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战舰波将金号》静帧
苏联导演爱森斯坦是蒙太奇理论的奠基人,黑白默片《战舰波将金号》敷演了1905年“波将金”号军舰起义的史实。俄国水兵在乌克兰的港口敖德萨反抗军官的虐待,得到了民众支持,但随后遭到沙皇军队屠杀。影片表现敖德萨港口阶梯上民众奔逃的段落被誉为影史经典,蒙太奇美学的代表作。其中高速剪辑、特写等技术手段是影视艺术专业学生和文艺爱好者津津乐道的。
乔治·迪迪-于贝尔曼,艺术史家、哲学家。1953 年生于法国圣艾蒂安,1981 年博士毕业于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并从1990年起于高等研究院任教。他的研究领域涵括文艺复兴至当代艺术中的多重图像理论,撰写了超过50本关于图像理论的书籍,关注历史、记忆、叙事与图像的关系。代表著作包括《歇斯底里症的发明》(1982)、《直面图像》(1990)、《弗拉·安杰利科:非像与喻体》(1990)、《遗存的图像》(2002)、《历史之眼》系列(2009—2016) 等。
剪切影像与近景眩晕
译 | 王名南
众所周知,爱森斯坦是一位蒙太奇大师。这也意味着他始终在运用特写镜头,与其特有的“悲情”结构相辅相成。可以说,《战舰波将金号》的观者不仅在追随敖德萨民众和起义战舰水手们经历的苦痛纪实,还在直面那位茨冈母亲的痛苦呼号,感到自己与那些卑微的人手拉着手,面对“有待讨回公正的死亡”,被愤怒一步步点燃。在电影院的大银幕前,眼睛、嘴、额头、拳头,一切人体部位都失去正常比例,变得比观者自身还要庞大。观众感到自己被那些悲剧特写镜头攫住,正如让 · 爱普斯坦(Jean Epstein)在 1921年深刻体会到的特写镜头的悲情作用:“银幕上突然出现一张脸,悲剧于我如此迫近,以不曾想见的强度扩张、催眠。此刻,悲剧是解剖性的。”《战舰波将金号》的特写镜头拉得越近便越短促。爱普斯坦注意到这点,用了一个极为残忍的词,说那是在特写与蒙太奇组合作用下出现的“剁碎”的肢体:“间歇的极点如针刺一般触动我。直至今日,我从未见过哪个绝好的镜头能够持续整整一分钟。需要接受,好镜头只是瞬间闪烁,是一次次例外。这需要比所谓最好的电影——即便是美国电影——还要精确一千倍的分镜头剧本。剁碎的肢体。”
电影《战舰波将金号》静帧:特写镜头
除了维尔托夫式的辩论,还有其他的负面意见:苏联评论者在《战舰波将金号》的特写镜头中,只看到了对个人心理的资产阶级颂歌。伊凡 · 阿尼西莫夫(Ivan Anisimov)在 1931 年说道:“影片中的男人和女人都具有个性化的面貌特征,他们被设计为一部心理悲剧的元素。[……]阶梯上人群的个性化影像,便是爱森斯坦站在群众对立面上,向个人心理视角的(资产阶级)原则靠拢的证据。”维克托 · 什克洛夫斯基(Viktor Chklovski)的观点则完全相反,他认为《战舰波将金号》的特写镜头是在“群众”与“个人”之间建立关联的尤为重要的辩证工具:“爱森斯坦处理人群的方式原始而极具精神性,他出色地运用那些静止、站立、沉浸在悲伤中的人。这要求他只能通过近景或特写镜头创造群众场景。[……]极高的画面价值,源于所用手法的非凡逻辑。”
电影《战舰波将金号》静帧:紧握的拳头
电影《战舰波将金号》静帧:起义人群
爱森斯坦通过对蒙太奇的精准运用,点式使用特写镜头,使影像获得“迷醉”感(extase du cadre)。为此,首先需要找到能营造画面迷醉感的一切可行方法。在同一影像中结合感性与心智、形式与内容、每个人的欲望与欲望在所有人那里的回响,且二者每每相互增强,正像让 · 米特里(Jean Mitry)认识到的:“特写镜头越是具体,就越是具有抽象意义。再现的对象越是信手拈来、无足轻重甚至不值一提,它具有的意义[……]便越是可观。[……]《战舰波将金号》的价值,不单在于主题的人性深度、革命激情或社会影响,也不单在于形式的完美、凝练或节奏感,而在于这二者相互放大、相互增强。”巴泰勒米 · 阿门瓜尔(Barthélemy Amengual)还指出,爱森斯坦借由蒙太奇获得画面增多或扩张的效果,这需要同时进行某种碎末化(émiettement)的过程,后者赋予电影画面以“多重特殊性”(singularité multiple)的悖论:“(爱森斯坦)在反复的瞬间中操作。蒙太奇的碎末化固然将延绵的时间碎解为一个个瞬间时刻,然而这些瞬间时刻前后接续、叠加,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时间,或者说是某种美学时间,可以模拟焦虑之时,或心神相通之刻。”
全景、中景、特写。我们知道,这些景别表达出看待现象的不同方式。全景让人感到对现象的整体把握。
爱森斯坦为什么对电影的这一“构成元素”情有独钟?因为它为爱森斯坦借“迷醉”(ekstaz)一词指向的真正“心理技巧”提供了恰当的基础工具。在《并非冷漠的大自然》中,爱森斯坦希望在墨西哥建筑元素的“装饰分析”与在影像面前的迷醉或眩晕的心理体验之间,建立根本的(人类学)联系:“实实在在的头晕。”
爱森斯坦在另一部影片《总路线》中同样运用了多种特写镜头来实现“迷醉”的效果
电影《墨西哥万岁》(Que Viva Mexico)静帧:画面中稍远处 的金字塔与近景的人脸出现在同一平面上,迷醉感由远及近地扑来, 而近处的前景又向远处抽离
在墨西哥语境下,爱森斯坦在精神病服药者的体验装饰如贪婪的特写镜头扑面而来,本雅明在1927—1931 年间对此有过出色描述,亨利·米肖(Henri Michaux)不久之后再度描绘其一切可以想象的变体与影像固有的“迷醉”之间建立联系。爱森斯坦说:“在影像的最初源头,[的确存在]一种迷醉状态。” 这也正是每个迷醉的特写镜头试图提醒我们的:它们既从自身抽离出来,又回返至自身最深处。爱森斯坦恰切地提示,就像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处于鸦片上瘾的兴奋状态,观影者应该在每个特写镜头面前,感到仿佛身处一个眩晕空间的内部,或许可以说,那是一种临渊的眩晕感(vertige du devant profond)。这将被导演描述为“通向无处的上升”(ascension vers nulle part),亦是“纷繁细节的无限前突”(avancée illimitée de divers détails)。正如对照出现的皮拉内西(Piranèse)的组画,我们已经不再确定,什么是从我们“面前”得来的,什么是从我们“深处”抽出的。
乔凡尼·巴蒂斯塔·皮拉内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哥特式拱门》(The Gothic Arch)(皮拉内西“想象的监狱”系列蚀刻版画之一),1749—1750 年
这便是《战舰波将金号》的情念影像。茨冈母亲的哭喊无疑来自我们“面前”,而它仿佛又是从我们自身的强度或“深度”中抽出的(张嘴呼号却哑然无声的黑洞,强有力地参与到这一建构中)。不过还是要问,这是如何做到的?这样呈现的方法是什么?爱森斯坦回答:“方法便是可见的拼接与断裂。”呼号是建构出来的,无论它有多么“狄俄尼索斯”(爱森斯坦自己以爱德华·蒙克的绘画为例):首要的是剪切、切割、切口。这是一个非常适合爱森斯坦的词,他用俄语说 obrez(剪切),与 obraz(影像)完美谐音。想在电影中建构呼号,首先需要知道如何剪切。在空间中剪切,亦在时间中剪切:“在表现方式中僭越被再现对象的边界,为的是在行动方式中走向建构。”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呐喊》(The Scream),纸 本油彩、蛋彩、粉彩,91cm×73cm, 1893 年,挪威国家美术馆藏
在爱森斯坦眼中,特写镜头不能被简单归为拍摄视角的问题,尽管人们似乎都承认:“在银幕上看,特写镜头拍摄的一只蟑螂比全景镜头拍摄的一百多头大象更加可怕。”这也是剪切镜头的问题,如果可以进一步说,是时间镜头的问题。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使人理解,特写镜头尤其展现为心理镜头。爱森斯坦“试图发现一些所在,那里隐藏着可能使人们不从整体而从细部、片段去思考并设想事物的心理原则或前提:那些我们称之为特写镜头的细部,那些不会降低行动的重要性,反而会增强作品所引发内容的细部。”爱森斯坦认为,这些心理原则之中最重要的一个便是提喻(synecdoque),部分即整体(pars pro toto)。这既是从结构上(语言学或修辞学)考虑,又是从悲情或情感上考虑的:
我将特写镜头的影响与一种整体状况相联系,即情感活动的每一结构元素,通常都以原型的形式,拥有所谓感性思维结 构的某种特质,并因这些特质而与众不同。[……]
或许电影特写镜头的发明者是格里菲斯。不过在爱森斯坦看来,那不过是在视觉上靠近拍摄对象的简单手法。超越格里菲斯的拉近手法(close-up),有待发现的是一种在镜头间“跳跃”的方法——无论是可见空间的镜头还是电影自身的镜头——以创造某种冲突性甚至爆炸性的动能。
电影《战舰波将金号》静帧:黎塞留大阶梯上惊恐而悲痛的年轻 母亲,目睹襁褓中的孩子随着婴儿车滑向楼梯下方
唯此,才能证实“部分即整体”携带的心理强化力量。如果说特写镜头“旨在通过想象唤醒整体”,那么即便看上去充满悖论,还是需要这种“剪切的艺术,时而在自然原本之上增添细节,赋予特写镜头以特质,时而又将细节抹杀”!对于爱森斯坦而言,真正的表达并不在于全部的表达。恰恰相反,在 “凝练”的作用下,唯有剪切能够表达、强化,想象力从凝练中提取全部的丰富性、爆发性,以及如烟花般绽放的影像:“凝练是电影表现事物的必要手段:它决定一切。” 简言之,剪切得越多,可能性的场域—(想象的)表达场域—就越广阔:
蒙太奇中叠加的并不是细部,而是依据部分即整体的原则,从细部中浮现的对象或现象的无数心理再现。这也是为什么,蒙太奇的并置不等于细部的简单相加:后者意味着由元素相加构成的简单静态整体,而蒙太奇的并置则意味着更广阔的东西。
如果说特写镜头仅仅意味着从细部看待事物,就像福尔摩斯透过他著名的放大镜来解释一切,那便只具有描述的意义。然而令爱森斯坦从“画面戏剧性”角度发生兴趣的,是悲情的维度。与其说特写镜头让我们从细部看待事物,不如说让我们看到在它身上一些重大而关键的事情即将发生。在电影中,一切都是瞬时的:“一切符号[皆]提示。”战舰波将金号主甲板上医生的眼镜提示我们,医生本人正沉向海底,同时也提示其他眼镜即将出现,尤其是黎塞留阶梯上那位教师的眼镜,亦如历史中的其他“符号”正在展开。特写镜头的目的并不在于为观众呈现有待观看的事物的准确细节:它是一个局部视觉对象,令我们忽然从情绪上预知整体。“就像在一滴水中,整体以浓缩的方式反映出来”。这符合从歌德到本雅明都至为看重的古典范式:滴水见世界。
电影《战舰波将金号》静帧:绳索上悬挂的眼镜,暗示着医生可能 已经坠入海底
电影《战舰波将金号》静帧:黎塞留阶梯上戴眼镜的教师
可见爱森斯坦在特写镜头中追求的并不是简单的拉近,而是在部分与整体、显现的当下与潜隐的未来、幻影式催眠与客观化方法之间的辩证影像(image dialectique)。那是一个实验之所:既是视觉的也是戏剧的,既是结构的也是情感的,正如他 1930 年在《动态的方形》一文中确证的。显然,蒙太奇是影像辩证化的首要工具,特写与之不可分割。然而说到蒙太奇,等于说到剪切:“电影画面”既是时间的剪切,也是空间的剪切。剪切方式也意味着某种舞动方式。[贝拉·巴拉兹(Béla Balázs)评价《战舰波将金号》“通过画面剪切来增强节奏”。]说到蒙太奇,也等于说到被剪切的事物之间的冲突(conflit)。(阿门瓜尔评价《战舰波将金号》,说特写镜头的急促节奏,最终完全改变了反打镜头的概念。)至于画面之内与画面之间的冲突,对《战舰波将金号》的形式分析在这个层面上可以是无穷尽的。“悲剧性是整体的”,而整体又迸裂为千百个影像碎片,是形式的烟花,亦是情感的烟花。特写镜头对于“压抑过程”和 “悲情爆发”都有所助益。爱森斯坦为《战舰波将金号》的哀悼场景找到了范式:
或许很多人都在瓦库林楚克的哀悼场景中感到喉咙发紧。不过在几百万[观众]中,可能没有人注意到或者记得住那几 格画面构成的微小剪辑片段。
据我们掌握的见证记录,可以想象爱森斯坦于 1925 年9月的一天,在敖德萨港口的某处岸边拍摄哀悼场景。他拍摄了一些全景和许多特写;他运用了“部分即整体”;他既切分了场景,又拓展了场景触及我们的方式;他将一切拆解,又重组;他剪切,支解,在分离处粘接;他利用了镜头间的冲突:女人与男人相对,孤独的哭泣女子与成群的哭泣女子相对,悲恸不堪者与怒火中烧者相对,趋向大地的运动与朝向天空的姿态相对,黎民百姓与神情鄙夷的资产阶级相对,等等;他也调动了蒙太奇中可能发生的一切吸引作用(attractions):悲伤呼唤着反抗,老人与青年的表达相互呼应,等等。
电影《战舰波将金号》静帧:哀悼水兵瓦库林楚克的全景镜头
电影《战舰波将金号》静帧:哀悼水兵瓦库林楚克的多个特写镜头
冲突与吸引,这两个概念在爱森斯坦那里不可分割(永远要从实际的多重维度上理解它们)。从1923年起,他形成了一种真正的“吸引力蒙太奇”(montaz attrakzionov)理论。“吸引”一词是多重含义的和声,既是“刺激性时刻”,又是所讲述的“历史的断裂点”,也是“爆裂”的异质影像之间的相互召唤。于是我们更能理解,蒙太奇那些相互矛盾的操作—剪切又粘接,支解又重组—对于《战舰波将金号》的视觉与叙事建构具有根本意义。为了讲述 1905 年的敖德萨起义,需要呈现或展现的正在于此:没有什么能比“部分即整体”这一看似主观的过程,更好地服务于“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口号。就如哀悼场景中围绕瓦库林楚克尸体的那些人物,整部电影的影像,被冲突与吸引驱动的“画面”,构成了某种奇异的“示威”:这种“影像的起义”(soulèvement d’images)不同于对群众的俯视处理[例如塞西尔·B. 德米尔(Cecil B. DeMille)的影片],也不同于将“单个影像明星化”的处理。(1926 年,爱森斯坦批评巴拉兹,斥责他“在单个影像中使电影人物化”,认为“不应该在影像之中,而应该在影像之间寻找电影的本质”。)影像从来不会被单独解放:如同在政治上,它需要与他者相冲突、相吸引,需要剪切与迷醉,甚至需要它特有的“酒神祭典队列”,即蒙太奇这一酒神式的“原始现象”。
* 本文选自《影像·历史·诗歌:关于爱森斯坦的三场视觉艺术讲座》,感谢世纪文景授权刊发
阅 读 推 荐
影像·历史·诗歌:关于爱森斯坦的三场视觉艺术讲座
作者 | 乔治·迪迪-于贝尔曼
译者 | 王名南
“OCAT研究中心年度讲座”是一个致力促进当代艺术史研究的开放性项目,2015年的年度讲座的题目为“影像、历史、诗歌:关于爱森斯坦的三场视觉艺术讲座”。迪迪-于贝尔曼围绕著名导演爱森斯坦的电影《战舰波将金号》展开,讲解影像的视觉结构如何创造出连贯的历史图景,又如何通过诗歌式的建构表现出来。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