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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散文】乡村笔记之甘沟人家(作者|鱼先军)

甘沟人家

作者|鱼先军

01

  这条沟就如秦岭山中某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沟一样,被夹在了山的皱褶里,两边的山,一边像一个雄壮的男人耸立着,一边似一位丰腴的女人仰躺着,山上长满着橡树、青冈木,间杂一些松、柏、油桐、绒花和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杂木藤蔓,秋冬有秋冬的韵致,春夏有春夏的姿态,远远望去,不断延伸,让人不知道山的深浅。
  沟底是一条亮闪闪的小溪,源头从沟脑的崖缝中渗出,掬手可饮,清甜可口。溪流愈走愈宽,到了沟的下段,竟有了小鱼小虾儿在一窝一窝的清潭里自在游动。沟溪虽小,但每遇雨季,四山的雨水,全都受不了山的挽留,一股脑儿泻向山底,闹得整条沟浊浪翻卷,水气呛人,一旦雨停,不出三两日,沟底依旧是清流淙淙,鱼儿虾儿全然没有了暴雨后的惊慌,依旧悠然地游动。
  沟叫甘沟,来历是沟畔的一堆土坟,说是早年间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一个讨饭人,在沟畔搭了窝棚,劈荒耕种,多年后就死在了这里,也不知道被什么人埋在了这里,只在一块不规则的石板上模糊不清地摹刻了“甘X”两字,以致后来的人就以为这坟的主人姓甘,把这条沟叫甘沟。沟口后来又迁居了几户人家,成立了生产队,也就叫甘沟口生产队。

02

  沟口的人家,一律地面向了石鸠河,临沟台错落而居。房后是一面林坡,坡顶是一面巉崖,时常有跑动的野物蹬滚石头,却从来没有砸伤过一人,久而久之,遇狂风,不见山摇,遇暴雨,不见石动,人们便依山做了屏障,安然居之。
  这几户人家大都姓刘,原是一脉同宗,一辈一辈的分支下来,时间一久,也有了亲疏。虽然挤挤挨挨的居住着,但各家有各家的过活,各人有各人的性情。
  上院里住着四户人家,最东头原是老两口,三儿两女,男主人木讷、言短,一年四季除了耕作,大多数时间都是放牛割草,或者给猪寻草。
  圈里养的一头瘦猪却生了疥疮,常见天一晴就赶在场院,长长地睡在太阳底下,主人一边抓挠,一边给抹药水,人和猪悄然无声。慢慢地,猪身上的疥疮好了,却天天不到晌就拼命嚎叫,圈栏门也被拱得七扭八咧,男人一时心烦,就拾起剁草刀照着猪喧头砍了下去,竟把半个猪嘴砍得血呼啦嚓,猪三天不吃,更加瘦的可怜。
  女主人逢人嘻拉,每季收种庄稼,从她家门前经过,不是端一碗水让喝了解渴,就是递上毛巾让人擦汗。她家门外不到两页席大的场边,支了一圈光净周正的石头让人歇脚。门两边总是靠着一堆镢头、耙子、犁杖、锄头。过去她家人多劳力少,每季分的粮食不够吃,日子过得恓惶。
  待孩子们成年后,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好光景。二儿子原是受不了家中的艰难,一个人跑到西安,先是走街串巷买一种茅草根锅刷子,后来给一对老夫妻五金批发店帮忙搞批发,他眼色活,舍得出力气,老两口年纪大了,搬不动那些上百斤重的货物,店里的生意就交给他来料理,后来干脆把店面盘给了他,不几年,生意红火,他就在西安买了车、房,一家人都搬了出去,每次回老家,邻居们都羡慕,夸他命好。
  隔壁住着的是老刘家最高辈分的老者,身高六尺,常年打着裹腿,身体硬朗结实,过去一直靠担脚走南闯北,养活一家人。隔壁是他的亲本家,他家的房子一多半参差在了那户的房后,一少半才是出路和场面。这家的猪牛圈就杵在了他家门前,每到出圈粪时,门前就堆了山一样的粪垛,到了夏季,蚊虫飞舞,臭味浓烈,为此,两家也没少吵架。
  隔壁家的孩子大了,懂事理,看着很近邻的一家人整天吵来吵去的,每到要出粪时,就一担一担的担到了房后的坟场边,再一担一担地送到地头。至此两家相安无事。他家的一树毛杏熟了,就会给本家孩子端一升杏,虽然那金黄的杏子只有拇指蛋大,却把孩子们馋得口水直流。
  偏右手这户,三间上房,需五个台阶才能进门,皆是因了地势而建。老人在世时住西边的一间房,锅灶和炕是连在一起的,饭做熟了,炕也就热了,农闲无事,经常听他一个人靠在热炕上捏腔捏调地唱花鼓戏。他喜欢和大人小孩开玩笑,老婆走的早,只留下一个儿子,他便一手拉扯大,儿子后来当了村干部,天天忙出忙进,媳妇干净利索,做的一手好茶饭。
  上院西头这户场院稍微宽敞些,四间上房,两边各挎了厦屋,东厦子和上房的连接处修了灶房,别人家做饭时烟熏火燎,他家灶火的烟却是顺着房檐椽缝冒了出去。
  他家的儿子,身体结实,舍得力气,十几岁时,一个人几乎包揽了全家的重活,在生产队出工,他总是干最苦最累的活,别人挖一分地,他却挖了二分,别人砌练是两个人一伙抬石头,他却嫌麻烦,一个人吭哧吭哧抱石头。队上没会计,他接手当了,记账歪歪扭扭,记性却超过了常人,只是每次吃饭,一律地要用大粗瓷碗,饭量也大过别人,上了七十多岁,跟土地庄稼缘分深,闲不住,稍微能动弹了,就想到地里刨。
  西厦子北边,住着孤寡老人艾婆。艾婆一生没有儿女,却稀罕孩子,大人们出工了,不管谁家的孩子都送给艾婆照看,艾婆总是把自己省下的柿饼、柿皮、红薯片分给孩子们吃,实在没啥给孩子们了,就炒一点豆子、玉米,一颗两颗的分给孩子们吃。娃娃们喜欢艾婆,艾婆也喜欢孩子们。
  艾婆是队上的五保老人,一生做人豁朗,活得干净、尊严,后来病倒在炕上了,都是一家一户自觉轮流着端饭伺候。艾婆死了,全队人戴孝送葬。祭奠时,一家女人哭了,一家接着哭,哭得孩子们泪水涟涟地跪倒了一片。
  靠坡后跟住着三户人,其实只算作两户。一户是当年队上唯一的军属,早年在部队当过炮兵,解放战争在淮海战役中被炮弹震聋了双耳,一年四季耳朵老是嗡嗡的听不清。
  他在部队上入了党,复员回家后当过生产队长。娶了老婆却嫌日子过得苦焦,生下孩子没过百天就丢下孩子跑了,他一边拉扯孩子,一边还要在队上上工。孩子饿了,队上有孩子的女人就会把自己的奶水匀一些给孩子吃,就这样,一家一家接续着,宁可自己的娃少吃一口,也不会让无娘的孩子受饿,邻居家的孩子上学了,他的孩子也一块跟着上学。
  西边这户原来是一家兄弟二人,老人在世时身体结实,吃饭不忌热冷,拒五毒。有年夏天,吃过晚饭,一家人把席子铺在场院,躺在上面避暑热。
  月光如洗、凉风习习,不一会儿大人小孩都睡着了,老人瞌睡少,半睁着眼睛看月亮在云缝里穿行,忽然就听到席边上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想着一定是蝎子之类爬虫,他就以肩抵席,将腰轻轻抬起。蝎子见月光之下有了遮阴,就静静地呆在那里,等完全没了声息,老人就将腰实实地压了上去,又在席子上来回摩擦,再翻身看,蝎子早被压成肉饼。
  队上有棵柿子树,果实繁密,到了秋后,柿叶姗姗落下,红彤彤的柿子煞是喜人,树顶却结了个粪笼大的“葫芦豹”蜂窝(胡蜂),大人小孩,莫不敢近,眼看着可惜了一树柿子。老人便一个人拿着夹杆,用麻绳吊了笼,一笼一笼地把一树柿子一个不剩地夹了下来。树上群蜂乱舞,他却全然不觉,只是下了树,人们看到他满头满身的小红点,原来是被蜂蛰的。问他,只是回答,不疼不痛,不痒不肿。
  他家大儿子当了赤脚医生,整天忙着给人看病,只是与别的医生不同,耐烦,不贪财。无论远近,谁家的大人孩子病了,只要喊一声,他就会背上药箱前去诊治。小病小灾,也不开药方,只是让挖几味山上的草药熬了,一喝准见效。
  河西赵家的儿媳,最近老发恶心,吃一口,吐两口,连着几天五谷不落肠胃,一家人熬煎的不知道该咋办。先生听了,只是到门前採了一把益母草,从灶心掰了一块土,又配了几味草药,让回家熬着喝了,至此也再不吐,后半年还生了个胖孙子。
  下院里住着两户人,一家的主人当过队请教师,上课是老师,下课了配合大队组织党员干部学习文件,刷写宣传标语。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给一家一户的门扇上画领袖像,每当拿起画笔,就会凝神静气,一丝不苟。旁人曾经就近看了,只见是一笔一笔的油彩,待到着色结束,远远地看着,那画像却十分逼真,亲切祥和,神采奕奕。
  靠沟边上是老王母子二人。老王家房屋低矮,灶房脚底有蒲篮大的一块连山石,起基时锤打不破,钎撬不开,也就像给一块石头盖了房子。每次母亲做饭,都是磕磕绊绊。母亲死了,老王成了五保户。他脾气不好,见不得干活偷奸耍滑的人。过去他也有老婆,但老婆却好吃懒做,不孝敬母亲,被老王撵出门了,他便一直单身,临老了,却招赘了一对年轻夫妻养老送终。
  沟口对面这户,成分不好,运动年月经常挨批斗,老婆孩子也在人前抬不起头。后来老两口死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哑巴,住了敬老院,一个整天酒喝得昏天黑地。家里值点钱的铁器农具被他卖了喝酒,粮食也被一点一点地卖了喝酒,实在没钱了,就到处赊账买酒。
  好不容易修高速路要征用他家的一片林坡,给补偿了一万多元,他却激动的三天没瞌睡,先是摇摇晃晃地买了辆自行车,不几天,又去医院要求补全口牙,医生看他穿的邋里邋遢,说只是个别几只蛀牙,修补修补就行,他却拍着上衣口袋说,咋,怕我开不起钱。医生只好就依了他,给重新补了全口牙。
  过了不到两月,他又把自行车便宜卖了,说车子质量不行,骑着老是往偏里跑,便又买了一辆摩托车,自己不会骑,就让车行的人披红挂花地送回家,进了场院又进不了上房门,就骂骂咧咧用手锯锯断了门槛,好不容易连人带车绊进门,又张罗着招呼人给他响炮,叫了一院子人,却只有酒,没有菜。

03

  甘沟这块地方沙多土少石头硬,过去日子过得苦焦,只说是地名叫得不好,一个“甘沟”把人叫穷了。但一家都有一家人的个性,每一家都想不差人样地往前赶光景。
  从东往西掰着指头数,这家早上是洋芋糊汤,那家也一定是糊汤洋芋,这家中午是糊汤面,那家一准也是面糊汤,吃饭的时间也一准一家与一家错不了半个小时。只是从每一家端出碗的姿势和吃饭时的动静,就可以看出每一家饭的稀稠和光景程度。忽然有一家人吃饭时不出门了,要不是做了好吃的,怕人羡眼,要不就是断了顿数,怕人笑话。
  从上往下数,十几户人,没有一家完全的和另外几家因了牛、羊牲口,果树、地畔有了矛盾的,但事大事小,吵过了,一经说和,也就烟消云散了。
  每一家过红白喜事,邻家比主人操心的还要多。该做多少席面,待多少客,比掌柜的算的还要精细。川道里待客上了“十三花”,这里一定会上“十五观灯”。菜蔬不够,会派人进城采购,做蒸碗没有垫碗,也一定会安排人到沙河子买最好的红薯。
   桌子板凳,大小锅盆,厨具、灶具都是一家一家集中到了一起。这一家是这样,下一家也这样,坏了不修,丢了不补。一家过事,家家忙碌。待送走客人,女人们争先恐后地刷洗锅碗灶具,叽叽喳喳议论着哪家的礼厚;男人们喝酒抽烟,看看哪里还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外村人羡慕这块地方的人待人热掂,诚实,他们却只是淡淡的一笑,说;都是一家子。

04

  一队十几户人家,东头崖窝下有一台石碾子,西头药籽树下也有一台石碾子,每天都吱吱呀呀的响着。碾台上不是碾炒面、碾包谷、碾稻谷,就是轧土豆浆粑,轧药籽、漆籽。
  尤其是东头崖窝下的碾子,传说出奇的灵应,每到荒旱年月,三、两月不下雨,庄稼在地里拧绳,村上的寡妇会叫上哑巴,夹一把柴禾去烧碾子,不出三日,定会大雨倾盆。传说,碾子是青龙,久旱不雨,龙王失责,以火烧之,方知百姓煎熬。此话虽无从考证,只是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就有人在崖窝下偷偷地烧香。
  甘沟也许和其他地方一样,光景也是随着路的变化而越来越好。起先这里只有裤带宽的一条路,沿着地边,歪歪扭扭,挑担儿换肩,得走到宽展一点的地方。有了架子车、自行车,人们就主动的把地让给了路;有了拖拉机、汽车之后,路也越修越宽了。
  涧底的路,成了通往石鸠河的一条主干公路,日间,路上的行人车辆络绎不绝。九十年代修通了第一条铁路,“丁匡”“丁匡”的火车声,打破了这片小天地的宁静,不到三十年,门前的高岭相继被打通了五条隧道,也打通了与外界的阻隔,只是一拨一拨的年轻人都随了高速路、铁路走向了外面的天地。
  问起他们每年能挣多少钱,一个个都笑着说,出门就是混个嘴,但不几年,一户一户都在宽敞的地方盖起了漂亮的小楼房,一家比一家洋气漂亮。
  甘沟的水也似乎没有以前清澈旺势了,但每家每户都用上了干净卫生的自来水;炊烟也越来越淡薄了,且没有了柴火的气息,只是人们出门穿得越来越体面了,大人小孩脸上都映着红润的光泽。

作者简介

鱼先军,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商洛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商州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丹水》杂志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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