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云烟，清宵易散，漫将落叶数残年。一窗苍月，半户秋灯，暗把书案缀穷篇。自古来，唯佳人青眼，名留大雁，易动人心。岂不知，此般也，空将余生算尽，终落得烟消云散。自得坠地，今三十载矣。知三十功名尘土样，一任诗书成了废章。读了十几载诗书，别无用处，倒弱了些趋俗媚世之人。君不见，浮华子弟得豪名，古拙才客惹人轻。若说这是公平，不若说这是世情。任你八斗才，五侯能，谁睬你个不谙世的硬脖颈？借着一分儿闲情，一分儿清冷，将旧事磨蹭。屈子呵，你沉骨清江，必要人听？太白呵，你醉了几场，必看人情？溪水过得青山，远志终是小草，漫把这琴音低低的弹，愿听得听，看得看，我也是过客，谁管？
如今且说一段故事，摹了古人笔迹。若说是古人，何必又有古今?今日只是后来尘。世人一味求新奇，恐无多少新奇处，犹自迷了本性。圣训几多，重又续起，生平起落，终归于宁。说它新，只定是事非常理，说它巧，也即次日之无奇。唯有那端端正正千古笔，方能不老作长生。干脆不管了它，什么碧落黄尘，什么小说散文，我自挥洒着我的笔墨，你但有闲心，与我般儿，自可慢慢咂品。
只道它：自古红颜多薄命，始信人间妒美心。多少红颜，貌可倾国，体态惹人，空落得蒲姿命短，留人叹恨。即若你留一笔丹青记之，只记她皮囊，何记她蕙心兰质,生香体味。于是藏了她些物儿，道声：此簪曾佩，鲛绡去尽余香影，好与落花共怜春。香魂渐妙，心事沉远，也即没了雅兴流连，暗把几多幽心雅梦寄白笺。
只说青州府间，有一雪蓑道人，不知活过几百载，最喜求仙觅雅，或点山成寿，或题字横崖，可比闲云，身似野鹤。虽如此，也有那兴致，温世间文墨，或可寻些脱俗之语。偶观一书，深得其韵，待观其细致处，不禁叫绝。只看文中一节，自笑道：“此言多是道听途说而来。虽笔者或为惧隐，或为它由。只这般不细切处，怕误了世人！”言罢，又自笑道：“世间之事，本如一梦。空寻道若许载，安能以耳听目见，尽看人间所闻？真可谓人云亦云者也！”
待几日将书看罢，思道：只不想，世尘书生，竟能为此般深悟之语！可见慧根不浅处。观他所言之异样女子，虽奇异十分，也不脱尘人之笔。倒让贫道思起些故往之事。这边也有些须女子，皆巾帼间异奇，倒不弱了他所记。只一般女子，任她如何高才，风liu如许，终多幻去，为云烟散尽罢了。思罢，又嗟叹一番。我终于是尘外之人，自不合缀文添语。虽妙语如珠，情巧处，胜过人间所具。又怕其间省隐太多，倒惹了一般闲闷人等，胡言乱语，妄加评解。不若寻人记处，写为世间笔墨，或可稍遣心郁。如今之世，天下康平，四野清宁。空这云烟幻境，我所言道之时，却是乱世浮尘。或可稍补世人懵懂不清处。然事已过几百载，如何寻人记取？
又过若许春秋，青州布衣月无寒，往衡王府故处游赏。但见几簇楼阁，铺树明月。只残余两门坊，看承风雨。冷苔斑驳，西风瘦木。空对那残石销景，月华吟叹。乍尔云烟起处，恍然梦中。见一道人，清癯如许，漫将旧事谈起。无寒听得入情处，迷失所在，心入痴魔。情自话底起，缘从书中来。待听他讲罢，朦胧睡去。待醒来，银钩挂木，清风乱柳。看云烟尽处，恍然一梦。待回庐潜读，复又连缀删补，费心近十载，添成文字。更于游麟巷，秋缘轩内，定夺其稿。思几番，孤灯寒夜，月露霜晨，多忘红尘之事。尝自血汗流尽，青灯寒幕，整掇一番，终成书策。所言屑事杂语甚多，且从此处起，尽数道来。尚自为诗道：“数载寒灯冷画屏，移将山水入轩风。梦来泣雨疑听处，学作十年磨一澄。”
第一回老书生穷途入窘境，郭夫子仗义弃凌烟
梅骨柳心自取所，春风长被月斟酌。 从来纨绔闻达少，自古书生落魄多。
人间兴废寻常事。若对这“兴废”二字，寄言太多，也不过是虚叹妄悲罢了。载舟者水，覆舟者水。今日暂不问人间兴废，只说些寻常事儿。明朝末年，朝中宦官当权，地方百事萧条，知兴废事近，早有那几多睿智谋远之人，避往山中去了。
且说青州府西看岱影，东接海浪，风景秀雅。自古文人墨客，云集此处，争竞风liu。更市上罗布珍奇，琳琅满目，街畔楼阁店舍，鳞次栉比。虚危远阔，润南山之秀色，大河浩浩，揽东海之余波。只到如今，也因了这般气候，零落不堪。其间有座衡王府，已封过几代，到这代衡王，依然是呼风唤雨，权势倾人。若大一城，一府，如何入笔？只好借了几个酸腐文人，将这故事慢慢述来。
且说青州府外，南陌二十里处，青山环抱，溪水通云，满地茏葱隐虚舍，一片横山带远村。其间住一女道士，不知其从何来，从何往。只日间，芭蕉院里，对了琴，临了水，将心事漫绕冰丝，遣情遗韵。若说她是俗家佳丽，必无此佳兴，若说她是世外仙子，也不见她驱雾腾云。况这般幽怨处，怕还是大院深府，逃出来的妃子？其琴声日夜翻转，惊动了来往樵子野客，也只远远望去，云舍烟斋。听人言道，但以琴诗胜她者，以千金相赠。虽有远近书生，或逞弄一时才气，终多自取其辱，失意而回。
隔里数，有一村落。其间住一老童生，姓司名柳。岁浅之时，尚有志于金荣紫贵，功事身名。谁道几十年苍灯苦雨，连个秀才也未曾中得。椿萱继老，收资无处，无奈弃卷从耕。然其体瘦身弱，鸡筋蒲柳，难从田埂之间，挣得食甘味至，被暖衣添。年五十有六，复无妻室家人，孤孑一身。空写得一手好字。诗歌辞赋，无不精者；琴棋书画，皆入上乘。春晨秋夕，常于村头庐畔柳下，石几之上，与人手谈，弈中春秋，云边寂寞。每有酒虫熬体，便过桥赊酒而去，清歌担月而回。于寒斋之中，把酒拜月，吟诗延赋，醉求仙中之趣。
其屋前有联：春风两袖满，天地一棋局。多对人言起，一己身乃局外客，不论车马与将卒。其志如此。篱笆茅舍，堪同逸隐，翠柳芭蕉，逸趣横生。
日间，司柳听那白羽琴声，着实妙处，心下计较，若她是一小生，我自当寻访。只是她一般女子，虽隔了红尘，也不能冒昧。那日来，微雨酥树，点点丝丝，沾面不湿。荡烟绕翠，朦胧虚淡，乍见又失。见那女道士，领了两丫鬟，负琴背箧，从村前行过。司柳近看此女，惊为天人。不信眉须画，两稍柳叶风。喜怒无常处，先看眼盈盈。脸比素萼乍出莲，唇似樱桃欲破丹。纤纤罗袜生尘袜，犹带瑶宫月里寒。忙忙低了头，将斗笠遮掩。谁知那女道士驻足，问道：“小道早已听闻，前辈卧隐此处，然不曾得暇拜访，甚愧。近日，小道要大宴此方才客，名为‘失鹿之会’，前辈要有那闲心，看小道薄面，也过去凑乐吧。”司柳听闻，虽有那心一去，省得文心寂寞，思又不妥。思索片刻，言道：“山野一拙叟，何得女仙青眼，在此谢过。但因拙叟，日间俗事缠身，还是不去了吧。”女道士听闻，也就领了两丫鬟，踏雨去了。
但只说，任尔才横技逸，志大胸博，若得良缘未逮，终于功名难问。抑或困顿于饭宿衣用，篱笆茅舍之间，粥冷无颗，清汤野藿，无以充饥。女哭儿骂，三亲不识，近邻无语，乡里见笑。更者鸡筋病骨，诎口讷言，常见辱于乡邻。所谓凤立鸡中，形性孤梗，落魄无食，也是性之使然。尚得落魄，而汲汲功名者，乡人或怀惧其后达之心。待其后来，偶登龙门，尚可分一射辉光。故不可任心欺凌，一味违拗。然久处乡间，穷灯冷幕，寒光韬隐，无为人所识者，亦有之。如此，则多受欺凌矣。牛衣夜哭,短擎枯萤，对窘境无奈，也即常事。
且说那日间，山晴水明。徐徐风抹花丛软，悠悠云点碧落高。司柳方在村头下棋，遥遥听闻那边弄琴吟乐，好不热闹。待过午，听几声炮响，一队人马冲着那院落过去。那边听闻，慌了手脚，匆匆儿逃的逃，跑的跑。官兵虽众，还未围过去，听一武官样人喝道：“捉住那女贼！将反贼一锅儿端了！”旁一文官模样人言道：“不可伤及无辜。”武官回头看他，又无奈回头。见那旁院子里，一群人出来，诸多兵将听了那文官言语，不多阻拦。那旁院中，一女子走出门前，黄冠白麈，弱不胜风，言道：“贫道谢过两位大人，不伤无辜。人各有志，我有心复仇，必不弃志。今日自刎，以保诸人。”言罢，缓缓回身院里，片刻一声娇呼，静了山林。
待人散尽，两官领了诸人过去。见那道士，卧在花下，魂渺香消。文官吩咐兵士，将她埋了，搬兵回去。旁有师爷劝他：“此怕不妥。生当见人，死亦见尸。不带她回去，如何往上面交待？”文官将那眉拧了，喝道：“此般诸人见了，她已身死。还要交待什么？只将实话说了，也就罢了。”那师爷不多说话，跟了回去。
待二人领了兵士，从村旁过去。司柳从窗格间，颤巍巍看了几眼。只见那武官，国字脸，长须髯，眉毛间一段粗鲁气，双眼里一股正义感。似是画里的关公，持刀乍见，好比张贴的门神，依稀眉眼。那文的，虽是好个样子，太过光鲜。然他有全人的气节，自胜俗颜。
待看队伍去远了，回过身来。见一书生，坐于几案前，将那琴置了。司柳吓了一跳，问道：“你是？”那书生一笑，言道：“贫道冒昧相访，多有冒犯。聊为一曲，以赎其罪。”细看，分明是那女道士。分明见她自刎，如何又在此了？女道士也不管他如何惊愕，只将那琴弦拨弄，更不怕惊了邻舍，声为商羽，如泣如嚎。司柳听了，不觉潸然。那女弹罢，笑道：“老伯莫要惊恐。方才自刎之人，并非小道。乃我丫鬟，名玄儿者。因不便多告，莫责小道唐突。事到后来，人自能知。”又自道：“还当谢过那官儿，侠义心肠，倒是我看走眼了。十分敬佩。就此别过。”言罢，背了琴出去。
司柳看她去了，虽心下害怕，也无奈。几日下来，不见动静。那旁院落，再无琴声。也即不复含惧，静心如初。一场“失鹿之会”，尽为云烟。然即言失鹿，定非善意。
虽闲居，也少不得诗朋酒伴。其间有名郭泰乾者，此人为人清淡正直，自幼与司柳交好，更对功名无意。司柳因他而易醉，他因司柳而宜吟。二人常聚，稍可解尘中寂寞。
那日他又来寻，二人言及“失鹿之会”，大为感慨。如今民不聊生，国危世乱，可怜书生气，只作入酒悲。郭泰乾端了酒，说道：“因今般天子新登，故可另择恩科，这般兄弟欲去那富贵场中，走上一遭。只你莫作洗耳，笑我这般迂腐了。”约司柳同去，终于不去，回道：“我这从小考到这，也未曾入学，只这运气，原是老天早已定得。该来时自来，不用寻它，即若不来，求又何用？况如今，来与不来，也已难动心波片漪，沉如井水。”郭泰乾听了，言道：“此言差矣。姜太公七十钓渭水，更今朝官吏，多在天命年外。我兄也只过天命之年，如何不考去？”司柳道：“我如何也不去了，你自去吧。我这心再无功名之想，年纪也大些了，只去管管花草，管管虫鱼，也即是作过官了。”郭泰乾笑道：“也好。算这云烟幻境，不去也罢。只听闻新帝英武，愚弟思道，不若趁这蕙风和境，去为些利民辅尘之事，也即不枉为读书一场了。”二人又谈许久，见司柳终无心去，便自个去了，不多提。
匆匆光阴，散如光露。待又一春来，那边郭泰乾取科，衣锦还乡。方回，家中摆完宴席，便去寻司柳。二人在司柳家中坐了，闲聊半日。郭泰乾说道：“但凡为官，必为清廉之属，要么就不去为官。司兄送我一联，或可稍警我，戒为违天忘祖之事。”司柳推托不过，便在纸上写下两句： 两袖清风好看月，十分贞节自随山。
郭泰乾谢了，着人收起。二人又复对当今世态，多加谈论。郭泰乾笑道：“我如今这富贵，看是过手之风，我愿弃它时候，再来陪柳兄品山玩水。”司柳知他倔强耿直，或有不趁意处。也不多言，只心下替他担忧。
改日间，郭泰乾别过司柳，领家眷到了任所。郭泰乾虽已为官，却无半分显贵之气，依是那清茶淡饭，更廉正无私，不收贿赂，虽感一方百姓，却恼满城权贵。光阴迷花叶，岁月看圆缺。不觉两载春秋。
因其为官耿直，厌倦上下勾结诸事。上下间，失了朋党，只一人苦撑。那日一案至前，却是因争地而起。被告名刘元，居姑苏城里，素日经营茶叶，勾结官府，欺压平民，占了几间店舍。
那日又寻风水先生看探，寻得一地，乃孟小二居处,临街傍市，倚柳畔杨。孟小二素日于街上卖些果菜，虽穷窘，也可度日。那日刘元派人来，对他说道：“此处我家老爷买了，限你两日搬出。这里有纹银二十两，自去另置它处！”孟小二如何许得，心下犹盘算，待来时集些本钱，也开间店面。那几人见他不许，怒喝：“我看你是敬酒不吃，等吃罚酒了。这还有银子，等到时候，让你人财两空！”无奈孟小二硬是不许。那几人软磨硬泡，终于不能动他。便又将银子加十两，他还不许。回去告知刘元。刘元听罢，心下恼怒，带了几刁奴，来将他门口堵了，乐道：“你这般劳我亲来，也是你福气。你还是乖乖把这地卖我，不然，我定让你家破人亡。你若告官，我奉陪。这苏州城还没有不让我的人。只这县太爷，也要让我三分。你算什么东西！”孟小二犹然不卖。刘元干脆喊人将他拖到街上，一顿毒打。腿也打折，血流满面。孟小二一味哭嚎，虽围看者众，却无出头之人。孟爷并他娘已是跪在门前，哭道：“求大老爷饶过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种吧。这房子我卖了，虽你给多少，只够给这逆子疗伤的便是！”刘元方喊停。他爹将房契拿出，并画过押。孟小二在那一边哭，一边阻止，终于不能。
待二老将他架了，寻往亲戚处。人因听闻惹恼刘元，怕他报复，也不敢留他，只言家中房紧。三人便在亲戚家门外，搭一茅棚，住了下来。
次日下起雨来，秋雨绵绵，催寒度冷，半月不止。孟小二咬牙在家呆着，看双亲在雨中受罪，心下着实懊恼。又思道，听闻青天大老爷清正廉洁，不如去衙门外，喊冤叫屈，或可替我伸冤。待二老劝他不住，也即随他去了。
待郭泰乾闻罢状情，怒道：“还有天理吗？去把被告刘元绑来！”那几衙役只是呆半天，并不即去。一个终于上前低声言道：“此人甚不好惹，还望老爷三思。”郭泰乾乃刚硬之人，如何听他，又催诸人去将他提来。衙役商量半日，方尽数去了。去得半日，刘元方扯着袖子，腆了肚子，大摇大摆过来。
待他进来，在地上跪了，不紧不慢说：“青天大老爷开明！如何听人混语，离间你我。如今盛世太平，何来这般龌龊人等。”郭泰乾呵道：“刁民刘元！你知罪吗？任你日间如何威风，这般也要从实招来。”刘元听话说到此处，慢慢站起身来，狡辩一番：“小民有何罪？我方才敬你，才给你行这个礼。你只自好好为你官，我自开我茶叶铺。你若戴够了乌纱帽，我自可替你摘去。别看我只开几个茶叶铺，不起眼，谁人不知我本事！我哥哥是成王府中红人，我大舅是户部大员，我表叔却是兖州知府。”郭泰乾听罢，思道你在这唬我，我却不吃这套，怒道：“你亲爹就是天王老子，今天我也要将你问罪！来人，将他摞了，打六十大板！”刘元也不怕他，不屑言道：“你敢！我看谁敢打，今日谁动我一杖，来日我报他十杖！”那衙役因素日惧刘元，无人敢上前。郭泰乾怒道：“王法何在？今日，谁还想吃这碗公堂饭，就给我打！”衙役之间，有名郑直者，素日挨刘元欺负，今日便硬了胆子，上去将刘元按倒，一棍下去，思道，今日我即便不在城中混了，也要出口气！几下过去，刘元吃痛不过，呼爹喊娘起来。诸人虽不敢言，心下皆畅快无比。
方二十板子下去，刘元趴在地上，只自哼哼。那边有人来报，知府处孙师爷来此，郭泰乾便出去迎入。孙师爷欲将他引入无人处，好说话，无奈郭泰乾硬是不去，言道：“有何话，在这说吧！”孙师爷四目一扫，低声说道：“这般你惹下祸了！你一人遭罪不说，那拿杖之人，并这孟小二父子，并知府大人，都有祸害。”
知这人来，欲徇私情了，叫他如何置理。便将那乌纱帽，摘下，放在案上，在公堂上骂道：“任乱世、升平，只你这般贼吏贪官，便可搅浑这般清宁世界。不为民之父母，为官何用？更那一般混账人等，以贪为念，以弊为佳，犹自衣冠楚楚，自言清高，却非禽兽也哉？众水浊，不容一人清，今般我就不作这官了，也不去徇私枉法，为违心曲志之为！”
孙师爷闻若不觉，欲将那刘元扶起，他又如何起得来。那边几人过来，方将刘元扶起。半日外面抬来软轿，将他扶上。孙师爷俯首哈腰道：“都怪小人来迟，让小爷受惊了。”那刘元一边哼哼，一边对郭泰乾骂道：“你这官已为不成了。就算你回乡，我也要寻到你！”郭泰乾听他说完，冷笑一声：“我不扯谎，我故处青州！玲珑山下，望贤村中！你若有那闲空过去游赏，我随时奉陪！”任他去了。
几日间，郁于此案。更有一案，乃“失鹿之会”那女道士，又现身犯案，于苏州城外，结社抚琴，看势欲反。郭泰乾几日寻她不得，方自愁闷。朝中下旨，将郭泰乾迁往边处。郭泰乾够了，便告病托老。因刘元有心制他，托人在皇上面前说了几句，也就随了他。由此，将诸案放下。待事情已了，这边收拾妥当，领了家眷回乡。
方出城门，见两旁立了不少百姓，皆是来送行之人。一旁在路边跪了，一旁将些酒水相送。郭泰乾两碗酒罢，老泪横流，思道：这般我不能为人请命了，也空负了许多情意。待别过诸人，催马上路。秋叶两行飞簌簌，悲虫留客异乡吟。秋情助悲情，一番云烟梦罢，空留落叶随人。
走了几日，或晴或雨。那日于路上，见一处酒肆，倚山傍水，便入其间，趁这高秋爽气，饮上几杯。山村野韵秋意绪，空枝落叶客愁思。待见那旁桌坐一人，似是那衙役郑直，只换了装束。待他看见郭泰乾，上前跪倒，哭道：“老爷别来无恙？”郭泰乾看他如此，忙说：“快些起来，若有难处，自可说来。”郑直抹了泪述道：“小人携妻带子，寻往它处避难。这苏州城已是呆不下去了。老爷不该告诉那厮下处。来日还须提防。”郭泰乾从囊中取十两银子与他。郑直不受，强与，方收了，别过郭家去了。郭泰乾思道，一场官司，累了几人，可鉴天理难公。却不知那孟小二一家如何？
匆匆行色，待过维扬，那日至高邮。恰值秋日，落叶寒林，偶喧鸦鸟，更斜阳古道，愁思无数。人生在世，常作飘萍之客，纵若来时，或为他乡之魂。枯藤老树，寒鸦惊噪，西风瘦马，肠断天涯。
思此处乃少游故乡，文风或胜，当去各处游赏一二，方去便可。那日便去城中闲走，店铺萧条，街头冷落，十分凄惨景状。
待见路旁有两人行乞，看似面善，细看来却是孟小二爹娘，便上前问道：“二老奈何到此处？”又觉多问。二人哭道：“也是前世作孽。今日潦倒，我那不争气的小二，已是腿残，不能行走，我二人只好在此行乞度日。”郭泰乾将怀中取出十两银子，安慰道：“世间有善恶，有恶必有善，只将这银子去做些小买卖，或可度日。”言罢，再无赏景心，独自去了。
待回青州，在山中开一酒肆。若你正直恬淡，虽贫囊无物，一任穷窘，自可不必钱财，饮上几杯。若你横行乡里，任你王侯卿相，也不卖给半杯。司柳那日寻他，二人又在月下对饮。
郭泰乾叹道：“愚弟今去富贵场中走了一遭，也见识些所谓经济学问。官官相护，上欺下瞒，自古如此。谁又有心救民于水深火热？只将花言巧语，假形虚像，成就己名罢了。”司柳言道：“我虽未入官场，却知其间鱼龙混杂，也是常事。贤弟言之忒过了。”郭泰乾言道：“毕竟是鱼多龙少，也有那鱼目混珠之嫌。十个官里，有一个刚正不阿之人，也即天下太平了。”司柳怕他因事触怒，顺着应了。二人又饮片刻，司柳便告辞出来，自回家中，思道：如今不去求那功名，却也妥当，只我这性格，如何屈膝折腰。
话说一日，司柳缀些字句，担于集市之间，置摊而鬻。恰逢一酒店伙计，前来讨债。司柳因近日囊空，无以还取。三语不和，竟然吵将起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往往有时限之说。须有买卖两方，商量妥定。何年何月账结钱还。今番因那酒店急需钱款，故着了伙计四处催债。经得此处，见到司柳，便顺便索取。此时司柳杖头钱疏，空囊无奈，只求他暂缓两日，一并还去。那人不听，最后动起手来，将司柳推dao在地。可怜司柳孤身病老，经他这一推，半天挪不动身。围看之人，亦是碎语杂言，此说伙计不对，彼说司柳不该。
且说青州城里，有个张员外，名林阙，家荫祖功，殷富可数。又极具善名，当地人都敬重于他。那次因事，恰好经过集间。见此情景，便着管家齐成前去一问原委。齐成素日收些古董，集些字画，看他字，几可乱真，惊讶十分，回来以实禀报。员外听了，亲自下车，步上前去。人分两侧，员外进去。见司柳竹笠芒鞋，麻衣敝袖，说不出得寒碜。员外伸手扶起司柳，顺便一瞥那字墨，真个是舞龙腾凤，笔坚力满，柳筋颜骨。置于这集市之上，倒屈了这般才情，便问司柳道：“这些字句，可是先生墨宝？甚出神韵！”司柳一揖，答道：“浊笔涩字，承蒙老爷谬赞。”员外目凝字墨，片刻言道：“先生可否屈就尊劳，入鄙庐间，教小犬书法？”司柳心下言道，不惹富贵，不沾污浊，本也妥当。只这为西宾，不似作官，去也无妨。更有那心去看看富贵中人，如何欺世贪荣。由此动了尘心，生出许多事来，此是后事。此时回道：“鄙老能得此劳，但尽心以侍。”张林阙见事成一半，复又道：“至若束修报酬，虽量少意微，当不下他家为是！”问清伙计酒债饭钱，一并算磬。又与司柳一两碎银，让他归家收拾妥便。司柳推托不受，无奈思道，家中各处，尚有酒债，不若一并还上，少可安心。便收了银两，告辞回去。
司柳回至家中，顺便还完酒债。把家中仅有几件凋破家具，散与邻家。又去贾得一件半新不旧淡青袍，卷了几幅字画，几卷诗书，收拾停当。那日更往郭泰乾处，意欲一别。郭泰乾言道：“我兄去往富贵场中，看看也好。只莫入其间太深，只以冷眼，看那兴衰起落。你如今说这张府，我旧日听说过的。里面有些许才气子弟，或可消你闲兴。”司柳自应了，待晚间，方扶醉而回。逶迤花影，春野烟菲，都可延入几案横幅。要知如何，还看后来。
于寒斋之中，把酒拜月，吟诗延赋，醉求仙中之趣。
其屋前有联：春风两袖满，天地一棋局。多对人言起，一己身乃局外客，不论车马与将卒。其志如此。篱笆茅舍，堪同逸隐，翠柳芭蕉，逸趣横生。
但只说，任尔才横技逸，志大胸博，若得良缘未逮，终于功名难问，富贵殊缘。抑或困顿于饭宿衣用，篱笆茅舍之间，粥冷无颗，清汤野藿，无以冲饥，女哭儿骂，妻嫌子弃；抑或疲惫于耻诟怒骂，三亲不识，近邻无语，乡里见笑。更者鸡筋病骨，诎口讷言，常见羞辱于市井，蒙耻笑于乡邻。所谓凤立鸡中，形性孤梗，落魄无食，方知一文钱，可难倒英雄汉也。
尚得落魄，而汲汲功名者，乡人或怀惧其后达之心。待其后来，偶登龙门，尚可分一射辉光。故不可任心欺凌，一味违拗。然久处乡间，穷灯冷幕，寒光韬隐，无为人所识者，亦有之。如此，则多受欺凌矣。牛衣夜哭，短擎枯萤，对窘境无奈，也即常事。
司柳虽闲居，也少不得诗朋酒伴。其间有名郭泰乾者，那日携酒来寻。此人为人清淡正直，自幼与司柳交好，更对功名无意，二人素日相惬。司柳因他而易醉，他因司柳而宜吟。二人常会，稍可解尘中寂寞。那日他却言道：“因今般天子新登，故可另择恩科，这般兄弟要去那富贵场中，走上一遭。只你莫作那洗耳之巢父，笑我这般迂腐了。”约司柳同去，司柳终于不去，言道：“我这从小考到这，也未曾入学，只这运气，却是老天早已定得。该来时自来，不用寻它，即若不来，求又何用？况如今，来与不来，也已难动心波片漪，沉如井水。”郭泰乾言道：“此言差矣。姜太公七十钓渭水，更今朝官吏，多在天命年外。我兄也只过天命之年，如何不考去？”司柳道：“我如何也不去了，你自去吧。我这心再无功名之想，年纪也大些了，只去管管花草，管管虫鱼，也即是作过官了。”郭泰乾便笑道：“也好。只这云烟幻境，不去也罢。只听闻新帝英武，愚弟思道，不若趁这蕙风和境，去为些利民辅尘之事，也即不枉为读书一场了。”二人又谈许久，见司柳终无心去，便自个去了，不多提。
匆匆光阴，散如光露。待又一春来，那边郭泰乾取科，衣锦还乡。方回，家中摆完宴席，便去寻司柳。二人在司柳家中坐了。郭泰乾言道：“但凡为官，必为清廉之属，要么就不去为官。司兄送我一联，或可稍警我，戒为违天忘祖之事。”司柳推托不过，便在纸上写下两句：两袖清风好看月，十分贞节自随山。
郭泰乾谢了，着人收起。二人又复对当今世态，多加谈论。郭泰乾言道：“我如今这富贵，看是过手之风，我愿弃它时候，再来陪柳兄品山玩水。”司柳知他倔强耿直，或有不趁意处。也不多言，只心下替他担忧。
改日间，郭泰乾别过司柳，领家眷到了任所。郭泰乾虽已为官，却无半分显贵之气，依是那清茶淡饭，更廉正无私，不收贿赂，虽感一方百姓，却恼满城权贵。光阴迷花叶，岁月看圆缺。不觉两载春秋。
因其为官耿直，厌倦上下勾结诸事。上下间，失了朋党，只一人苦撑。那日一案至前，却是因争地而起。被告名刘元，居姑苏城里，素日经营茶叶，勾结官府，欺压平民，占了几间店舍。
那日又寻风水先生看探，寻得一地，乃是孟小二居处，临街傍市，柳畔垂杨。孟小二素日于街上卖些果菜，虽穷窘，也可度日。那日刘元派人来，对他言道：“此处我家老爷买了，限你两日搬出。这里有纹银二十两，自去另置它处！”孟小二如何许得，心下犹盘算，待来时集些本钱，也开间店面。那几人见他不许，便言道：“我看你是敬酒不吃，等吃罚酒了。这还有银子，等到时候，让你人财两空！”无奈孟小二硬是不许。那几人软磨硬泡，终于不能动他。便又将银子加十两，他还不许。回去告知刘元。刘元听罢，心下恼怒，带了几刁奴，来将他门口堵了。言道：“你这般劳我亲来，也是你福气。你还是乖乖把这地卖我，不然，我定让你家破人亡。你若告官，我奉陪。这苏州城还没有不让我的人。只这知府，也要让我三分。你算什么东西！”孟小二犹然不卖。刘元喊人将他拖到街上，一顿毒打。腿也打折，血流满面。孟小二一味哭嚎，虽围看者众，却无出头之人。孟爷并他娘已是哭跪在门前，言道：“求大老爷饶过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种吧。这房子我卖了，虽你给多少，只够给这逆子疗伤的便是！”刘元方喊停。他爹将契子拿出，并画过押。孟小二在那一边哭，一边阻止，终于不能。
待二老将他架了，寻往亲戚处。人因听闻惹恼刘元，怕他报复，也不敢留他，只言家中房紧。三人便在亲戚家门外，搭一茅棚，住了下来。
次日下起雨来，秋雨绵绵，催寒度冷，半月不止。孟小二咬牙在家呆着，看双亲在雨中受罪，心下着实懊恼。又思道，听闻青天大老爷清正廉洁，不如去衙门外，喊冤叫屈，或可替我伸冤。待二老劝他不住，也即随他去了。
郭泰乾闻罢状情，怒道：“还有天理吗？去把被告刘元绑来！”那几衙役只是呆半天，并不即去。一个终于上前低声言道：“此人甚不好惹，还望老爷三思。”郭泰乾乃刚硬之人，如何听他，又催诸人去将他提来。衙役商量半日，方尽数去了。去得半日，刘元方扯着袖子，腆了肚子，大摇大摆过来。
待他进来，在地上跪了，言道：“青天大老爷开明！如何听人混语，离间你我。如今盛世太平，何来这般龌龊人等。”郭泰乾呵道：“刁民刘元！你知罪吗？”刘元听话说到此处，慢慢站起身来，言道：“小民有何罪？我方才敬你，才给你行这个礼。你只自好好为你官，我自开我茶叶铺。你若戴够了乌纱帽，我自可替你摘去。别看我只开几个茶叶铺，不起眼，谁人不知我本事！我哥哥是成王府中红人，我大舅是户部大员，我表叔却是兖州知府。”郭泰乾听罢，思道你在这唬我，我却不吃这套。怒道：“你亲爹就是天王老子，今天我也要将你问罪！来人，将他摞了，打六十大板！”刘元言道：“你敢！我看谁敢打，今日谁动我一杖，来日我报他十杖！”那衙役因素日惧刘元，无人敢上前。郭泰乾怒道：“今日，谁还想吃这碗公堂饭，就给我打！”衙役之间，有名郑直者，素日挨刘元欺负，今日便硬了胆子，上去将刘元按倒，一棍下去，思道，今日我即便不在城中混了，也要出口气！几下过去，刘元吃痛不过，呼爹喊娘起来。诸人虽不敢言，心下皆畅快无比。
方二十板子下去，刘元趴在地上，只自哼哼。那边有人来报，知府处孙师爷来此，郭泰乾便出去迎入。孙师爷便欲将他引入无人处，好说话，无奈郭泰乾硬是不去，言道：“有何话，在这说吧！”孙师爷四目一扫，言道：“这般你惹下祸了！你一人遭罪不说，那拿杖之人，并这孟小二父子，并知府大人，都有祸害。”
知这人来，欲徇私情了，叫他如何置理。便将那乌纱帽，摘下，放在案上，在公堂上骂道：“任乱世、升平，只你这般贼吏贪官，便可搅浑这般清宁世界。不为民之父母，为官何用？更那一般混账人等，以贪为念，以弊为佳，犹自衣冠楚楚，自言清高，却非禽兽也哉？众水浊，不容一人清，今般我就不作这官了，也不去徇私枉法，为违心曲志之为！”
孙师爷闻若不觉，欲将那刘元扶起，他又如何起得来。那边几人过来，方将刘元扶起。半日外面抬来软轿，将他扶上。孙师爷俯首哈腰道：“都怪小人来迟，让小爷受惊了。”那刘元一边哼哼，一边对郭泰乾言道：“你这官已为不成了。就算你回乡，我也要寻到你！”郭泰乾言道：“我不扯谎，我故处青州！玲珑山下，望贤村中！你若有那闲空过去游赏，我随时奉陪！”
几日间，告病托老，待事情已了，收拾妥当，便领了家眷回乡下。
方出城门，见两旁立了不少百姓，皆是来送行之人。一旁在路边跪了，一旁将些酒水相送。郭泰乾两碗酒罢，老泪横流。思道：这般我不能为人请命了，也空负了许多情意。待别过诸人，催马上路。秋叶两行飞簌簌，悲虫留客异乡吟。秋情助悲情，一番云烟梦罢，空留落叶随人。
路间，见一处酒肆，倚山傍水，便入其间，趁这高秋爽气，饮上几杯。山村野韵秋意绪，空枝落叶客愁思。待见那旁桌坐一人，似是那衙役郑直，只换了装束。待他看见郭泰乾，上前跪倒，言道：“老爷不该告诉那厮下处。来日还要防备。小人这般要去他处避难，这苏州已呆不下去了。”郭泰乾言道：“快些起来，若有难处，自可说来。”从囊中取十两银子与他。郑直不受，强与，方收了，别过郭家去了。郭泰乾思道，一场官司，累了几人，可鉴天理难公。却不知那孟小二一家如何？
匆匆行色，待过维扬，那日至高邮。恰值秋日，落叶寒林，偶喧鸦鸟，更斜阳古道，愁思无数。人生在世，常作飘萍之客，纵若来时，或为他乡之魂。枯藤老树，寒鸦惊噪，西风瘦马，肠断天涯。
思道此处乃少游故乡，文风或胜，当去各处游赏一二，方去便可。那日便去城中闲走，店铺萧条，街头冷落，十分凄惨景状。
待见路旁有两人行乞，看似面善，细看来却是孟小二爹娘。便问道：“奈何到此处？”又觉多问。二人哭道：“也是前世作孽。今日潦倒，我那不争气的小二，已是腿残，不能行走，只我二人在此行乞。”郭泰乾将怀中取出十两银子，言道：“世间有善恶，有恶必有善，只将这银子去做些小买卖，或可度日。”言罢，再无赏景心，独自去了。
待回青州，在山中开一酒肆。若你正直恬淡，虽贫囊无物，一任穷窘，自可不必钱财，饮上几杯。若你横行乡里，任你王侯卿相，也不卖给半杯。司柳那日寻他，二人又在月下对饮。
郭泰乾言道：“愚弟今去富贵中走一圈，也见识些所谓经济学问。官官相护，上欺下瞒，自古如此。谁又有心救民于水深火热间？只将花言巧语，假形虚像，成就己名罢了。”司柳言道：“我虽未入官场，却知其间鱼龙混杂，也是常事。贤弟言之忒过了。”郭泰乾言道：“毕竟是鱼多龙少，也有那鱼目混珠之嫌。十个官里，有一个刚正不阿之人，也即天下太平了。”二人又饮片刻，司柳便告辞出来，自回家中，思道：如今不去求那功名，却也妥当，只我这性格，如何屈膝折腰。
话说一日，司柳缀些字句，担于集市之间，置摊而鬻。恰逢一酒店伙计，前来讨债。司柳因近日囊空，无以还取。三语不和，竟然吵将起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往往有时限之说。须有买卖两方，商量妥定。何年何月账结钱还。今番因那酒店急需钱款，故着了伙计四处催债。经得此处，见到司柳，便顺便索取。此时司柳空囊无奈，杖头钱疏。只求他暂缓两日，一并还去。那人不听，最后动起手来，将司柳推dao在地。可怜司柳孤身病老，经他这一推，半天挪不动身。围看之人，亦是碎语杂言，此说伙计不对，彼说司柳不该。
且说青州城里，有个张员外，名林阙，家荫祖功，殷富可数。又极具善名，当地人都敬重于他。那次因事，恰好经过集间。见此情景，便着下人前去一问原委。下人回来以实禀报。员外便亲自下车，步上前去。人分两侧。见司柳竹笠芒鞋，麻衣敝袖，说不出得寒碜。员外伸手扶起司柳，顺便一瞥那字墨，真个是舞龙腾凤，笔坚力满，柳筋颜骨。置于这集市之上，倒屈了这般才情。便问司柳道：“这些字句，可是先生墨宝？甚出神韵！”司柳一揖，言道：“浊笔涩字，承蒙老爷谬赞。”员外目凝字墨，片刻言道：“先生可否屈就尊劳，入鄙庐间，教小犬书法？”司柳心下言道，不惹富贵，不沾污浊，本也妥当。只这为西宾，不似作官，去也无妨。更有那心去看看富贵中人，如何欺世贪荣。由此动了尘心，生出许多事来，此是后事。言道：“鄙老能得此劳，但尽心以侍。”张林阙见事成一半，复又言道：“至若束修报酬，虽量少意微，当不下他家为是！”问清伙计酒债饭钱，一并算磬。又与司柳一两碎银，让他归家收拾妥便。司柳推托不受，无奈思道，家中各处，尚有酒债，不若一并还上，少可安心。便收了银两，告辞回去。
司柳回至家中，顺便还完酒债。把家中仅有几件凋破家具，散与邻家。又去贾得一件半新不旧淡青袍。卷了几幅字画，几卷诗书，收拾停当。那日更往郭泰乾处，意欲一别。郭泰乾言道：“我兄去往富贵场中，看看也好。只莫入其间太深，只以冷眼，看那兴衰起落。”司柳自应了，待晚间，方扶醉而回。逶迤花影，春野烟菲，都可延入几案横幅。要知如何，还看后来。
第二回远志出山空空幻骨，冷眼入世清湛自心
且说张府，择日间派了车马来。到村中，打听至司柳住处。村人将那人引至司柳门外。那人顺眼一观，但见竹篱茅舍，蕉影荷香。门旁二柳左右，枝纤条荡，风送穿莺之语；院前一池东西，漪乱波轻，鲤推点露之苹。幽篁呼韵，丛翠乱影，梧木奔吟，万叶齐鸣，久待听心之客；门扉半敞，风悄院静，竹帘高挂，画卷天成，留邀素月之辉。闲情常在，无意蓬门敝闾；诗意留心，不拘褐袖麻衣。故而渊明荷杖，放翁锄瓜，犹自得佳句真语。
司柳此时，正于院中编些竹筐换钱。那来人推开柴扉，将拜帖承上。司柳将其让入，瀹茗以待。更以时上果蔬，少助清雅，赘话不提。那人将来意说了。司柳听罢，携了行李，随了那人，往张府中来。
且说司柳一路心中味杂，于乡间住得大半世，老至时分，方缘入城从业。功名诚如幻，到老闻一钟。时事不我待，待我已成空。到底这栖栖功名，是非难定。思绪翻腾。古来书生，为这功名，可谓呕尽血泪，能得几人高中，几人承欢？罢了，罢了，便去寻得它事，收拾残年。
行得二十里，已至张府门外。下车驻足而观，但见铜猊威坐，吞吐富贵气象，阶高百磴，墙深三尺，隔阻世嚣尘音。虽不及官邸来得威严，气派，自有一番幽雅情致。门外几清客迎迓，更暖春柳翠交接，司柳礼罢，随了众人，从侧门入里。
待入其间，边行边览。楼高百尺，隐白云而蔽日，池种三围，动芙蓉以汕鱼。朱槛百层，连影投碧之水，竹桥九曲，横架染青之池。蝶引彤芳，射清香于雅院，风穿翠柳，遗春韵于幽轩。承溜芭蕉，惟入石上私语，披烟木槿，初来露下浓妆。更有琴堂，书斋，亭阁，尽有其名目者，不能细细记取。可谓先见富贵中景色，未见富贵中人情。
随了几人过去，入眼处，氤氲草色垂阶绿，迷离翠竹倚墙娇。回看那旁花柳动处，几个小童携弓拿箭而来。前面一人，穿着华贵，格外显眼。神情俊朗，眉如双剑，点睛处，凝睇不移，移目处，俊面疏朗。在花间驻了，引弓射雀，并不曾中，叹惜道：“奈何射不着它？也好，任它逍遥去罢。”言罢，急匆匆要去，看下人领一老叟进来，笑道：“这人是谁，奈何不识？咦，明明是个老农，奈何似个老儒。不知胡须与见识长短？吾不如老农！”不待那几人回答，已转身领小厮去了。
司柳看他笑话自己，脸先红了。顺路过去，游廊转抱，影壁题文，十分雅致。走入甬路尽头，前面五间正房，宏伟阔敞。掩映芭蕉深里，虚淡翠篁风外，庄严又失风雅。司柳被邀入其间，按次坐定。观其布置，俨然大家气象。紫檀桌椅，瑶花高几，古玩珍奇，皆非平生未睹。又不便近观，只是静坐而待。思道：这富贵景象，却是迷幻心眼，怪不得，些许纨绔子弟，不知人间苦难，独乐高枕，以至败家。今日来此，得以客礼，而非家仆凡丁相待，也算他高看我了。
门外张林阙蔼笑而来，态度十分谦谨，不以富贵娇人。二人见过礼，有丫鬟端上茶来，白色成窑茶碗，水晶紫玉托盘。及待入口，唯觉清香上浮，知为上品。张林阙言道：“自得小犬海云折桂，留职神京，今般只有书云问课。然此子贪性玩耍，不成才器，还望先生不吝敦导。”司柳应道：“老爷客气了，愚叟何能，得眼垂青，自当尽力而为。”心下嘀咕，但凡富贵之间，必有败家子弟，却也平常，只是莫将他恼了便可。
二人聊些闲话，因司柳拘谨，无多少话题处。待过午，便招呼用宴。司柳虽善饮，然初会，方不解员外脾性，故不敢造次，只是浅淡而饮。席间一冷姓先生，名梦秋者，年约四旬，才气外表，知也为府中教书先生。见礼过。司柳虽心地坦然，终于未曾见过富贵场面，有些拘谨处，便不与他多言。
宴罢，见两个婢子，引一小生而来。看其即为路上所遇，那射雀之人，方知此便为张府之公子了。但见其，眉浓鬓齐，眼澈神凝，风liu隐现，灵气随人。儒雅之气象，书卷之才生。可以“文”字，取之。精烁神闪，双目炯炯，骨健体舒，可以以“武”字取之。知其名为书云，年十四岁。书云过来，对司柳端详一番，笑道：“曾遇过的！学生拜过先生。学生资质驽钝，以后但有不妥处，还望先生担待一二。”张林阙已在旁不耐烦，骂道：“去，去！胡说什么,再没大没小，定打断你腿！快些读书去。”书云笑笑，被家人引下。司柳思道，这般初见，并无一味贪玩之况，看是十分人物。若知其详尽，还待后来。只看这般张林阙，人前文雅，对了书云，也是没了计较。
又过时许，司柳被家人领引入一处院落，隔林阻木，倒也清雅。待将其行李安排妥当，闷座半晌，见窗外风好景醉，腻云蒸柳，绿雾攒红，方舒了心意，信步排闼而出，情醉花园草木之间。苔生径外，丝萝牵衣。疏枝落影，遥隔人间暑气，密叶流风，汲灭午后炎思。司柳负手漫步行来，村中游赏惯了，哪管谁家花与树，任兴卷来画墨中。行不远处，见一荷花池。波清水翠，禽戏鱼追。更假山立池，仄曲栉结，玲珑万象，巧过盆中之景，岩生亸木，枝鳞叶密，屈影低探，工成鬼斧之修。池中金鲤汕汕，微波粼粼。荷花百簇，翠茵叠露，淡蕊分香。
司柳见景生情，顺念一句：“鱼波吹碎月，白露滚残香。”忽闻得池中假山后面，传来嘻笑之声。一人笑道：“这两句竟是不错！”司柳方欲回避。看那假山后面，已转出两个神仙样女子，只是形容未满，未曾及笄。原来池后，有一小径，直穿假山之顶，枝浓翠繁处，遮了视线。那丫头一转眼珠，说道：“闻得家中新来一先生，写得一纸好字，不知可是先生您？”司柳回道：“不敢，信手涂鸦尚可。”那丫头抿嘴笑将起来。看她顽皮可人处，司柳亦是捋须而笑，看她打扮，着实未曾见过，想必这二人定是府中小姐之流，当为避嫌，便欲转身回去。
那丫头笑道：“先生莫去。不知先生闲了，可否教我二人写字？”司柳思了片刻，颔首应许。那丫头又一笑：“学生贱名唤作燕儿，她是莺儿，或是雀儿。”司柳细心观二人。一个嘻闹顽皮，便是方才说话之人。靥娇眉秀，鼻琼腮雪。樱桃含欲破，贝齿语难绝。穿一件藕色排穗褂，淡白飞烟条丝裙，脚踩青罗杂色绣花鞋。一个羞涩娴静。眉峰邀翠，玄鬓凝芳，手如柔荑堪探月，肤如凝脂恰欺霜。身穿粉底排穗襦，淡紫色地妆花纱裙，都约十三四岁。
燕儿手里折些杂色花草，拿到鼻间直嗅，复又问道：“学生观此花艳美，香绮味甘，故而欲折它两枝拿来玩耍，谁道莺儿不依。先生可得评评这个理。花开花谢，总有其时，如我折得，它也终得凋残，我不折得，它亦凋残。如我折得，尚置入玉瓶之中，悉心呵护，尚可暂延生时。若有疾风暴雨，摇影院中，岂不更易凋零？古人就有：‘采菊东篱下’句，可知折花并非我一人所事，更无坏处可言。”莺儿稍一抬头，见司柳在前，脸上绯红，复又低眉垂首，说道：“不然。花之雕谢飘零，自有风催雨管，譬如人之死生存亡，虽知阳命只百年，亦是持心秉性，不因病苦悲伤，宁求逍遥半世，而不愿束身百年。扶风落影，临雨淹姿，方为物华之本性。草木自香，何欲人折？”
两小小丫头，年不过十三四，争论于此，让人苦笑不得。其实人质各异，司柳正待说话，那边已有嬷嬷寻来,斥道：“苦寻你们不得，原来在这边快活呢！隔院彩麟随了奶奶，来家中玩耍，太太正招小姐回房。你二人还不快去伺候！”司柳方知，此二人只是丫鬟，已是贵态如此。司柳心下惊叹，若真府中小姐，岂非金装玉裹？正自思间，闻花树丛中，有一女子言道：“都说几次！对她二人，不可恶言。斥她直如斥我，奈何！”言罢，幽幽怨怨出来。那嬷嬷忙道歉赔礼，燕儿笑道：“这般我们便去，你且回罢。亏我们小姐在了，要不又一场羊癫疯，煞了这般风景。”那嬷嬷方溜溜走了。
树后那人，移出影来。司柳乍见此人，但觉其如梦如幻，恍然不真，烟气层生，此非仙子？虽知其为尘中绝丽，犹自不禁心神。只为形容尚稚，然终明月冰雪，兰态莲质。那女见司柳，愠道：“奈何又让他人混入？”虽极是音低，恍若蚊鸣，司柳闻得，嫌己唐突，也即悄然而退。燕儿方不忘对其喊道：“先生莫忘，改时来拜！”司柳应了，回至房中。一旁揣道，这人定是府中少主子之流，日间避了她即可。
且说燕儿几人，一路往夫人房中。莳云一旁走，看那风起忧木，叶挂浅愁，空将远山凝簇，轻叹一声，说道：“只这般俗人，再莫让他入我眼中。若此后此处见得，但非冷先生，并书云者，皆将他撵出！”二人应了。燕儿又笑道：“恐他新来，并不知规矩罢了。一时走错，无心闯进来了。待他知道了，也即不会如此。”莺儿插言道：“你就爱替人说话。”燕儿笑道：“我只论理罢了。”又说道：“奈何只让此二人进来？按说二爷与小姐本是兄妹，不可避嫌，这冷先生呢，岂非也俗人一个？”莳云脸上，似羞似怒，只不好回她。莺儿回道：“若论我，定不想遇见任何男子。只因冷先生日间，看你我几人长大，不好阻他。更者，论二爷，自来与我们相处，也只当一般姐妹看待，虽为须眉，哪有那般酸腐气味。即若有，也是装来的。”莳云觉她说到心底，也不回话，只在前面走了去。三人延花径林丛，一路过去，觉林深草繁，不问尘外冬春。自有莺语翻翠，鸣栖枝蝉，更不闻碎言杂语，扰我心绪。
待来夫人处，燕儿、莺儿门外立了，莳云独入屋中。待进门，见那炕上一旁坐着李夫人，一旁坐着徐夫人。其女彩麟，在旁边凳子上坐了。正在那闲聊呢。但见那彩麟，白肤看胜雪，酒窝长埋笑。虽愁来亦无哀，虽恨至而难猜，空一段风liu在嘴角，贝齿久自开。让人一见而觉亲近，从容处易得人心。任你一番心恼，见她气也销，任你性情冷漠，见她也欲交。莳云行过礼，徐夫人笑道：“三丫头过来，让我看看。”莳云便过去，徐夫人将她揽入怀中，温言道：“这孩子，自幼来便生的最弱，可怜见得。她们姐妹几个，转眼都这么大了，我们这些人，也就老了。”李夫人笑道：“改日间，等他们姐妹都出阁了，只剩我们几个老姐妹，在家里呆着，闲度光阴罢了。”羞得二人，各自低了头，弄那衣角儿。李夫人吩咐二人，自去玩耍，二人应了。
彩麟已笑着过来，牵莳云手，要出门外，笑道：“几日不见，妹妹也不过去寻我玩耍，这般看来，出落得愈加水灵了呢。姐妹间，也只有妹妹独得丽色，艳压群芳。如花中牡丹，冰中托玉。倒让千娇百媚，都没了姿彩。”莳云听罢，心下欢喜，说道：“姐姐又打趣我。我愿在花中，而为梅。不与群芳共比。”彩麟笑道：“这倒是奇了。梅花霜冷，妹妹这般弱骨，如何受得霜雪。恐霜雪还不忍欺呢！又如何打趣你？只这般实话，却成了打趣之语，岂非世间再无可凭依处，真亦假，假亦真了。”莳云低头，看那一旁落瓣尘痕，回道：“本无可凭借处，只此空空皮囊，来去如风，何时又复真来？”彩麟笑道：“说不过妹妹。妹妹素日间，虽不屑与我这俗人多说，只那日与我写得那几句诗，我已着人装裱，挂在书房内。或日间对着，也有了些脱尘离俗的气质，可好了。那日琮儿姐姐来，屋中看到，竟是十分欣赏，要带了家去。我只言乃妹妹所赠，不好与她，她便要我问妹妹讨幅墨宝，来日寄她去呢。”莳云恼道：“待姐姐回家，快将它撤下来，烧掉了去。闺阁中词句，如何见得人！那琮儿又是谁？不许她看得！”彩麟笑道：“妹妹忘了？那年在我家中，住了有半载，后来又被其家人接回江南者。只她与家中有亲，因他父亲触事，故托身此处。这般去又来，只暂住几日，也便去了。”莳云方忆起，只自暗恼，又听她说道：“闺中诗词如何又见不得人？听琮儿说，她那边有什么‘蕉园七子’，又什么“十二钗”，素日间游赏赋诗，宴集结社，名动一时。只这风liu韵事，羡煞我了。这边虽有诗社，我也来过几次，终于不及那边盛处。”莳云听罢，恨不得也去那人堆里，展尽才思，转言道：“她们扬她们的名，却与我何干？我本不会吟诗，不似你们，才高气傲的。”彩麟笑道：“妹妹这是哪里话？你不会吟，谁还会呢？姐妹间，也只以才情，更胜人一筹。你也容不得人别人过你。”莳云听了心里难过，这分明是讽刺我呢！我哪里又如此了。虽也知她或出无意，终也咽不下这气。彩麟知她意思，笑道：“凭妹妹的才力，如果有人能过了你，也只一首半首罢了。黄鹤楼与凤凰台，我看还是太白才高了，容不下崔颢呢。妹妹不就女中太白呢！”莳云听罢，放将郁气消了，嗔道：“姐姐胡说什么呢。如何比！”心下却思，如这般多会吟会唱之人，筵集一处，可让春花却步，明月避影了，十分羡慕。那旁李夫人见她二人在此絮叨，已是笑道：“你看她们姐妹，都说了这一会子了，还没出门口呢！”
二人出得门外。彩麟见燕儿二人，便上前牵她二人手，笑道：“你们姐妹二人，这次怎么没顶嘴呢？还记那次，你二人在那花圃前立了，斗嘴呢。多亏我劝开,要不然，你们小姐，可就不好做了。妹妹还不谢我！”莳云也一笑，说道：“定是你，不知动了什么歪心，惹她二人顶嘴！”彩麟笑道：“我又如何惹她来？只你这作小姐的，也有福气，得二人伺候，着实让我生好些羡慕。”莳云笑对燕儿二人言道：“你二人听着没？跟了这徐小姐去，可是有许多好处呢！”二人只自笑。莺儿言道：“我只伺候我们小姐。有再多好处，我也不去得。”彩麟笑言道：“看她，又当真了。原是天生的小姐脾气儿。来日，干脆来我们府上，作我妹妹算了。”莳云冷笑道：“你若真这般，就领她去吧。在此处，如何得好处来？只我自顾不暇，又哪有闲儿，看顾她二人。这般若非雪云出去，定是她先见姐姐，待她先见了，才唤我来。”彩麟说道：“妹妹也莫如此说。只这人情，并非如此龌龊。况这些事儿，又何必上心呢。生在富贵之家，出无车马之忧，衣无鹑衣之虑，何必觅那闲愁。”莳云回道：“但凡芥末之微，尽如此，又有何事不如此呢？我喜欢之物，大娘定图了去，与雪云。看不好的，剩下的，才与我，我才不要呢！”彩麟劝道：“这便是她不是了。况雪云妹妹，也是十分大气人儿，十分胸襟，并无那争胜之思。”莳云脸上羞恼，说道：“我本不及她。只她有人疼，又比我得人缘。丫鬟们见了我，也快些避开，见她，则说些笑话儿。”彩麟说道：“我虽知四妹妹，心底热，但只个人相处罢了，即求清宁，又求热闹，自不可得。她虽喜热闹，自少了一分清宁。各有所长罢了。又何必住江南，而思塞北雪景，住塞北，则思江南春雨呢？”莳云听罢不语。莺儿在旁说道：“我们小姐不如四小姐呢！最少，不爬树翻墙。”彩麟笑道：“你们小姐是琪花瑶草，雪云是冰中暖玉，各取千秋。如何又去说人呢？只一般女儿，定要恼你了。”莳云本待说，我也只配作花草罢了，见彩麟又说出来了，倒不好回她。方不再语，只作冷冷一笑，心下暗暗记了。几人出来，在府中闲走，边聊些话语。彩麟思道，她必因无母之故，日间又多心，处处儿与雪云争比，但凡事儿，就往亲疏上想，也不怪她。看是雪云多让着她。府中诸人自喜与她交往，与她闲谈，取乐儿。
待穿几丛花，几杆竹，几声沉默。彩麟问道：“近日府中可有社起？好久未曾写诗，这般技痒了。”莳云回道：“我也不知。改日你问书云去。”彩麟应了。莺儿在旁说道：“若再有诗会，再莫让月芬来。若她来，定什么诗兴也没了。‘池塘生青草’，若对她，便是‘池塘生青蛙’了。”莳云一笑，说道：“何尝不是。虽不懂诗，不识几字，却在旁瞎掺和，左讽右刺，让人着恼。更她说，若谁句语胜了古人，便可吟于我听。诸人听罢，几间日，便无再吟者。着实扫了个人兴致。况诗文本为悦性怡心之物，何必认真了去。”虽如此说，心下计较，只是不能输于诸人，好惹了耻笑。更不可输与雪云，倒是我样样不及她，为她作衬了。彩麟笑道：“她也有她好处，只是有些小气繁琐罢了。”
二人正自闲谈，却见书云兴冲冲过来。彩麟见他过来，笑道：“哥哥近来可好？雪云妹妹呢？”书云抹了汗，回她：“还好。只那次起社写诗，句语上输与妹妹，我这般温经读史，悬梁刺股，好不用心呢。雪云却是出府去了，待天晚才能回来。”彩麟笑道：“我早知妹妹出去了，还用你说！你别悬梁自尽就可。知哥哥故意让我，我也不多说。”书云又问道：“你哥哥呢？今日怎么未来？”彩麟回道：“只别说，他随去江南，大概要一年半载的，方能回来。这般原是喜事，琮姐姐作了我嫂子。亲上加亲，定了下来。”书云笑道：“可喜可贺。只不过，倒是少了个有趣人。日间我与他最谈得来。这般去了，倒剩我一个人寂寞了。回来了，他也定以丈夫自居，再不和我们这般顽童戏耍了。哎。”莳云在旁听着，有意打趣彩麟，笑道：“哥哥寂寞什么？不若也将亲事定下吧。眼前这人儿，更是十分难得呢！”彩麟听罢，红了脸，骂道：“你说这话，看我不饶你！”红着脸儿，上来捉莳云。莳云笑着告饶，忙忙走开，说道：“我先回了，你二人再聊会儿。”领燕儿二人去了。
第三回乍惊词藻燕儿学诗，初展惠才莳云写句
彩麟见她三人去了，笑道：“你看她们三个，合伙儿过来，便没人说话的地了。只这燕儿，是你们家丫鬟里，最懂事明理的，别人不知她，我却知她。加上莺儿，虽害羞腼腆，那嘴可不饶人。这莳云也是不省油的，不多言语，但凡说来，便让你恨也不是，恼也不是。”书云笑道：“我只见了她三人一块儿，也尽快走开。怕一时说错了话，可没个了处了。”彩麟听他说罢，思起方才莳云打趣话来，沉下言语，对书云说道：“过几天，便是我生日。我们几个在那边设宴，荷花开得正盛，一边赏花，一边举筵赋诗。你若不过来，就算了！”书云笑道：“这般说来，我又如何敢忘妹妹芳辰？我定过去。本是功课要紧，但只因是妹妹生日，我这哥哥自然定要过去。只她们几人，我虽管不得，这般也要拉过去。其余人等，可过去得？”彩麟回道：“但有愿过去的，尽可过去，不论小姐丫鬟。”书云也不敢多语，只应了。二人又聊片刻，书云千般温，万般软，彩麟只是冷冷淡淡，不多似与他人言语般，或笑或温。待去，彩麟叹道：“素日间，我不喜冷先生。何必为一时懵懂，耽搁各自前程。何必她多情一望，你即深意回眸。”书云不懂，问她又不说。几般葳蕤，待她去后，也便独自回房。
且说李夫人二人，正谈些心事，徐夫人说道：“今般她爹任职在外，她哥去了江南，家中大小事儿，亏得她帮着照看。虽有不妥当处，倒省了我心。”李夫人笑道：“这孩子，我素日看好，最懂事明理的。你看她，一句话一笑，让人如何恼她！前几日那话，可别就忘了，再过一年半载，就与他二人定了。”徐夫人言道：“你们若不嫌弃，我们敝门小户的，巴不得呢。只看他二人脾气，当合得来。”见天色近昏，彩麟回来，告辞过，随徐夫人回府去了。
李夫人送彩麟母女去了，回来坐罢。那旁李财家的上来，看旁无人，回道：“回太太，那旁放给刘三的五十两银子，利钱收回来了，在此处呢。”李夫人收了，又问道：“上次王顺那三十五银子，并李岚家那十四两银子，尽快替我收了来。”李财家的应了，方要出去。李夫人又道：“听闻那旁新来一教书先生？只日间看他有何不妥处，便来我面前说了。”李财家的应了出去。李夫人又将些事情寻人分派下去，方要用饭，其弟李隆过来。李夫人看他，气不打一处出，又自忍了，骂道：“素日间派你去经营，奈何就亏空了去？”李隆只红了脸，不敢作声。李夫人又言道：“你素日间，也忒大了胆子！但凡好处，你沾了点，我也不说什么。我最厌人贪赌，不想你还是败在这上面！”李隆哭道：“还望姐姐替我做主。自父母去了，哥哥又去了它处，也只姐姐将我看顾。况日间，也未曾少了姐姐好处。”李夫人叹道：“账目我已看过，出入太过显眼，你让我如何替你遮掩？从今日起，你定也不能再经营了。”李隆听闻如此，又软求几句，见无可回旋处，恨道：“连自个亲姐姐都不管我了，我也不说什么。只定要与我安排个好差事，自少不了姐姐好处。”李夫人冷笑：“我还用着你给好处？一旦赌上了，还有何可让我放心与你？你随了钱管家，去看田庄吧，日间不少你吃穿，也即可了。”李隆怒道：“我不去！”李夫人叹道：“你若不去，只怕连这差事都没了。改日间，你回历城老家，自己过活。”李隆怒道：“你竟这般绝情？不顾亲情，让我一人吃苦受累？”李夫人道：“你先忍上数日，待看你真个不赌了，便再与你事作。”李隆求道：“我发誓绝不再赌。”李夫人说道：“已三番两次如此，如今也定不许你了。”李隆好说歹说，也不见回转，恨道：“你如此，我便将日间账目写出，让大家评理，你也脱不开干系！”李夫人听罢，怒道：“你敢！”李隆冷笑道：“我如何不敢？”李夫人听他如此，也无法，答应着，让他去了。心下捉摸半日，有了计较，自言道，若我心不毒，如何整理这家！
几日闲光，唯赏花探月，十分清幽。因未曾交接，故司柳得些闲暇，于房前房后，惬意观雅。那日正在案前弄墨，行笔添文，忽闻敲门之声。起身敞门，见是那日两丫鬟，名莺儿、燕儿者。便将其邀入房中。
莺儿静静坐了，低头不语。燕儿却起身，来至案前，细心观那字墨。虽未必晓其深味。看来自有一番气势飞腾。念那文字，自是“柴扉夜月入，翠幕晓风开。”燕儿又去拉了莺儿，来至案前，言道：“先生写得诗句，竟不下古人了。今般燕儿所见诸人中，当以先生为最。先生可否教我们写些诗句？”司柳忙谦道：“世之精于诗语者，犹如深山之木。鄙才薄浅，如何使得？”莺儿言道：“不知好过我们多少呢。只怕先生不肯教我们罢了。”司柳笑道：“哪有！如若不嫌，当可使得。”燕儿也即笑了。司柳问道：“不知二位，前许曾观得哪些书集？”
燕儿回道：“列女传，女四书。更者，诗词歌赋都看了些许。只我们小姐，往年跟冷先生学书，我二人在旁跟了，凑趣罢了。”待二人又说些，没了话头，便不再言语，只坐着等司柳说。
司柳看她二人说够了，说道：“众家各有长处，能取其遂己心者而眷之，足矣。”燕儿点头应了，又说道：“府中冷先生，亦是才高之人，若闲些时候，可寻他切磋一番。”司柳应着，寻思道，原是那日宴上之人。只未会过，不曾知晓。
几人闲聊，不觉已是近昏，司柳说道：“你们奈何还不回去？别招了人闲话。至若为诗之法，浊叟也是浅淡知之。城中多吟诗弄句之人，结成诗社，吟咏切磋，却可学得。”燕儿笑道：“今日小姐允了，可玩上半日，别人自不说什么。素日之间，府中亦结诗社。每逢佳节良时，或花期月夜，或大聚，或小宴。我二人皆因丫鬟之数，也即在旁凑趣伺候罢了，并不多吟。更才浊文疏，半为旁观。”言罢，稍显怏怏。司柳闻得，兴致顿起，虽已非年少，自有一番闲情逸趣，便问道：“不知社中哪几人？”燕儿回道：“也即府中几人罢了。先时大公子尚在府中，与冷先生联起诗社，倒还热闹。或重阳置酒，或上元观灯，诗成击鼓，韵添刻烛。自得大少爷为官去后，已然大不如初。”莺儿插话道：“去去来来总有数，生生死死在尘中。不去也罢。”燕儿笑道：“这般去了，你我方有展露之机。如何不去？”莺儿回道：“那也只你我去得，先生去不得。”司柳方欲问，燕儿已是说道：“我们小姐，素日间秉性孤标，行止冷淡，不喜与生人来往的。只那日间先生所往，入那花径间，原不妥当。此径为小姐寻人裁出，不许他人进入，好自隔尘的。”司柳听罢，方思起那日，误入其间，惹她一般女儿嗔责。这般思来，方知其因了。又谈片刻，天色渐晚，二人便怏怏而回。
司柳送出院外，方回来。一夜竟是难以入寐。无赖西风数漏滴，不恨愁多恨更迟。树影曲窗，疑回故园惊梦，残月枝头，恰是临皓倾樽。闻听更漏溅残，风声碎竹，烛烧叠泪，心多怅茫。已然鸣蝉先吟，梧桐叶露，晨鸡催晓，举首星空。司柳已是起床，漫步于芳色之间。昔时于山畔溪旁，每到晓来，百家鸡鸣，争呼频应，连唱十里。更杂鹊语莺歌，试润清喉。山岚起岫，乳树披烟，复有泠泠苔露铺柴径，瑟瑟晨风送彩云。勤农已是荷锄而去，草露湿履，山风沁衣。今番入于张府之中，更于花林深处。即便门外下人，已是忙碌一团，府中家眷却犹在梦中。举首东望，云挂檐角，霞生木末，院中清冷。萧疏之意，更况于山间村落。此般华舍朱楼，不知何日已为颓院旧垒，折栋霉墙。于繁盛之中，而感会雕敝之情，于破落中感会融生之意，本为人之诞思。
待得不久，日上重楼，隐约亭阁，云滚霞泛，清烟披离。有府中下人送过饭来。虽为早餐，已是几近丰盛。在故舍大半生，寒窗苦雨，读饱诗书，竟不曾吃的如此美馔。想不得如此，早弃那功名，问个吃白饭的清客，赊却了梦想，换回半世凡庸，倒来得实在。古来才高的压抑，才淳的受挤，才无的享贵，才滥的乘势。长沙太傅楚三闾，江海诗仙南荒轼。说天是公平，奈何总让书生穷命，纨绔享荣。说天是势利吧，朽骨残碑总相送，不留下谁，不向着谁。
那日司柳用过早饭，于房中闲座，倍觉无聊。闲骨无为坐晨霭，满袖烛苍霞影来。最是夏晨无睡意，推窗邀翠芭蕉斋。听蝉声嘒唳起梧桐，黄鹂传唱隔墙松。清泠泠，露湿除草，露多花被冷，暖煦煦，霞开帘影，风微夏意浓。
坐得不久，又闻敲门之声。便起身，推开门来，见二女复又寻来，莺儿低头不语，燕儿樱口点开。身后犹随一女。燕莺二人，在此女面前，尽显单薄。但见其：英气轩宇，一段豪情胜须眉，山眉远探，凝睇处晓月催花。脸不敷粉，却胜何郎，体未匀香，多随旬令，长挑身材，翩翩气度。虽绘女容之不妥，奈她秉形之如斯。燕儿已是笑对司柳说道：“这是四小姐。”那女望司柳行礼道：“学生张雪云，来学诗词，望先生不吝赐教。”司柳忙回礼道：“村叟何能？劳小姐芳驾。”张雪云笑道：“先生不必过谦。若不嫌，但可以雪云唤我。听闻燕儿言道，先生高才，今般才回府中，故以来此拜望。”司柳忙让几人坐了。待观雪云态度，几番从容，不拘不泥，绝类男儿。朗笑处，气如吞虹，目转处，木兰从征。虽身处高门，却无骄气半点，久留富贵，不喜钿钗珠玉，让人得感亲近。
司柳见推脱不过，便细下心，一一教来。“平仄韵律，可否知得？”三女齐颔首。“此方为次，意为先取。文出于心，化为意，故行文之时，当为将意中已先有之文字，化为纸上之文字。若得心中无文，唯意亦不可为诗，此方够自家独会耳。落于笔纸间，自当文意并有，几近天成。故绝佳之作，非人力所可驭者也。非此，多为次品。心中有无限意，而无文以尽述，则难及惊天之语，虽心会而不会于人也。心中无意，而一味缀文者，只将人句，左搬右套，更是无从是处。诗不可妄为，情来文备之时，尽笔力而为，虽一日百篇，亦不为过，若得情文缺一，宁可半载而不为一句，亦不失为明睿。”
莺儿说道：“古来唱和之作，同处席宴之间，未必意文俱备而诗者，亦多佳作。况有依意而行者，见景而咏，见事而诗，笔如天成，不碍佳作。若诗半年不为，岂不手生？‘半年不读书，顾影疑非我。’此般只为半年不写诗，下笔无所着。”司柳见其伶牙俐齿，竟无相对之词，只自心下明了。万流归宗，形无定格。此般只是言其一格。至若或情随心动，或空心若纸，诸般皆可成上品，只个人词笔罢了。雪云对莺儿笑道：“你只知其一罢了。先生之诗无所驻，或依曲晦奥险，如山婉转，或依平浅风华，如云动影，又无所不驻。此般境界，非你我可及。”司柳听罢，觉言道心深处。更见雪云这般幼小年纪，却已如此看待，十分佩服。若非相差忒殊，当以知音相待，与她痛饮三百杯。思她此般，豪情才气，必可尽显笔端。只多少才思，也即如过眼春花，一瞬枯荣。我这般野老，才思又去了何处？
司柳看几人不去，言道：“不如去园中，看写些句语？”雪云应了。几人便出门，来至屋前园中。到一排木槿前驻足。时百花披露，红白惊掩，瑟瑟风吹，羞意扶蕊。娇花带霞光之半卷，翠叶影翠露之初张。虫吟也雅，莺啼自韵，共水墨之写意，自溽风之工笔。燕儿指一旁花径，笑道：“先生莫忘了，那边小径，且莫走它！”雪云听闻如此说，猜个八九，笑道：“因三姐不喜生人，故以不许他人行过此路，也倒没什么。那边尚有路径，通往各处。若有事，先生从那边来回即可。”司柳那日已听闻，更这般心下记了，也不多问。
见那边数株木槿，白翠叠风，锦花雕秀，几般盛状，司柳说道：“谁来几句，描写此花，韵律随取。且等片刻，句语成时，念与我听。”各人听了，便自去思索。燕儿迈步来回，偶有字句出口，复又摇头重吟。莺儿立于白槿花下，望花不语。雪云则凝眉而思。莺儿低头抿嘴一笑，说道：“我先来。白烟撮翠影，青露挂霞枝。秀色谁同赏，蝶心月不知。多言朝带露，难解泪随夕。空恨薄情客，谁怜幕下痴。”
雪云笑道：“这丫头，素日间，并不见得多吟诗句，竟是这般才思！倒是不弱三姐姐了。故人言道，槿花荣败随朝夕，这般看来，倒也非此花势利。我也涂鸦一首。”
待稍等片刻，诗道：“幽情寒露半苞开，不让贪蝶张翼来。堂外真珠风满袖，云波流眸月侵腮。高心还怕风前落，入世难推衣饭怀。种得遥池一千木，留在清香半世哀。”
燕儿听雪云吟罢，心下着急，便说道：“这般我且凑数，大家吟罢，只余我一人，也不好看。风挽霜羞立，孤心落素枝。何时归月色，同照故人衣。”言罢，于花树后躲了。
雪云笑道：“木槿朝荣而暮败，望月而羞矜，故以如此。”
司柳微品诸人诗句，说道：“字句间，尚需斟酌，立意时，倒可了。白烟绕绕，轻撮翠绿之影，青露隐隐，流挂染霞之枝。而幕下赏花，对此美景，恨无同赏。故而眉生愁意，空恨云头之客，羁远之人。而那远行之人，可否又知，这般痴意，心生怜惜呢？此所谓意至而文未达，虽细细读来，留人一些品味余地，但其间筋脉联络，不甚清晰。更须改修字句，方可成佳作。”
燕儿笑道：“空恨薄情客，谁怜幕下痴。可不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了”莺儿已是不依，嗔道：“是你这般想儿，却说我！”
那边花深处，转出一人来，正是莳云。虽隔花径，更月季花浓，摇香簇艳，木槿荫影，滴翠泫青，几人却不曾观得。人在花中，不分花人。原来莺燕二人，素日服侍莳云，因今日来寻司柳学诗，与莳云言道，莳云素厌生人，更不喜一般市井须眉，故以不来。二人便去寻雪云前来。这般往园中，谁知莳云也早在此处，花影间，听几人吟句。直到此般，方幽幽出来。
莳云并不抬头，低头道：“我且吟上一首。临池点破万枝红，罗袖风前烟色空。紫淡浓听芳落雨，绣成但看月敲栊。汲言不问世心苦，何道朝夕一树聪。由来人间多恨事，留作西风唱晚钟。”
燕儿听罢，已是笑道：“终于是小姐才高。今日我再不吟了。”雪云也笑道：“今日妹妹服了姐姐才气。”司柳心下思道，这丫头诗句竟是这般老成。只是不依韵律，也罢，不作拘泥不作终。想不得这丫头，尽然这般才思。却听莳云说道：“莺儿，燕儿，这般且随我回去。”二人便随她去了。
雪云别过司柳，去那边水栏上，看鱼游去了。几尾丹金，翩翩游鳞，时跃光水。花暖蝶飞，几人散去，唯有清风动树，似作秋千。素日未多愁郁，此番也不禁叹道，人生如寄，这般梦里繁华，又不知几日凋去，风散过，落花余馨，人何在，枯骨飞尘。
又看那游鱼，或逐戏荷叶之间，或巧推浮碧之萍。方舒了心意，思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愿化一游鱼，追浪潮海，任我游汕。或化鸿鹄，翼指白云，扬羽太清。不知我为蝴蝶，蝴蝶为我？明朝挂帆去，江海寄余生。
正自凝思，却见那边一人，负手过来，笑道：“妹妹要心宽。此处水浅，若要投河，当往流花渚畔，那边可沉得。”
第四回多情客含愧虚情缘，旁观者月夜述深府
雪云见是书云，笑道：“哥哥从哪混回来？又在这打趣我。我若投河，先拉了你！”书云笑道：“明天便是彩麟生日，你我不若过去，顺便赏她府上荷花。虽不及我们流花渚畔盛大，也十分幽趣。”雪云虽不拘小节，终于一般孩童之心，笑道：“我早知了，还用哥哥说，如何又不去！只不过，虽景致之佳，莫如人之佳。我自知道，哥哥素日与她最合得来。彩麟姐姐也一般伶俐人儿，若论相貌，论脾气，都没得说。不若娶了回来，作了嫂子吧。”书云惭惭回道：“这是哪里话呢。让她听见，岂不伤了素日间和气。”雪云笑道：“知哥哥心底那数儿，素日在意她，又不敢说。怕是得罪了她，怕她不再理你？我们间岂有不知的？那日我路过老爷门外，听他与姨娘说，见你二人相洽，要与你定下亲事来呢。”书云心下羞惭，觉澈透了一般，五脏尽见人前，虽心中有情意而未显，便已被人说穿，不是滋味，讪讪道：“我如今方十四岁，如何作得起丈夫？只日间看她，多是看仙子般心情，敬得多，看得多，只这心却动得少。”雪云言道：“哥哥又混说了，既不恋她，奈何去年夏日，与她荷花水畔，明月亭中，私定终身。”
书云听罢不悦，恨不得躲入碧波之中，将己身掩去。心下思道，那时之事，连我都记不真切了，她又如何知得？况一般幼时心性，于情一事，也不真切。只自个儿计较，如何认真了去？这般被人说来，倒是无可辩解处。定是她与雪云要好，与雪云说了！要不雪云如何知道？定是她嘴漏，看她日间在你们跟前，肆意言笑，哪有可守之言！你我之间旧事，怎可让人知得？明日我死也不去了，只你们几人去吧。书云这样想来，倒误了一段尘缘，也是无中生有之事。正是：可怜一句无心语，伤透如冰似水人。
雪云见他不语，也便不再笑他，说道：“日间看书读史，知男儿之语，但如季布，哥哥即若以情私定，自不许负她！”书云嘟哝道：“要你管！你才几岁，如何知道！”也不多理会，闷闷回房，闲数光阴。
待次日起来，诸人打扮妥当，李夫人遣几婆子，将几人送过徐府去。往那荷花香影间，与彩麟过生日去了。书云则真个不去，心下连羞带愧，只在房中与丫鬟，玫瑰、芍药诸人闲嘴消遣。那边雪云等人过去，玩了一天。待晚间回来，雪云来书云处，见他在房中静坐，便道：“哥哥悟得什么没有？”书云见是雪云，自言道：“无绳何求缚？名利如团絮。断臂人不语，无可问心处。”雪云笑道：“哥哥又将些佛家掌故，胡乱凑合。”书云又道：“世人不解佛，只向书中托。斯为并非为，故名是之谓。佛法本当无，虔诚自众生。心到仁自到，佛心如灵药。”雪云听罢，也不多理他，告辞出来，犹回头道：“哥哥快剃度了去，省得妨花碍月。只不过，那边彩麟姐姐，见你未去，着实颓靡了半日。虽他人看不出，我却看得出。”书云看她去了，思道，我却恨她这般轻浮。你我二人间事，如何让人知道？故也不答雪云。只思心底之事，若被她知道，倒似衷心难掩，坐立不安。
这般书云，却错怪了彩麟，虽是一般女儿心肠，并非如他想。只因彩麟有丫鬟名入画者，那年无意间，听见二人，在荷花幽影处言语。听书云又是海誓，又山盟，说了一通。入画虽小，回去与大丫鬟说了，思定是二人私定终身了，得暇诉与她姐姐素兰，也即为雪云丫鬟者。素兰自与雪云说了。只这节，雪云无意间思起，戏言惹他，并未曾收尾，只因着自己日间襟怀，不以为意。却让书云误觉彩麟轻薄，有负己心。儿女情肠，一般素纸白绢，来不得半点尘埃。只因此，生一段事故，也为情理中事。
书云心下郁闷，半夜起来，往花林深处。恰一池小翠，几株芙蓉。红蕉簇簇，好染烟屏，幽情此花，徇如美人。便在那青石上坐了，看那清波柔月。星郁寒眼，岂若酸眸?荷花翠叶，犹如秀带。此处虽幽，日间游遍府中，如何见得此处。只因它景小难觅，更是我无心问此。
若说我久住富贵之间，不知人间寒暑，我却知这富贵难存，不日烟景。红颜易去，几度枯骨相随。只当消遣时岁罢了。更者，在府中，因是偏房所生，行动处，倒似作贼儿一般。也非我小肚鸡肠，只因李夫人着实可恶。又思起彩麟，含娇欲笑，常和舒眉展眼，人若芙蓉，秀色天骄。
还思那日，二人在荷花池深处，拂荷看月，读清香词句，写幽惬之语。看那鸳鸯破烟，书云问道：“你奈何对人如此和气，对我却这般冷落，或是爱理不理，或是不屑一顾。让我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又不知如何让你原谅。”彩麟也不回他，只看水畔之花草。
因彩麟思起幼时，每陈氏说道，待你长大，来与我家作媳妇儿。彩麟便应道：“好。等我大了，就来你家作你儿媳。”这般年渐长，虽已不开此玩笑，然心下有鬼，只暗里将心事独写。故日间，难免对书云，有些求全之毁，折作冷淡之态。书云也不在意，只以幼时所处，或看月赏花，或嬉笑逐颜。那夜二人又来荷花深处，看月听芳。书云因日间，读些《会真记》诸书，心下对男女情意，已是半知。见四旁花袂遮人，顿觉苍然无主，尘影隔人，说道：“你我二人，自幼长大，青梅竹马。只我这心，却一般为你了。上邪，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彩麟虽知其意，怒道：“浮行浪迹，这般话如何轻易说来！虽日间相处，我只把你哥哥待罢了，不必为此上心。”书云信以为真，心下道：“我知我鄙陋，也莫求你恋我，思我。我也只配作你哥哥。”再不敢将此事说起。看彩麟肌肤胜雪，桃腮杏眼，更一般酒窝娇秀靥，恨不得，共盟此生莫蹉跎。彩麟又道：“你也莫说，只你今日喜这，明日恋那的性格，却是浮浅薄情之数。”书云听罢，恼道：“我又如何薄情？我对你可谓用心了，你却这般待我。”彩麟也不理他，只自去了。书云恨恨道：“你不知我，我也不要知你！从此，我便不去寻你。”方起身去了，路遇一小丫鬟，匆匆去了。也没在意，随了陈氏回府。
只说此时，书云正自思着往事，那旁见一人来，不禁惊悚。因近来看些野史，皆言鬼迹狐崇，忙道：“莫害我。我乃十分刚正人物，你近我不得，快些去了！”近看来，却是丫鬟玫瑰，因问道：“你是鬼是人？或为妖狐所化？”玫瑰不禁笑出声来，回道：“这般晚了，天气森凉，少爷不若回去吧。”书云起身，拍拍身上尘土，不等玫瑰打灯，起身在前面去了。一路分花拨草而回，十分狼狈。待回去，鞋袜尽湿。见芍药几人，在那灯下打盹儿。书云却又一般痴性儿，但凡心中已思定之事，即若是虚，也会几日不安。这般认玫瑰为鬼物，自觉她既本是妖崇之数。
待进屋，问道：“玫瑰去哪了？”芍药在外面炕上躺了，半睁睡眼，听人问起，回道：“早已睡下。”书云往房中各处，寻不得玫瑰，又出来，问道：“奈何寻她不得？”芍药方起身来，酸涩说道：“只她关心你，定要出去寻你。想是出去还未回。”方言罢，那边玫瑰回来，忙催小丫鬟去倒茶，又自去与书云换衣。书云忙退开，思这厮是狐无疑了。找芍药帮他换下衣服，匆匆睡下。
几日间，书云见玫瑰便害怕走开。玫瑰素日间，最是温顺的，见他如此，只作无奈。玫瑰来府中已多年，也只她对书云最是用心，对房中丫鬟，也事事忍让，更将些劝慰之语，聊作劝勉。然因不善营谋，并不得主子青睐，只为房中一般丫鬟。她也无悔，依旧如昔。又过几日，书云心下稍定，方敢与玫瑰言语。玫瑰心下虽也懊恼，温了性子，问道：“你只自不理我，又不知如何惹得你？”书云含惭道：“只因日间读些野史之流，那日见你，却把你当作鬼魅之属。”玫瑰笑道：“我如何是来！只你这性儿，若不改，定有吃亏之时。”书云将头一歪，言道：“即若吃亏，我也欢喜。”玫瑰也不理他，自去与书云收拾。
往屋中拿出一双鞋来，说道：“只这几日无事，又与你织了一双。你却是惫懒性儿，只那双鞋，穿上两天，已不知去哪蹭些浊物，如此，定也穿不得了。”书云穿上鞋，思起一事来。往屋中拿出一双鞋来，对玫瑰言道：“快去把这双鞋，还与徐小姐吧，我也不要了。”玫瑰不接，劝他不成，见他恼了，便道：“我去便是。”拿鞋出来，转上几圈，寄于陈氏丫鬟秋萍处，方回来。书云看她回来，方心下得意，又十分酸涩。
次日雪云又去寻彩麟，见她十分葳蕤。二人在荷花池边坐了。池水轻过燕，翠衣借风稍。乱浪荷叶，瑟风摆袂，小舟沉浮。翠柳抒风照云条。雪云自幼与她嬉闹，未曾见这般，近日如此，却是为何？那边彩麟无心游赏，雪云便告辞出来。
方回府中，看李夫人脸色不好，待问起下人，方知是舅舅杀了人，吃了官司。原来李隆欠人赌债，人催不得，便以事要挟于他。李隆看逃不过，问李夫人借，又不得，回来自下计较。日间与他相处之人中，有个泼皮，名王强，素日吃喝玩乐，眠花宿柳。李隆贪赌，也多因他调唆。这般过来寻他，听闻如此，言道：“那厮这般不容人处，也莫与他讲信义。干脆杀了他，也即少了这些麻烦。”李隆虽形迹拙劣，却思它不妥，恐招杀身之祸。王强言道：“你怕什么？将这厮席子卷了，抛入山中，谁又知道？况此人也非善流，即若事发，还有贵亲帮忙置理呢！”李隆也即有了胆子。
那日二人喝了几杯，看催债人又过来。二人便按已定计谋，将那人杀了。用席子卷了，抛入山中僻悄处。奈何那人家里，知他去催债，几日未回，告了去。衙门派人过来，拿了李隆。李隆知事已发，派人来求李夫人。李夫人听闻，呼管家齐成进来，将事说了，又道：“此事，你去打理吧。”齐成低首，言道：“虽小的日间，为府上出力，尽些无关痛痒之事。只这人命官司，若我去了，官家还看我们不用心，不好说话。”李夫人道：“你自去便可。不用求他放过，只从轻罢了。最好往几千里外，历练一番，也不辜负了我这心。”齐成有了主意，应着去了。李夫人听他去了，放下心来。员外闻知，也不多说，虽也知他亏空，心下生恼，不见于形色之间。
那日傍晚，司柳正在屋中闲读，那旁过来几个小厮。手里提些画眉、鹦鹉诸类，热热闹闹过来。见司柳，言道：“四小姐分派我几人去买了些禽鸟，送与先生遣闲？更怕先生思山中园子，对着这些鸟雀，也就好些了。”司柳谢过收下，送几人去了。几小厮见无赏钱，闷闷不乐，又不好说出。中有名琴童者，言道：“你们也别郁闷，那旁四小姐怕你们如此，已先给了赏钱。还图个什么？这老儿，山里出来，给你几个铜钱儿，够你花销？”几人方嘟哝着去了。
闲光几日,空有闲肠看月，光摇花树，自得轻风顾管，时动帘栊。司柳被邀入书房之中,教书云书法。书云因知司柳乍到,况思其村中野叟,不过图名贪财之辈,便不大相敬。潦草为书，任其罗嗦。司柳无奈，想此般辞馆，终于归无去处。几日下来，不禁夜悲无眠，只寻些浊酒，聊解郁怀。因那次燕儿曾言道，府中西宾冷先生，亦高雅之士。欲拜望，终无缘由。司柳所住之处，多桂树，然秋日未来，清香难见，但有空枝低探，窥人寂寞，无来清香送客，留为佳音。并不算为妙景。自叹，任它花败花开去，自是青山绿水人。
那夜无事，司柳独立桂园当中，观漏月繁枝，星缀标杪，阒然意止，无所游从。却见一人步月而来。月辉如洒，满地银泼，近观来，见是冷梦秋。今般虽已是四旬开外，犹然风度飘洒，可思当时，王恭春柳，皓月之姿，自不须说。立于月前，司柳不觉心惭，作揖相拜。冷梦秋亦是还礼，言道：“司兄好雅兴，恰月夜佳时，独赏重绿，犹恨花之未开，难为邀香之想，不能不为一憾。”司柳回道：“久闻高名，欲识荆州，分悭不得，虽那日酒席一会，终于不敢冒昧交识。”
司柳将其约入屋中，推窗迎月，云布星垂，静寂庭轩，圆丹蟾露，桂影参差。二人坐于几前，短擎浮影，苍光寒漏。司柳瀹上清茗，二人边品茗，边谈些诗书画墨，人间奇闻，竟是十分投机。冷梦秋赞道：“兄之书法，得大家之力，过愚弟太多。”司柳谦道：“浊笔陋字，也只潦草而为罢了。”
待司柳问起是否喜棋，冷梦秋回道也喜此艺。故二人步往月下，于石几之上借月行棋。寒星如眼，寥邈天际，思月上婵娟，闲愁独倚，很等凄寂。此间虽无尘世之欢，终有知韵之人，可稍慰心台。几局棋罢，司柳棋艺略高。待月过西天，冷梦秋方别过，踏露牵月而回。
自此二人，辄于花夕月夜，行棋和诗，或浅醉浓酣，或卧倒花间，或颓山竹下。偶或张员外得闲，也即常来此处，与二人倾樽品月。司柳有事可忙，有韵可遣，也即不管它此处红尘功贵，只自心寄皓月千山。
那夜来，已是初秋天气，蝉鸣远树时续断，鹊踏疏枝明月惊，十分清寂之景。二人又于石桌前坐了，品酒谈诗。司柳说：“愚兄来府中已有些时日，然于其中人物，并不多知。恐有闪失处，心下常惴惴。还望贤弟告知一二。”冷梦秋言道：“愚弟于此，也只几载。员外祖上，多有高官厚爵之人，今时结姻衡王，更是权势倾人。然员外素日间，为人谦谨，倒不以此为势压人。员外之父，名张铁钧，如今只是谈有说无，后来干脆搬到府外寺中，做了俗家弟子，不常回来。员外本有一兄一弟，其兄名张林邸，早年过世，今般只其弟张林苑，并一妹，名张林霞。员外原有三房夫人，只余其二。二夫人李氏，三姨娘陈氏。其正房夫人，乃衡王之表亲妹妹。虽李氏先入，当为正妻，后朱氏来此，替为正妻。而李氏以二夫人相待。几载后，朱氏仙逝，也未扶正李氏，却以正主对待。只这般，愚弟也是听人说言，其间出入，自也无碍。这李氏有一双子女，其子名海云，今已折枝封爵，任职异地。其女名雪云，倒是十分爽朗人物。陈氏有一子，即书云是也。朱氏有一女，名莳云。张林邸之寡妻，改嫁李通，生一子，名李峙。这李通原是李夫人之兄长。员外之弟张林苑，因嗜酒贪赌，将家产挥霍，如今常来府中纠缠。并有二子，名张让、张悦，也常来府上厮混。张林霞嫁得杜员外，生一子名杜澜，一女名月芬。这杜澜虽年不过弱冠，日间府中诸事，已尽数由他打理。一番老成处，不可妄测。待见了，你即知了。几人也常来府中玩耍。更有几房远亲，却不常来的。”司柳只暗里将几人记了。冷梦秋又道：“书云素日淘顽，雪云倒是易处，只这莳云并她一个丫鬟，名莺儿的，最是难处。这几人往昔之时，皆随我读书。今年两位小姐，方不再随读。故其脾性，愚弟稍知。只日间留意罢了，倒无十分惫懒人物。据说京中还有一支，却是张铁钧之兄，名张铁元者，虽也曾来府上，其间人物，愚弟也不十分知晓，只听闻其间多纨绔习气。更几诗才丫头，也不弱这府上的。”
司柳听罢，谢过，叹道：“故往之时，愚兄在山中无事，思这般富贵景中，子弟多有陋习诞想，也未可知。这般见书云无心笔墨，只将白眼看人，闲墨用心。知这话也不假了。”冷梦秋道：“书云尚差，只心躁些。海云往时，只于花月上用心，后来方改。改过放好，更有一般子弟，死不知改，一味败家。我也见过。”司柳回道：“久处富贵中，受此境所迷，那心性难定之人，即若白璧泥中，也为人所染，娇习陋行，自为常事。”冷梦秋又道：“久处此间，必可识些龌龊处，只自冷眼便了。莫管它繁华似锦，终有败落之时，你若有心看兴衰，自可静观。”司柳应着，二人吃些酒菜，方自散了。
那日，司柳又来书房，时冷梦秋恰在，寒暄过罢，冷梦秋犹然不去。司柳因怕唐突，只思待其去后，方教公子书法。书云却不大理会，自与冷梦秋言语。冷梦秋观其况，知其意，有心帮司柳，说道：“柳兄可否赐教一纸，愚弟于书墨之上，甚为粗浅。还望莫辞！”司柳无奈，便往案间，蘸饱了墨，于那宣纸之上，挥笔写道：落魄红尘非我志，曾向晴阔问高云。此处后来多一笑，山深水静是昔人。写罢，便冷了心，看书云如何。
第五回论知交樽酒意非浅，赋诗词落叶寄心深
冷梦秋虽不善书，然知其书法，可成一家。在旁赞道：“柳兄高才，小弟敬佩！奈何不去寻名问功？想必不难。”司柳惨然一笑，说道：“几十载苦雨寒窗，终落得朽才病骨，既非玉堂之数，今般也无心于此了。本意耕老于南山菊圃，今却蒙白眼于他人之幕，罢了！”冷梦秋转身对书云说：“依你所知，如我之才，可取得功名吗？”书云忙道：“先生文才武略，欲取功名真个不难！”满脸钦佩之色，看无半点虚假。而日间，书云所钦佩之人，唯冷梦秋一人。冷梦秋复道：“你可知，奈何我会落魄此间，以教书为事，而不去示名问贵？”
书云回道：“自然是先生孤鹤独飞，不愿与世人同步！”冷梦秋冷笑道：“并非如此。皆因我不工书法，难赴玉堂，无关品性。”言罢，低眉愁思。书云终于是年幼，信以为真，方点头，似有所悟。素日间，心下捉摸，定要玉堂金马，不弱海云，方不输了气势，言道：“若此，却当如何？”冷梦秋又道：“司先生书法卓绝，能得其教，实乃幸事。”书云唯唯称是，忙向司柳作揖道：“学生书云，还望先生不吝敦导。”司柳此时，惟心中感激而已。待冷梦秋去后，司柳便细致与书云授课，不提。
自此后，司柳每日待书云课闲，教其书法。因心中对冷梦秋多存感激之意，常思报答无处，也即将之记下。又思己，一介村叟，又有何可报？那日间风度微雨,闲暇无事,便邀冷梦秋轩中共饮。却见冷梦秋白衣如故，面色憔悴，更一份疲惫滋味。坐罢，司柳谢道：“那日间，承蒙冷兄慧助，方可混过关去，潦草营生。此恩此情，难以图报。今般时，唯有浅樽浊酒，共我兄一醉，聊解知己之欢了。”冷梦秋惨然一笑,道:“实乃我兄才胜，非干愚弟。你我二人皆为幕下之宾，何谈恩情?只以浅浊之技，换以糊口之资罢了。”司柳听他说到心底，便欲袒心交接，终觉其道骨仙姿，似人中之龙凤。一已乃村老浊夫,何谈论交?观冷梦秋眉压重郁，面中或含愁态，便问道:“贤弟似有愁郁之事，不知可道与愚兄晓得？”言罢,方觉忒过冒昧,便将怀中之酒,尽数饮下。冷梦秋叹道：“今日”，轻叹一声，“来日，恐有要事相托，望我兄莫辞。”言罢,将酒饮罢,说道：“自得别尘数载，寄隐此间，无几友朋，虽府上人众，终于不能放心相托。今见柳兄不以利名为事，尚或能助我成愿，今日愚弟先在此谢过。”言罢，长揖在地。司柳忙将其扶起，二人复置杯推酒，司柳问道：“不知贤弟何事挂怀，但说来，愚兄自当尽力而为。”冷梦秋将酒饮罢，回道:“今日间，且莫提起，饮酒吟诗为事。”待得雨丝渐疏，昏色朦胧，初上黄烛。二人已是大醉酩酊，冷梦秋以筷击落桌上，悲婉而歌，柳七《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待唱罢，雨落湿花铅幕，风卷落叶长杨，苍灯冷雨，书间白头。司柳送他出去，待回身时，已然身不有己，叹道：“此身非我有，任它飘远夕。闲看微雨落，潇潇尚自持。”便卧在那雨间，枕苍苔清冷，被雨歇繁云，而梦往罗浮，神去瑶台。
司柳因那夜醉卧雨阶，着实病了一场。那边李夫人知得，要将他逐去。雪云帮司柳求了半日情，方罢了。更雪云见司柳孤身一人，日间吩咐厨下，将些滋补之物，偷偷煮来。
这日司柳方觉筋骨渐舒，已能起身闲步，便往园中走走。西风初落，惊花怒树，席卷清波之萍影，摧残尘院之苔霉。疏竹敲韵，瑟缩梧桐，几多悲感无由处，人世秋情自古时。
素日间，以教公子写字为事，也没多少可记处。匆匆红尘，过几日，已是秋浓。碎叶飘街冷，黄梧好看秋。处处寒蝉惊玉露，篱笆蛩唱怕西风。蒲柳承弱，余望先陨，芭蕉轻卷，几问秋月。井藻阶苔，同归风墨，锦禽黛鱼，共老池萍。黄花憔悴，翠衫曲影。
司柳那日独于屋外，赏秋闲坐。见桂花欲发，清香已存，心下十分清淡。却见燕儿，踏着落叶，往这边来。待燕儿过来，问道：“先生几日可好？”司柳笑道：“还好。只这几日间，燕儿忙什么来着？不见过来。”燕儿笑道：“皆因日间小姐多恙，我在旁伺候，便没了空儿。近来好些了，方得空出来。这般已是近秋天气，明日间，又该结社，故以来寻先生，明日可去得？”司柳虽心下想去，然恐有不妥处，只作推辞。无奈燕儿不去，只言乃小姐所邀，回去不好交待，司柳便应着。
次日醒来，星散云收，推窗卷梦，朝霞映泠露之寒烟，莺影跃繁枝之浅翠。司柳思道，这般清爽天气，傍水吟咏，池外行觞，却也十分趣味。便出门外，避开些许小径，穿那桂花香袂，翠碧幽篁，自言道：“踏翠影含韵，穿花衣带香。”按燕儿所指，往园中深处。林多梧叶，团如碎屑，无奈西风；衰草蒙尘，怏怏似睡，几番霜露。秋情多在，惟触目之伤景，诗意幽然，自沐心之云空。
远见傍水一亭，泻玉沁香，古意秋枫，但黄未赤。亭骨入水，探碧掬香，栏杆扶柳，邀风送客。更ju花围攒，冷艳枝头，千般万朵，紫浓黄淡。菊衣轻动风有影，冷翠恰眠梦带霜。繁花影下，见一群人，花团锦簇，宴坐亭中。司柳便驻足浓枝翠影后，静静观望。却见冷梦秋坐于其间，旁围雪云、莳云、书云，更有几诗才丫鬟，尚有几人不识。锦罗绸缎，红叠绿簇，繁华尽显。一旁桌上笔墨横陈，花枝散布。却是一般纨裤从游赏，几多闺秀赋诗情。
思到这般，自己于此处终于不妥。方欲离去，却闻冷梦秋道:“柳兄既来,何必骤去?且来与愚弟同坐,弄些闲情笔墨,稍助节下清欢。”司柳便红了老脸，从树后挪步出来,犹怕惹人生恼，只将步子放慢，要去又回。众人见其磨蹭,燕儿笑道:“有冷先生在呢,先生不必介意，但可过来。”虽燕儿无心，莳云听罢，却拿眼瞅燕儿，说道：“也只我这般不识事理。”更扭头它处,不再理会。燕儿听她又多了心，也不敢多说,竟是低了头，思道，这般算失言了。只在小姐面前，一句三斟酌，难快人心，还时时惹了她生恼。司柳便往前来,冷梦秋已是站起,将其拉于身旁,坐了。
司柳坐下来,观桌上人物，那几人间,有一公子模样人物,仪容不俗，年方十七八岁,摺扇在手,宛然官卿。与冷梦秋坐于一处,恰如同舟郭李,神仙同在,宝车白马,谁人得御?不禁不住自叹自伤,惭已浊陋。书云便与司柳引见,此人名杜澜,乃张府亲戚。司柳方记起，前许冷梦秋曾提及。更有两位，模样相近，只是一个看着木讷，一个看着奸猾，在旁只顾吃喝，自是张让、张悦二人。
又观桌上，玉盘金盏，琼浆奇果，十分丰盛。燕儿笑道：“这般酒菜果蔬，乃众人凑分。今先生新来，故不说知，改日若再有社起，先生可凑微许，只作意思。也只是公子小姐按数，余人只是凑趣罢了。”司柳应了。那边雪云已是笑道：“先生不必听她。这般薄酿果蔬，只我几人也就够了。先生肯赏脸来，也即是诸人之大幸了。”司柳也即陪笑一会。
那边雪云又道:“今日之间,人已到齐。况已近中秋佳节,且以何为题,吟上几首?”冷梦秋推让司柳，出题限韵。司柳推让不过,便思如何题目。又因不知此处何种兴法，思索半天,嗫嚅几回，说道:“既是秋景，且吟几首秋风落叶诗。”雪云笑道:“这般甚好,春写花,冬写雪,佳节自写佳节，秋光自赋秋光。”莳云在旁反驳道:“我最不喜指物写物,其易刻板而灵思难存。”司柳素日间,也是此般想法,方欲改题，雪云却道:“古来文会,唱咏多是同题,更有次韵而写,自有妙败之分。”杜澜在旁说道:“如此甚好,且随个人笔力，若吟得，便吟。吟不得，便在一旁看热闹，也没什么。”冷梦秋也点头称是。诸人又问道韵律，司柳见水中鱼游汕汕，便订了个“鱼”，并七律。
诸人便各自推敲去了。只见杜澜摺扇轻摇，并不多去思索，只是将那清茗，慢慢品啜。雪云只将目送晴空，又看双蝴蝶，起翼花间时。又观池中水，将一朵ju花抛入，见群鱼争汕，笑出声来。书云却是看过来，看过去，看了莳云，看雪云，看了雪云，复又看燕儿。燕儿却是东走西走，裙下于花间沾惹几多清露，履下带几许香尘。
燕儿忽芳眸一闪，笑道：“有了！且让我先来写。”回身，却见杜澜已是写罢，雪云也已写罢，书云方写两句。便也去桌前拿起笔来，方要写，看诸人句子，竟皆好过自己，便扔掉笔，复去花中游走。莺儿见诸人已先己写出，便道：“莺儿才浊，这般只在旁凑趣吧。”那边书云已写罢，提笔于半空，作自许状，复对张悦兄弟二人言道：“哥哥二人还写不？只作凑数罢了！”张让言道：“我这般不写了，只在旁伺候罢。”张悦却去案前，将笔扶了，歪歪扭扭几行字下来。燕儿也从花间出来，复到案前，将诗写了。此时后头见莳云犹自坐在那里，自叹自伤，便问道：“小姐还未曾吟罢？”莳云一笑，言道：“只等你写罢。”便去案前，将笔墨蘸足，余香在纸，一气呵成。
司柳见冷梦秋并不写诗，也即不写。燕儿笑道：“司先生且写一首，莫让诗句淡了。”司柳推让，冷梦秋言道：“先生何等才思。这般诗会，只为促后生进益，当监场罢了。”司柳点头应了，二人往案前来，且看诸人写道： 落叶潇潇飞似鱼，红尘隔寄一天书。 黄花骨瘦散香尽，梦断残阳蝉柳初。 摇落诗情悲宋玉，招回余魄问三闾。 知当古意临苍陌，烟影多和尘影无。 （张书云）
一株寒韵动秋书，簌簌蝶飞万叶除。 冷砌苍苔泠露眼，危楼沉幕曳风肤。 隔帘窥眼输香冷，立院秋光借草枯。 知我化尘终有意，不辞夜月几时虚。 （莳云）
一叶蝴蝶一叶书，寸心逐去尘影无。 萍衣戏水寒鸦恨，芦荻摇月断风哭。 千觞不解醉来影，万片萧条梦里株。 犹怕青山因月冷，几重寒下护霜庐。 （雪云）
千山水远叶飞墟，冷韵篱头看月时。 我为探香迷所在，它自送马失翠初。 看风有泪潜秋意，听雨无心守旧庐。 任自山山又水水，泠泠散去寂尘除。 （燕儿）
一天碎叶一天鱼，好有秋宴在人庐。 先饮白云二十盏，后吃明月两三株。 肚饱好自可谢处，空叫荤腥沾锦服。 管它山山复水水，我自萧条看我无。 （张让）
待二人将云笺上诗，依次读完。冷梦秋问道：“司兄觉以哪首为妙?”司柳一旁捋须，心下思道，只这几首，原是一般闺阁句语，书云久处其间，也必染其气。这张让所写，倒无可看处，余者相当，说道：“知我化尘终有意，不辞夜月几时虚。此句最妙！余者，笔力相当。”莳云听罢，暗自欢喜，思道，这老儿，却是十分有意思。那旁冷梦秋说道：“此句虽佳，终不如，犹怕青山因月冷，几重寒下护霜庐。”莳云听罢，心下郁郁，只低头不言语，脸上绯红。司柳在旁见状，思道，只是好要强心性，说道：“各得千秋。只日间所写，笔下文出，若得应手时，自有妙句天成了。”二人便不复看那纸上诗句，自去坐了闲聊。
莳云起身，言身上不适，要先回去。莺儿忙忙跟了出来，远远随了。莳云待往无人处，将那眼泪偷摸。连愧带恨，空无惊人句，徒自惹人羞。黯黯花悲知易落，何必簇香心无主。独对那满径悲花，一地残香，思道，不须人知我，你却要知我，不须人过我，她却不能过我。奈何这般，风过弃心，倦损娥眉，负了我临看痴心。
待了半晌，方径自回去。原来幼时她与雪云随了海云，书云与冷先生学书，莳云聪慧，过目不忘，书云不及她。只雪云时有惊人句语，或可比肩，海云常赞她，却不多赞许自己。莳云知其二人为一娘所生，心下不悦。书云偏偏是那性子，海云说好，他也即说好。莳云空把眼泪咽了，几日不理书云。便心生一种念头，定不许雪云过己。
这旁书云见冷梦秋二人，往那旁闲聊。便拿起诗笺，对诸人道：“只看这笺，如何这般颜色？看如霞光东野，乍出云楼，落墨其间，宛若龙游，诗意自成。”张让拿来看看，说：“想是着了色。定非是真霞。”书云叹道：“你若不知，便不要说来！连写诗，也变不了你贼心。东移一句，西偷一句。”张让回道：“如何是我写？”张悦笑对书云说：“你这句子，不也从古人意境里袭来？你袭古人，我抄你，还算公平。”书云也无话可回，言道：“此笺却是霞光笺。更有粉红笺，桃花笺，流沙笺，浅云笺，金粉笺，一般十样，凑作鸾笺。”
雪云笑道：“只这桃花笺，便是粉红笺。哥哥又说错。”书云听得，心下言道，却我一时记错，你也未必知道。就算是书中读来，也未必作准，今人杜撰，古人就不杜撰？方心下稍平。书云只暗里将张让讽刺一二。张悦只作不闻，张让口拙，说不过他，则在旁听着，或回他几句。
燕儿笑道：“今天这么热闹，彩麟姐姐未来此，多少有些遗憾。这般诗会，若让她知道，定要羡慕死了。”雪云道：“这般叫她过来也不晚呢！”书云听罢，恼道：“莫让他过来，也莫提及他。。要她过来作什么？我今生再不想见她。”诸人不知为何，书云这般恼怒。雪云思他，必或有口舌之事，或乘兴赌气，劝道：“哥哥奈何这般胸怀？即或因口舌之非，如何记挂心底？”书云只不听，回道：“要你管！”自寻人划拳去了。雪云却是吃住气的，也将那脸色变了一变，没有回他。司柳听着，见雪云受了一句话，却需多少胸襟？
众人写过诗，便各自或猜拳行令，或探香观鱼，得其所乐。司柳见那边槐树下，有人下棋，便走来观看。槐枝颤凉，黄叶团飞，虬枝冷落，寒蝉不栖。更那幽幽苍苔生竹椅，阵阵幽篁过石风。清泠泠，寒泉瀑水，假山枯树，蝴蝶知死，穿花碎影，鸟雀无心，淡看晴阴。空有那假山拙石，虚弄人间之巧，画梁朱栋，凋谢四时之迭。
第六回落花棋局空定成败，明月白骨莫问死生
司柳拂开枝影，寻将过去，见那二人乃张让兄弟，便于一旁观看，不多言语。且说二人因见司柳,村农模样,并无惊词丽藻,不大理会。待见其一旁观棋,也似不觉。待一步棋间,张悦因见败势难挽,故笑道:“哥哥先候着,我去如厕，去去就来。”张让见满盘优势,此时张悦耍赖,稍有愠色,言道:“你也就这棋艺,输不起,赢不得!”张悦笑道:“我这真有事,且让这老村夫与哥哥切磋,我去去便回。”言罢，便起身疾去了。张让知他去了，自不回来了，此局就这般让他赖掉。素日间，不及他灵巧，只棋上少可找回。这般见他抵赖，心下不是滋味。司柳听了“老村夫”三字，心下更是难堪，素日山中清闲惯了，如何受得着这般侮辱。强咽了心头气，在旁立了。
张悦自是想到,待他片刻回来,这老儿走输了,自然赖他。赢了,绝无可能。不管如何，自己也好推脱掉,终于不是输在自己手上的。心下欢喜，只去看几丫鬟猜拳。张让因见他执意要去,也就算了。犹自不舍毁去残局。便思，不如趁势杀杀这老儿,过过棋瘾,也使得。让司柳坐下，收拾残局。司柳推托，见他定要自己坐下，便坐下来,几步之间,张让已是不甚从容,更下几子,局成平半,复过几子,已然败势难挽,也便随张悦，思了个金蝉脱壳,对司柳言道:“我这边也有事,去去便回。你先将棋复到当初步数,待我去寻人来，与你行棋。”便去将杜澜叫来。待二人回来，张让见桌上棋局，确然是当时步数，思道，这老儿却是好记性，真个把棋复来。
杜澜摇扇而来,步履沉稳，见桌上棋局,知已然败势难挽,言道:“不必下了,看是死棋了!”张让自不放他去,便将后来几步棋,背诵出来。杜澜觉如此下法,尚可救回,便即坐到几前。然其自不知,乃司柳棋步。二人下子如飞,片刻进入僵局,。虽司柳败势复去,也难片刻将其杀败。自思道，虽已非国手,也难逢敌,今般小儿,已然棋艺如此，当不敢小窥。时见丹枫未老，瘦树余果，棋盘上，竟已散落数片枯叶，二人犹不知觉。只张让在旁，或叹或喜或惊或奇。
几人知杜澜素日棋艺尚可，见这般，也即过来，在此围观。一旁落花簌簌，清风动竹，一旁冷玉秋枰，下子无声。冷梦秋走来看过，对杜澜言道：“这局你已输了。”司柳自是知得，杜澜虽稍有恼气，却不发泄，不细看，看不出来。任是将棋子下去，虽手稳静，步子却乱了。司柳见其如此，也即故错几步，以和收场。思道，此般儿郎，虽才高终于气量不及，素雅之间，皆因物足境顺，赢得起，输不得。若非如此，则自暴自弃者也。杜澜起身作揖道：“先生棋艺高妙，杜澜自拜下风。若得闲时，还望先生不吝指点。”司柳听闻，心下过意不去，便谦虚几句，应了下来。此时方重新思起冷梦秋所言，此子十分老成，只这虚心处，便非一般才高儿郎所及。
张悦笑道：“当日王质烂柯之局，不知比此局如何？”杜澜笑道：“云间谷底，相差只非万里。先生棋艺虽高，遇我这般拙手，如何能出好棋局。”司柳言道：“浊叟何能？杜公子来日不可限量。”杜澜谢过，言道：“只资质拙陋，还望先生多多指教。”
那旁雪云也告辞回去，诸人各自散了。书云看诸人去了，并一些琐碎事，心下懊恼，无多少游赏意绪，只在石间水畔，看秋深庭院。柳疏寒条，皆为伤景。叹素月何涓，楼头惊燕，望西风而愁回。柳眉花眼，幽眸心事，临沉幕而低垂。纵然明河虚浅，耿耿难度，付我十分情肠，再作寒池幽会。竟对彩麟十分眷念，思道，明日间，我便去寻她，问个清楚，或未必是她泄言，也未可知。
半日间，看一只白鹤飞起，鱼穿水畔，见此景色，忽已明澈，将诸多心事放下。思道，我二人从小到大，如何经不起这丁点事儿？明日间定要去寻她，将千般心事诉她，让她不再心里怨我。思罢，起身将衣上尘土拂去，折了几枝花儿，哼着回去。
待回，已是近昏，用过茶饭，便在那书案前闲读。西风古院月，沉幕小轩灯。终怪西风多事，闲翻书纸，还笑明月无心，照看诗文。又想着次日起来，去与彩麟赔罪。不觉昏昏沉沉，伏案而憩。玫瑰在旁伺候，与他递茶端水，更与他加衣剔烛，他只作不觉。
梦烟起处，见一人来，衣袂如昔，似是彩麟。便上前，言道：“彩麟妹妹，前几日，都是哥哥错了。刚要去与你赔罪，请妹妹原谅，莫再生我气了。”彩麟不答，只将泪抹了，叹道：“今日妹妹尘寿已终，特来相别。思尘缘未了，终于难留。却又有何可留得？云烟散去，只余枯骨。思你我二人，花前定盟，月下携俦，虽我千万个不许，终非心想。多情处，空是云山幻境。因暮间，独往荷花池畔，睹物思人，不想将你送那玉佩，沉在碧中。我去打捞未得，落水而去。唉，也是命，累了俗物。终不能与君此世成随。来日情缘，尚未可知，沧桑世事，已然先觉。木子起，日月衰，白缨带，空万寿。江山水，满堤花，落叶在，何人家？才少客，家难回，几番去，终红尘。”言罢，泪水涟涟，还要说下去。已有两丑陋之人，将她押走。书云呼她不得，及待醒来，觉头甚痛，泪水早已打湿枕头。那边已有人来，喊道：了不得了，隔院徐小姐，因在荷花池边玩耍，不慎落水身亡。
书云见是真事，哭都哭不迭。泪水顺了脸颊流将出来，喊道：“快些！带我过去！”诸人劝他不得，那旁员外早已亲自过来，将他拦了。一声怒呵，书云方忍了气，屋中坐了。待晚，员外方去。书云看天色已晚，懊悔不得，只在黄灯底下，看那蛾殒寒焰，忙将它驱开，哭道：“奈何？负了一番空盟，到头来，将家园抛弃，独自远去。我错了，这般也已知错，明日便去与你请罪，你却去的如此迅疾。”玫瑰见他这般，忙与他递水，他只不喝。自个儿心下思道，此皆因我。定是你，遣开丫鬟，独自去那花间落泪，去那月下思人。定是你，见我那日不去，心中怅闷，去花间遣愁。定是你，将我暗恨，将此痛与我，今生今世。
思到此处，起身便往外跑，口里嚷着，要跟了彩麟去。诸人劝他半日，连拖带拽，书云方稍凝心神。噙了泪，往李夫人处。晚霞燃空，暮色疏浅，鸦衣啼冷，只自悲秋。方到窗外，却听李夫人对员外叹道：“彩麟若不如此，与书云当是天生一对，只看他二人也似有意，本待他二人长大些，就将此事定下，不想弄出这般事来。倒是可惜了这段姻缘。”员外也点头称是。书云听到，心下更觉伤悲，独自寻个花多人稀处，将那泪水掩埋。飞花罗裙，幽人何处？
那边莳云恰过来，看他落泪，也即哭了，抽泣道：“哥哥那日奈何不去？看她无心赏荷，只对群花默默。见她如此，不时几人散去。定是她思念哥哥，方得如此。”书云也不闻，寂寂无言，只对那落花流泪。半晌，听闻有人一旁啜泣，见是莳云，忙过来劝道：“妹妹莫哭了，只这人去楼空，空剩落花了。也好，只将这残光闲度，也算送她一场。”莳云又收了泪，言道：“我听人说，她去时，手中紧握一玉蝴蝶。大概是遗落水边，去捡拾时候，滑落水中。”书云听玉蝴蝶三字，又哭了出来，说道：“这蝴蝶，本为我与她的，倒是害了她！”心下越见悲感。莳云看他如此，便起身，自去了。
雪云晚间过来，见书云独在屋中，尽数将下人遣开，对那冷烛呆看。雪云劝他：“哥哥莫复伤心。人已去，便无可挽回处。只这般好人物，却有些可惜。素日间，也只她在我姐妹诸人间，处得最恰。这般方几天，就已渺踪，谁又承受得来。”书云叹道：“原是我害了她。那天她生日，我本该去的，却没去。为何我偏将此般事，深放心底？到头来，辜负了她。”雪云问道：“不知她如何得罪哥哥？让哥哥生得这般无名恨意。”书云半日言不出，便不再言语，一声声叹息。雪云见他不语，劝了几句出来。书云自也无眠，只是辗转，空将寒漏催短，辜负流年轻叹。
那日出殡，因徐夫人信了婆子言语，或言她冲犯家人，便按她所指，择了地方，将彩麟草草入葬。书云知道，出殡那天，也要去送她。无奈陈氏不许，言道不吉。书云便要偷着出去，陈氏知道，让人把他锁在屋里，遣几人在外面守了。书云出去不得，闷闷思道，空在尘中，我们好了一场，这般你去了，我竟送不得。待哪天，我也去了，只谁送我？今日定要去得！看那几人将门守了，不肯片刻离开，不禁心悲。
书云门前小厮，有名琴童者，素日机灵，对书云更是尽心尽力。知书云所想，便来想法。见那几人在门外，便转去一旁窗户，借茂竹潜身，悄声对书云道：“将你衣服与我，我穿了引开他们。门锁了，你从窗户走。”书云便撕开窗纸，将自己衣服与他。琴童穿了，故意弄出些声响，往府外跑去。那几人正在侃聊，看到公子去了，忙去撵。却也非真撵，怕他恼了，跟自己来狠，只是随了。待他爬墙出去，便回陈氏去了。
书云从窗户出来，因书云住处挨着街市，方从一边墙上爬出。待片刻，见那边墙上，也爬出一人，却是琴童了。琴童见他，便上前来，笑道：“小爷快去吧。”将衣服还与书云。书云忙忙穿了，二人便往彩麟下葬处。寥落青野，零星几人，几多悲感。空有落叶秋霜相送，枯草断肠，惊鸦含恨。二人在树后躲了。书云哭道：“最后一眼，也看不得。”琴童道：“若想看也容易，待这些人走了，我便去找几个人来，将她挖出，便可看得了。”书云骂道：“你再说一句，我就将你舌头割下来！”琴童一旁害怕，忙伸舌头。书云痴痴自言道：“我也莫去碍你清静，只这般你去了，在那边，莫将我思念。若如此，只伤身体。今看这秋花秋草，便是你了，独我知得。我也会常来看你，只在你坟上，送上几束清芳，你所喜之花草，你所喜之云笺。”
待那几人去了，书云来墓前，抱石恸哭。哭了半日，终不能招魂，花渺天姿，月残孤墓，谁唱陇头残韵，留复西风断雁。琴童在旁，并不敢劝，言道：“少爷乃古今第一痴情人也。若论徐府，也是一般大户人家，奈何这般仓促，只草草埋掉？”书云也不知，恨道：“这般芳骨香魂，岂能与草芥为伍？待我去问。”琴童劝道：“莫去问。小人大概知得。这徐太太，也与我府上太太一般，最喜听卦，想必是听闻人言，择此宝地，不入祖墓间。”书云恼道：“这算如何道理？”却也无奈，拂去尘土，回到府中。
只说那几人追他不得，回过陈氏不提。陈氏自将几人痛骂一顿。待晚，书云来见陈氏，陈氏怒道：“你有天大胆子！这般出去，有何好处？”书云心下也怒，回道：“当是人之本心。纵然她生时，你再如何交好，死去之时，便即忘却，也非真个交好。”陈氏又说他几句，书云依次给她顶回。陈氏也无奈何，哭骂道：“这般忤逆，如何是好？”待晚，方让书云回去睡下。
到次日间，书云心底本已郁闷，门外婆子过来，将一纸笺送上。待看，乃彩麟日间与他的。上写道：虽我日间，不知因何事惹你？今日间，荷花正开，不如过来赏花。但看清雅，不谈尘事。
原来却是彩麟，怀了一段幽心，暗将他思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明明是恨他，奈何又恋着他，分明是恋他，奈何又远他？日间，彩麟听聚会，要过来，书云已托丫鬟，送过信去，不让她来。若要来此，从此行如陌路，诸语。彩麟心里悲感，到次日，写了纸笺，遣婆子捎过来。本是要她那日午后送来，谁道那婆子因事忘记了。所数日子，正是那日沉骨时候。书云思道，定是她看我不去，心下恍惚，方得水边失足。如此说来，要这婆子将信笺捎来，也即不再有此事。一时气上心头，指骂那婆子道：“奈何今日才送来？”那婆子言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张纸算啥呢？又不是银票金票！”书云哭道：“算什么？这张纸，一条人命！就是一千两，一万两，我倾家荡产，换你早与我两天，我也换了！况用我一命去换，我也不会犹豫！”那婆子看情况，知道严重了，吓得跪倒在地，又哭又嚎。书云呼人要将她打死。玫瑰在旁劝道：“二爷算了，就是打死她，也没用呢！”书云怒道：“不用你管！快将他打死了，给彩麟报仇。都是她害的。你们素日也和彩麟要好呢！见她去了，就忘了他吗？是否三天两天，也将我忘记了？忘记就忘记了，本与你们无恩无情，只是彼此寄在这罢了。”玫瑰听了，也就哭了。小厮们过来，将那婆子打上几板子。雪云听闻，也已过来，问清楚，忙阻止了小厮，劝道：“命已如此，何必再寻烦恼？并非我们无情无义，可由情意处，何必再伤无辜？”书云骂道：“她无辜？我才无辜呢！彩麟最无辜。”那婆子拼命磕头。书云也心软了，放她去了。雪云劝了书云几句，被他依次堵回，雪云知他心下难过，也不多理会，别了出来。
一夜凉露，看似啼眼。乘落叶之虚影，泣下如雨。怨起秋砧，风送十里。人之纤弱，何异蜉蝣？只音容未老，兰香故圃，空记那虚廊尘步，还记那笑靥如昔，人却飘零。奈何一曲琴罢，沉调江波，空余瑟冷。鸳鸯失伴，谁更同飞？
书云起身，灯下题道：黄灯摇影梦来寒。方写半句，心气难平，虽心中万语千言，终不能赋得一笔。写不成，又不忍弃笔，怕此般情也易去，待醒来时候，人已难追。纵然我写下几句真意浓情，谁知，谁知？闷待半夜，听蛩碎音哑，芭蕉瑟瑟，中有千千意，不得申。
半日转过头来，痴痴问玫瑰道：“那日，我让你还她的鞋子，可还在吗？”玫瑰思了片刻，怕他睹物思人，又怕他一味伤心，左右为难，终于回道：“还在。”书云说道：“给我！”玫瑰蹙眉说道：“在秋萍那呢。如今这般晚了，明天我去拿来。”书云恼道：“我定此时要。你快些去拿来！”玫瑰只好出来，将鞋子要回。书云捧在手里，将它千看万看。待夜过三更，收藏起来，留为心间所寄。
且说彩麟丫鬟入画、沁诗二人，因徐夫人恼她，不好生看着小姐。寻人打了半死，又信了婆子言语，要将她二人卖出。这边入画姐姐素兰闻知，慌了手脚。又怕与她主子雪云说了，雪云将事闹大，倒对彼此不妥。思了半日，干脆去书云房中，与玫瑰芍药等人说了。芍药听闻，怪道：“也真是，她二人又有何过错？伺候了主子一场，落成这样，岂非我们以后也如此？还伺候什么呢，干脆各人饿死得了！省得来时，落个无可葬身处。”书云恰从房中出来，听个大概，恼道：“何事这般罗嗦？又死又活的？大家一起死了算了！”言罢，只想去寻死，又思不出如何死法。便立在那边，唉声叹气。芍药言道：“我们这些作丫鬟的，也只如草芥一般，去了也就去了，又有谁怜呢？你却是富贵千金之体，如何能与我们死在一块！”玫瑰怕书云伤心，言道：“何苦呢。只是说说玩儿罢了，各人忙去。”芍药冷笑道：“玩儿？素兰与他说了吧！”素兰本欲求书云，便将事说了。书云听罢，言道：“怎可以卖出？我自去将她二人要到我房中来，日间见见她们，也算见着故人了。”出屋来，玫瑰劝他不住，任他去了。
书云去与陈氏说了，陈氏听罢，怒道：“你可是要自招邪入？可说不准，就是她二人克死主子呢！你干脆打消了这念头，你要是缺丫环，我便将秋萍几个，选两个与你去。”书云一扭头，说道：“我定要她二人了！”陈氏又骂他几句。恰李夫人过来，问起奈何骂书云，陈氏照实说了。李夫人笑道：“这又算什么事呢。既然书儿喜欢，便去讨了来。何必信那鬼话。况彩麟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般去了，多可惜。你我还差，他们儿女辈，如何受得这伤感？让她们姐妹彼此说说话儿，也省了我们用心。”陈氏无奈，便应了下来。
李夫人将二人买了，入画被派在书云房中，沁诗分在陈氏处。陈氏因素日厌沁诗，让她做些累重之活。入画因知彩麟多因书云，而失足入水，更思起往年之事，故对书云不多理睬。书云又不会软语求人，便不与她言语。
只说那夜间，司柳尚自在屋中，添些字墨。外边进来几婆子，打了灯笼，吆吆喝喝过来。进来言道：“请你暂避一下。”司柳问道：“不知几位深夜过来，有何事？”孙婆子恼道：“快些出去。府里失了些物儿，过来察看。大伙儿翻个仔细！”司柳听罢，心下恼怒。此生磊落，素日在村中，如何被人疑去？终于是书卷气，说道：“我虽一介村夫，如何肯为这般事？你若疑我，可告了官去，只不准动我东西。”孙婆冷冷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这事你我都做不了主。”司柳忍住气，往园子里找块石头坐了。思道，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空空行囊，生如寄旅，越发悲感。待那几婆子去了，吆喝他回去。他也不回，在园子里，待了一晚。露湿滋衣，月寒霜冷。毕竟近老之人，身上不适。早饭也不吃，闷闷躺下。待醒来，觉头疼。待晚，已不能起身。小丫鬟送饭过来，也不多说话。
待看司柳在那睡了两日，也不动菜食，方觉有异，过去看看。见他如此，去回了上面。李夫人因前几日，房中失了些物儿，故欲借此事，定要查查司柳，好让他认识个主儿。这般寻得那物，原是丫鬟放错了地儿。这般闻他如此，倒是恼他好高心气。但凡心高之人，定不许别人如此，怒道：“寻他来，是要教书育人，可不是来为人拖累的。定是伤了风寒，与他些药吃，三五日不好，即可把他送出府去。”丫鬟应了去。待司柳朦胧间醒来，挪不动身，又无人看管，顿生老来之悲。思我死在此处，也无人知道，无人送我。几日间，差点去了。李夫人要寻人将他送回。燕儿过来看到，回去告知雪云。雪云求了李夫人半日，李夫人方答应下来，再留他几日。雪云自催了人，将他好生照看。日间也常过来探看，与司柳谈些明快诗文。如此，半月下去，方能起身走动。
那日往园子走走。路遇一婆子，那婆子见他，便开了话题，说道：“你不是病好了？也多亏小姐托人照顾。你还有小姐护着，换了我们，早已被撵出府外。你也知足吧。我们这些下人，也即如草啊，木啊，说去了，就去了。”司柳听罢，觉在理，无奈处，叹息一声，心中豁然。待她又要说下去，司柳言有它事，告辞了去。那婆子如何理他，又复絮叨。司柳再辞，怕为失礼，听了半日，方去了。
方几日间，已是秋浓。桂花香影沾露院，月射秋晴漉幽帘。曲枝似舞，团舒落彩之袖，纤叶堪收，牵疏黄淡之秋。
几处叶落，秋意惊轩，尽数秋光小院。古石枕苔，人同秋色清冷，寒筝漫度，翠竹芭蕉吟和。观那燕点皱波，滑影丛芳，呢喃庭檐。游心欲去，玄羽轻啄，乍回眸之惊看，纵千山之迢渺，飞云漫数，春秋几度。一江南北，隔梦烟雨，游迹飘萍，何谓我乡？人在尘中，飘缈如寄，枯骨红颜，瞬息似叶，冷落秋尘。空有那白云掩亲舍，桑梓故庭园，都随去断石残碣，短松古柏，数行残字记余年。树懒云娇，慵懒卧静莫梳洗，风嗔雨恨，愁潜黄落替青春。
书云几日间，闷在屋中，只推说自己病了，不去读书，也不出去闲走。一段羞愧，无从说处。更半夜无眠，听漏声宵永，耿耿河汉，蛩碎花荫。思这般睡去，或可解此般情愁，往华胥国中，寻我一晌欢愉。无奈，那蛩起西东，彻夜不歇，啼声恼人。书云便起身出来，往那草丛间，踹上几脚。鸣声方止。待回去，寒蟀又复起啼，书云衣带尽为露滋，回屋中躺下。几番辗转，终于晓光庭树，霞错枝栊。方起身来，在房中静坐。
员外听闻他不去读书，心下气恼，遣人将书云寻来，怒道：“你这般葳蕤，成何体统？只这三分淘气，八分呆气，十分躁气。如何去博那功名？你看海云如何，不知胜你多少！”书云初时，因素日听惯了责骂，还不以为意，待听闻提及海云，心下道：不知要说多少次！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我不及海云。我真个不如？叹息道，我知我不如他，我也不求过他，总可吧？又不敢说出，只在那呆想。听闻员外所言，只如过耳之风，唯有唾星飞溅而已。每听员外顿上一顿，答上一声。待书云怏怏回去，收拾一番，便又往书房读书去了。
且说府中桂花开处，诸人趁些秋晴云景，各处游赏。那日莳云，独自于府中赏桂花。穿梭花影瘦枝间，心下郁郁。观花花含愁，瓣瓣拥风，观雀雀带哀，时时啼恨。问取多少愁意？一院白云，漫池风迹，逐尽天涯随落叶。
去那水边住了，空有水阁尘影，波清似琉璃，锦鱼看落花，楼阁层错连水槛，危亭曲影伴云挪。羞答答，群花惭影低探首，意绵绵，双蝶起落在东西。莳云轻叹一声，自言道：“只这彩麟去了，书云伤心，终于情知一处，也算死而无憾了。余心谁知解？秋景最销人。空恨我一腔情意，思如枯树，洒却多少红泪，数残更漏，看尽孤灯，你却不觉。更那日，虽我诗句粗拙，奈何又人前说出？我不恨你，却也恨你。”
言罢，幽幽步了落叶白石，踏着黄芜碎草，任心闲步。不多时，见一小院，翠竹丛丛，芷兰簇簇，一株梧桐听风雨，落叶苔阶悲中事。几所房舍，一轩琴韵。见无意间，又来此处，方欲转身离开，复又叹道：“也罢。既来此处，不去见你，只将这花草深记，将这竹影爱怜，也便是了。”闻得琴韵玎璁，穿竹过树，终于迈进步去，思道：也只在他窗下，听会琴罢。便挪到窗前，见里面桌几依旧，画幅笔墨，琴剑风liu。又逆琴声去，见那人素衣胜雪，心在琴中，意缈万古，神在千山。琴声中，多少缠mian，多少爱怜，浓情蜜意绕冰弦，空有余心托碎笺。思道，这人确也雅致，这般情深处，可知我了？羞涩间，脸上红霞轻泛。忽见琴边不远处，一人坐着听琴，翠袖芳眉，细看来，却是雪云！
第七回佳人月夜听琴入病，侠女中秋舞剑吟诗
且说莳云看如此，惟觉心中巨石突坠，带千钧之势，泪随心处，竟将粉脸浇皱，将眉山久偃。默默出来，也不回望，一路失神，懵懵懂懂走来。也不管它花枝蹭脸，扬尘卷袖，惟望西风酸眸，人恨悠悠。亏燕儿方从司柳那边出来，恰路过此处，见小姐如此，忙上来搀扶。莳云见有人过来，也不多问，一把将燕儿推开，问道：“奈何这般薄情？散金陌上多常事，镜合深院有几人？你这般，搜肠刮肚，夺我所爱，奈何？尽日，我让你也罢，今日可又如何让你！”言罢，看是燕儿，只红了脸，便不再言，将眼泪咽了。
原来莳云情思已具，因自幼来，便随冷梦秋读书，所学诗书，一半也是他所教。每日间，雨下萧索，便来此处，听他言些故典趣闻，心甚慕之。更稍长，也即不便来此，然素慕冷梦秋，已萌生怜爱之心。乍开幽怀，初放馨蕊，女儿情意。纵一丝丝幽意，只能深埋心底，无可言表。这般来，越知情浓爱意，便入情越深。却又无可言道处，只对月遣思，对花羞念。此时见如此，思道，难怪那日间，他赞许雪云诗句，原来如此。一切物儿，我争不过她，这般你也让她争去，我又留得什么？
莳云回房，便昏昏睡下。待惊梦醒来，觉头偏痛，心中有口气出不来，下不去。再也不想起来，只欲作呕。呼莺儿开了窗户，见白魄苍轮，悄然临户，银光若梦，笼铅树影。野云飞处，惊鸦啼泪，明河万里，隔心千载。几日便是中秋，却无半霎团圆，圆亏有数，不待人意。那边小丫鬟端来茶水，莳云漱过口，听闻那边招呼过去用饭，只言身子不适，便又卧在床上，只自啜泣。
待晚间，那边李夫人听闻莳云有恙，便招呼小厮，去请衡王府刘太医。不时，那太医便来，待要与莳云把脉，莳云不许。莳云素日间，便有些痴性，只言道，自己身子任何一处，只许一男子碰得，方是我情深一片。故不许人把脉。
太医见她不许，便隔幕问上几句，将些滋补药方，并昔日药方一并写了。原来莳云素日间，身体虚弱，每逢气闷节易，辄是如此。幼时便开得药方，每回吃来，也稍管用。今日刘太医便又将旧方写了，更加几般滋补药方。待李夫人问起，刘太医只说并无大碍，素日之病罢了。李夫人便教人去抓药，并嘱咐莳云房中人，细心照顾。自己起身回房。
那边小丫鬟抓药来，煎了。莺儿端了去，要伺候莳云喝下。无奈莳云愣是不喝，待莺儿只是相劝，便将那碗拂到地上，洒了一地。莺儿也是受不起委屈的人，将眼泪摸了，去外间流泪。莳云将身子翻到里面，用被蒙住头，只是哭泣。燕儿见如此景况，便也哭出声来。秋情易悲，屋中几人闻得，或触景情伤，或伤心忧事，皆哭将起来。
那边雪云听闻莳云抱恙，便领了红梅、素兰两丫鬟，过来探看。见一屋子人哭，只因了事，强笑道：“这般却是为何？难不成争看月亮，抢破头了？”燕儿止住哭声，轻声嘘道：“我们小姐睡了，明日再来吧。”红梅素日口快心直，虽也是她好处，然也惹了许多闲话。这般说道：“这边又在哭呢！睡着了，哪能哭得？”莳云揭开被子，哭道：“哭又奈何？不哭又奈何？干你们何事？假惺惺来，只为看我伤心吗？我便哭与你们看！”便将脸伏在枕头上，只是哭。外面风声带恨，悲蛩鸣哀，愁绪断烛烟，帐下红颜人憔悴，婆娑泪眼，此心几般碎。雪云见此景况，便呼红梅、素兰二人，回身悄声去了。几人退出门外，雪云心下不畅。素兰道：“三小姐素日间，便多这般，小姐莫要上心。”雪云言道：“倒不是如此，这般事我不上心的。只是未曾见姐姐这般实实哭过，往时只是将泪儿穿了腮，泪干了，也就没事了。这般却哭的如此，只不知什么缘故。”素兰言道：“想是秋景易伤情，如三小姐吟诗弄句的，也着了文人墨客的道儿吧。”雪云道：“这般晚了，先回去吧，明日再说。”三人踏月回去。
待次日，诸人都来探看，雪云不领丫鬟，独个一人，望莳云处来。入月门，见满院芭蕉，好承露泪，无风心自卷，不问人消息。一池寒碧，半池芙蓉，烟影憔悴，更断梗擎盖，犹若残衫美人，对韶华而空叹，银鬓丝满，犹记当年妩媚，恍似云烟。雪云见此景状，叹道：“姐姐于此，日夜临景，不多悲感也倒奇了。只是她身体虚弱，如何经得起这无端悲愁。”
且说莳云，一夜未眠，只对那流景秋时，悲闻悲语。时有落叶敲窗，沙沙作响，苦竹疏影，吟动寒香。梦或临来，疑他薄意，不解心欢。这般晨来，泪已尽，犹随血，心已空，梦迷离。头更痛了。见诸人来，也只是不理，只自发呆。
待见雪云又来，触动伤心处，复又哭出声来，已然沙哑。雪云看她哭，心下不知如何，便去坐了。陈氏搭讪道：“还是姐妹的好，见了，竟又哭出来。”那边莳云哭声更大。李夫人抢言道：“又来，好好的，被你一句话引出多少眼泪？”陈氏忙低头，只在旁讪讪坐了。莳云哭也不想哭时，便不哭了，犹在抽泣。李夫人起身道：“待等等看，明日或不好时候，再去催太医吧。这孩子，又不许大夫把脉。”领了丫鬟们，出门去了。诸人也即散去，唯莺燕二人在。莺儿低声道：“毕竟不是亲生的女儿，若是雪云如此，必是她要翻天了！”燕儿在旁，忙止她道：“也莫要这么说。毕竟太太还是心疼咱们小姐的。更不要让人听到，省得说咱们房里人，把小姐给带坏了。”莳云心中郁闷，知燕儿素日与雪云好，转过脸来，对燕儿恼道：“你是向外的，老替人说话。只有那高枝可攀，比我这无母之人，又不知强了多少！”燕儿忙低头道：“小姐奈何这般说，只是按实话说罢了。”莳云言道：“你还顶嘴？在这里待够了，你便可出去，攀你高枝去！”莺儿也在旁，冷言冷语。燕儿心下委屈，出去屋外，避开二人，心下虽郁闷，只思道，她们这般说，我又奈何？奈何也无用处，个人脾性不同，自然心有差池，我只对得起自己的心，便是了。正思着，看一人匆匆过来，见是书云。
书云急匆匆过来，见是燕儿，开了句玩笑话，见她不理，摇头进屋去了。见莳云如此，一般触动伤情，思道，她莫也要匆匆去了，只这彩麟腐骨未寒，莳云又这般。不禁落泪。红颜薄命人，韶华瞬老，春guang易替，也着实无奈事。莳云只半眯倦眼，似语未语。
书云见她这般，不禁又叹又愁。莳云见他来，思起彩麟，更助伤感。思道：这般我也去了，就若去了，他可知吗？这般彩麟去了，还有哥哥为她落泪，为她思念。只我去了，谁又思我？只如花来花去，流英纤尘，谁复怜花，怕也是，石碑清冷，古柏为伴，无人问去。
几日下来，莳云不见好转，更渐消瘦下来。精神恍惚，不思茶饭。雪云也常过来，在那坐了，或有半天光景，只劝莳云吃药休息。那边又延请大夫来，莳云虽已病深，犹不许把脉。雪云见姐姐如此，心下无主。思道，这般一半是心病，可是秋景伤情，如何调治？见莳云躺在床上，病骨怜人。雪云想半天，只不知如何医这心病？姐姐素日最喜诗句，恐怕病也是从中而生，不若以明快之诗文医她，或可见效。便对燕儿道：“这般秋气，十分恼人。我们且读些明快诗句，咏三春景色，柳暖时候，如何？”燕儿思到如此，或可稍除小姐心中愁郁，只日间不好说出，忙应着。莺儿听罢，对燕儿恼道：“且不看小姐这般？犹在炫弄闲情，倒是好姐妹！”雪云听罢，心下懊恼，终于不说出口来，看莳云只将那边墙上古琴，看了又看，便道：“姐姐可喜听琴？那日我在府中闲走，到冷先生院外，闻见琴声，如若翻珠，便去他屋中听琴。不想冷先生琴艺着实了得，心如琴动，惟觉神随，只我并不解琴间意。待问其所奏，方言道，乃为一人所奏。如若使得，便呼他来，给姐姐抚上一曲。”莳云细细听着，待她说完，问道：“那女子，岂非就是你么！”雪云道：“哪里是我？冷先生当为所慕之人抚琴，只是那人不知罢了。我只是路过偶遇，至若琴中所寄，实听不出来。”这也是实话，雪云并未多想，说了出来。
莳云心下思道，不入情中事，何解情中曲，如此，定然琴为我所抚！心下一热，一口淤血吐出，便呼口渴。燕儿忙催小丫鬟，将诸般药方，熬汤喂莳云吃了。心病自须心药医，几日下来，莳云渐好起来。雪云过来见莳云开始吃粥，心下稍舒，便告辞出来，园中各处走走。
雪云出得门外，思道此般已近中秋，我且去两位先生处看看。团圆之日，二人飘零于此，或多悲感，也是人之常情。只我过去，陪他二人说些话儿，省得客中寂寂。
待夜来，玉魄东起，银轮乍涌，枝怯花急。轻枝谙事，知风摇落，暗调秋容，怯我易去。桂花初香，盎然篱院，轻灵摇影，犹有花色未开，故以急心待月。雪云去李夫人处，用过晚饭，吃几个杂陷月饼，便出门外。先经冷梦秋处，见屋中无人，唯有空烛潜泪，冷幕半垂。便又出来，延秋径草茵，往司柳处。
行过桂花林子，见桂园中，桂花群放，万枝摇影，带西风而香递，卷烟色而罗轻。院中秋露泠团，似幽人啼眼，石阶黄草，自起落蛩鸣。雾霭淡起，迷离秋月，草舍茅棚，隔尘独立。对此景，心生此味，却又淡然一笑，思道：我是世间无忧人，何必为这些悲愁。
远见冷梦秋、司柳二人坐于桂花树下，石几之上，畅怀对饮。时有笑声迭起，半分秋色全无。思道日间，司柳为人浅淡，冷梦秋时多忧郁，今时却把酒言欢，朗声畅怀，也倒奇事。可见佳节助诗语，清樽添豪气。便近前来。冷梦秋见是雪云，问道：“奈何不在屋里呆着，跑这边来？小心诸嬷嬷寻你不得，拿丫鬟们出气。”雪云向二人作揖，笑道：“两位先生好雅兴，今般学生到这讨碗酒喝。那边今日定不寻的，都过佳节呢。”冷梦秋笑道：“却按男儿礼节！当是老天让你托生错了，本该是小子，错成丫头。”雪云笑道：“未必男儿，方可豪气存心。”
司柳忙让她坐了。雪云在旁道：“也与我斟些酒吧，且饮且聊。”司柳见她这般说，忙道：“此事不妥，你贵为府中小姐，更这般粗酌浅酿，也入不得口。”冷梦秋却笑道：“且与她些吧。这丫头虽为女子，然酒量尚可。往日间，诸人联诗，她偷将些烈酒来，自酌自饮，犹恨非男儿身，斗酒诗百篇呢。”雪云只在旁笑道：“此事只先生知得，且莫再提。”司柳便与她斟满一杯。三人在月下坐了，又自闲聊。待冷先生问起，莳云今般病情如何，雪云便以实相告。冷梦秋叹道：“她若有你这心肠，也不会轻易入病了。”雪云只是一笑，说道：“今日中秋，思起故人词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般却是了。苏子身在密州，此夜举杯邀醉，虽时隔若许年，恍然在身侧，又见清影瘦姿，月下吟唱。恨不得，回去几百年，生在那时。与他大醉今宵。”言罢，将杯中饮尽，自己又要添来。司柳见冷梦秋并不阻止，也即不多言，只是诗道：“庾亮楼高堪畅饮，谁堪千古后来名。剑气冲云夺日月，流光冷照漫龙城。”雪云听罢，又将酒饮尽，赞道：“先生好诗！若论剑气，还要看冷先生。冷先生舞得好剑！”司柳转头看去，冷梦秋笑道：“听她！若要舞剑，你自去吧。”雪云听罢，借了酒意，真个去折一支桂花，按剑式舞将起来。花影穿明月之素带，清香随娇弱之纤影。雪云一边舞弄桂枝，舞到忘情处，一边唱道：“此世恨非男儿身，折桂易在手中心。兴寄江烟缥缈水，舟随明月共山云。昔时木兰代父征，十年奔波夜月明。白沙万里沉雁迹，铁甲霜寒胜冷星。犹记初时当户织，红颜十五方及笈。妆残幕卷低水镜，更我随去无归期。雪冷马僵渡冰水，赤燃眉宇迷翰海。朽骨大荒看狼烟，塞草初黄满血川。一举夺功报捷回，千强不换返幽闺。重抹花黄风掩秀，深篱密叶看画眉。曲终难问人归处，何处芳馨不语知。”
待唱罢，也即不舞。停了，往桌前来，拿起酒杯，将杯中酒饮尽。坐下来，笑道：“今日学生唐突，两位先生莫怪。”司柳只是捋须而笑，思道：闺房锦户，大家门庭，只此看诗写句，已是不妥。这般又学些武艺，更是奇了。更这般豪情、才思，却非一般女儿所及。只若可行处，也即无所不妥，言道：“雪冷马僵渡冰水，赤燃眉宇迷翰海。朽骨大荒看狼烟，塞草初黄满血川。四句最妙。大有‘铁马冰河入梦来’之铿锵锐利。”冷梦秋随和了几句，对她说道：“这般不早，你先回吧。”雪云笑道：“且不急，先生二人继续谈诗论酒，我只在旁听。”冷梦秋道：“也罢。你来之时，我二人正谈处世之题。你既不回，也便在旁听罢。”又对司柳道：“只那些许隐逸之人，以隐为阶，踏归官场，方弃旧雨故树，实为可笑。”司柳点头道：“愚兄早时，尚自功名有意，寒窗空待，终于蓬户终老，早知如此，却早休了那功名之想。去山川水影间，作一寻风钓月的诗隐。”冷梦秋接言道：“人或逸兴随身，或几多豪迈，或居山水，或隐城市，若可隐心，则皆为隐。”雪云插言道：“昔东方朔隐于朝中，方避形远害，可为大隐。”司柳言道：“真隐，假隐，何必去分。太白流尽江湖，为诗酒之仙，也未必是隐，终于是隐。渔父情真，樵子意切，终于是人间山水，画里丹青，皆归去，残碑冷石。”二人又笑起。雪云也随他朗笑，言道：“醉酒当歌，人生几何？唯有杯中留名，诗中求醉，方为人间逸事。”司柳道：“多言儒冠误身，今番思如此，妨我水边舟里，横线钓秋春。当寄烟波身去，人如黄鹤，任迹白云。”又饮几杯，三人便各自回了。踏明月之秋景，携西风之晚唱，醉归人去，花香留履，诗肩堪瘦，残花疏竹。
司柳回屋中，思道，自古雅士文人，能屈志于山林水落，乡村茅舍，而欣然得味者，不乏其人。渊明东篱种菊，独望南山，静待白衣；和靖延鹤养梅，雪下风liu，诗中画意。此所谓高心洁志，陶性舒品者也。然真如以贫苦营生，农樵为业，而依得其致者，则少之又少。犹如陆放翁之“冒雨锄瓜田”句，除非锄莠罢，将其挪至田边，否则草复盛起，锄之何用？可见只为文人求兴而已。古人之“锄禾日当午”句，炎暑当空，体汗流滴，透背浃衣，倒能道田间真味。
如这般清樽看月，谈诗论词，笑评千古，若郭泰乾在此，更是妙处。只这般，他当在山中独醉，虽幼孙绕膝，终难解文心独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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