法之中，其为了实现遍及整个人群，可谓煞费苦心。也还能发现，正文的字里行间甚至明文的回目以及批语，其“上一稿”旧文中，钗袭并非今天看到的形象，而是“贤袭人”“贤宝钗”，是“怀金悼玉”。而曹雪芹的增删稿，将钗袭重新刻画成新兴的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实用主义的代表，改写为宝玉宁可出家也不愿与之为伍的“悲金悼玉”地位，袭人也成了“破席”。还能发现，妙玉刻画的是“僧不僧”“俗不俗”“道不道”，信佛的王夫人也是“俗不俗”，佛心不在。其用意，似是写尽思想观念的各个角落的反映，要覆盖不同层面思想观念的人群。用意在于，反思史上出现过的民族文化，无论是反映哪种文化的人，无论是反映哪一层面文化的人，最终的结局均是悲剧，以引发读者对民族文化出路、彼岸和灵魂安放之地的思考。在这种情况下，其以贾宝玉的刻画来推崇一种尊重人的意志和意愿，但并不能被“十里街”“仁清巷”所容纳。作为弱者，其幻想过因果报应，幻想过外在力量，幻想过鬼怪神灵，但幻想终究是不能兑现的，他的精神支柱一个个被抽去，世俗世界已经没有了自己灵魂的港湾。依照心理学，弱者在强大的外在势力面前，是由明里的抗争到暗中反抗、诅咒、幻想外在神力，最后是逃避：自杀或出家。曹雪芹的增删稿，恰恰是以“悬崖撒手”的出世结局，替换掉了“上一稿”旧文的“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逆来顺受之尘世结局，进一步增加了悲剧效果。换言之，其出家并非出于信奉宗教，而是被世道所不容，是无奈的选择，是灵魂无处安放、无家可归的孤独。若对增删稿做一高度的概括，那是对民族文化和个体命运的孤鸿、哀鸣与绝望，是部脱离个体的、而是民族的、文化的更大悲剧，这才上升到了推动人类前行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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