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变化的全球市场中的中国与锂地缘政治
作者：Dr. Öğr. Üyesi Süleyman Orhun Altiparmak，安卡拉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政治学系讲师。
来源：Altiparmak, S.O., “China and Lithium Geopolitics in a Changing Global Market”, China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8, 2023, pp. 487–506.
导读
能源市场正从化石燃料转向可再生能源，而这种转型正在创造新的地缘政治动态。传统的能源地缘政治主要关注化石燃料资源的集中式分布以及由此产生的冲突和依赖。相比之下，“新型”可再生能源地缘政治强调产能的分散式分布或去中心化，以及由此产生的国家独立性。锂作为锂离子电池的关键组成部分，对于可再生能源的储能至关重要，但其市场并不完全符合可再生能源市场动态的理论概念。通过将中国作为一个关键案例，本文表明，锂地缘政治有可能创造新的相互依赖和冲突机会，但另一方面也增强了可再生能源生产方面的国家间相互独立性。因此，面临这种混合形式的新型能源地缘政治，传统能源安全理论的解释需要修改以适应新市场条件。
能源地缘政治转型的理论化
自由主义、现实主义与化石燃料的“旧”能源地缘政治
能源地缘政治长期以来为各种理论所解释，但它们都主要关注资源分布（见表1）。对自由主义者来说，能源地缘政治可以用市场与能源资源的分布来解释，其关注点是消费国对能源的可得性或可负担性是否可使之实现能源安全。通过与供应国、运输国的合作以及多样化能源来源的战略可使消费国实现其目标。由于进口国主要是发达国家，在基础设施方面帮助出口国和中转国（通常是发展中国家）理论上符合其利益。自由主义主张这种关系可以让生产国的社会与政治更加稳定。因此，在构建供需双方相互关系的基础上，强调创建“相互依存”的特征在化石燃料市场中表现出来。
相比之下，现实主义者认为能源地缘政治与国家权力以及能源分布有关。他们不寻求能源“相互依存”，而是倡导“独立”，后者又往往以牺牲其他国家为代价。现实主义主流论点聚焦于无政府国际体系内的竞争，国家在这种无政府状态下利用各自权力来独立控制能源，以避免能源不安全。因此，能源安全对现实主义者来说就成为了与外交政策相关的国家安全问题，他们主张这些特点在主要国家的石油政策中表现出来，作为他们新重商主义战略的一部分。然而，在化石燃料逐渐替换为可再生能源的能源转型进程中，资源分布不再是最主要的焦点，“新型”能源地缘政治需要进一步的理论解释。
表1 化石燃料、可再生能源与锂的地缘政治理论观点
可再生能源的“新”能源地缘政治
由于技术变革，可再生能源的“新”能源地缘政治主要与生产能力分布有关。技术进步和创新是“新”能源地缘政治中增加国家相互依赖的主要因素，技术的这种核心重要性来自于地缘政治中技术与地理的互动。正是由于这种互动，可再生能源地缘政治与传统能源地缘政治的不同之处在于能源市场的去中心化性质以及各国实现能源独立的机会。可再生能源可以在任何具备适当条件（例如足量的太阳辐射或风力分布）的任何地区生产，这会导致国家能源独立的多极性。
因此，“新”能源地缘政治在考虑能源生产的去中心化时比以往更对称，但它也可能通过可再生能源技术的发展及相关的技术相互依赖性的增加来减少国家间竞争。然而，在可再生能源市场，用于创新、制造和安装技术的清洁能源投资集中化 "源于追求资本积累的国家所开展的相辅相成活动的协同互动"。
因此，可再生能源的竞赛实际上是国家间相互贡献的竞赛，而不是争夺市场控制的竞赛。能源安全的讨论从“谁控制了什么？”转向了“能源系统有多脆弱？”，能源地缘政治由这一背景重新定义。这种分散、多极、以技术为导向的能源地缘政治似乎与传统能源地缘政治完全不同。然而，当考虑到锂时，“新”能源地缘政治与“旧”能源地缘政治实际上有多大程度的不同作为一个关键问题浮出水面。
锂地缘政治
与传统能源、可再生能源的地缘政治相比，锂地缘政治是一种独特的混合型能源地缘政治。首先，锂生产的地理集中性意味着消费国必须追求能源独立或能源相互依赖才能获得锂。锂资源大多集中分布于南美洲与澳大利亚，而这些地区不存在垂直整合。这种不均分布带来了与传统能源地缘政治近似的国家间结构，也使消费国采取与传统能源政治一致的战略：实现更好的、更具生产力的可再生技术产能会引发资源市场准入的竞争。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种情况使资源的主导性超越了地缘政治动态，即供应独立性。相反，自由主义者主张，消费国应通过对基础设施的经济或技术投资来寻求与生产国的相互依存，以更好地确保锂供应。鉴于目前有关锂供应的重大冲突尚未发生，似乎各国目前正在将追求相互依存作为一种战略方针。
其次 ，锂依赖型技术生产的集中性意味着生产国由于经济因素越来越相互依存。与可再生能源地缘政治一样，北美、欧洲和东亚的一些国家对锂依赖型技术（例如锂离子电池）的投资出现集中化现象，以满足其他技术（如电动汽车）的创新、制造和使用，这涉及到跨国公司与国家经济政策推动的重要合作和互动。考虑到各国迄今一直在追求锂供应的相互依存，可以假设资源冲突在很大程度上已减少。尽管锂对电池技术至关重要，一些人仍认为锂政治不会取代石油政治，因为锂是可完全回收的。不过，由于锂储量有限且地理集中，未来仍可能出现供应短缺，这种情况可能会迫使各国通过外交政策行动来追求锂安全，以独立控制锂供应，从而引发类似石油冲突的国际冲突。然而，锂基技术生产的相互依赖性增加以及合作带来的经济利益又减少了国际冲突的潜在可能。这种合作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合作，而是反映了各国在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体系内追求资本增长的政策。再加上传统汽油、柴油车仍主导着汽车行业，因此目前并未出现锂短缺，这种情况避免了锂地缘政治成为国家安全讨论的核心问题。
锂市场
锂在电动车市场和锂市场中的角色
交通运输是温室气体最主要的排放源之一，改进电动汽车技术可以减少该部门对环境的负面影响。电动汽车有铅酸电池、镍氢电池和锂离子电池三种类型。由于更轻、能量密度更高等技术优势，锂离子电池已占据全球市场主导地位。它在2020年市场份额已达到93%，这使锂成为了电动汽车行业乃至全球能源市场转型进程中最具战略意义的原材料之一，被誉为“白色石油”，锂产量也迅速飙升。尽管供应不断增加，但锂的价格也因需求增加而上涨，锂的现货价格已从2015年的每公吨6500美元上涨到2018年的每公吨17000美元。然而，自2010年以来，对电动汽车锂电子电池技术的投资已将其成本降低了80%。技术不仅降低了锂电子电池的成本，还有助于保持其供应不足的状态。由于锂离子电池可回收利用，因此可以实现较低的经济、生态和社会影响。但回收锂制成的电池在性能和耐久性上可能无法达到锂原材料制成电池的相同水平，这一回收效率的不确定性也会影响市场稳定性。
中国的锂离子电池政策
在2010年，中国主导了全球稀土原材料市场，生产占比高达97.7%，这促使其他国家增加产量以削减中国的市场份额。2019年，中国的市场份额下降至62.9%。全球依赖的风险推动中国在2010年将稀土的出口配额减少了40%，这导致了价格上涨并促使欧盟、日本和美国向WTO提出投诉，要求与中国就减轻限制进行磋商。中国引导资源投资与定价以实现供应安全，并在战略材料领域采用了全面的、可持续的政策，其中包括锂和锂离子电池。从2011年开始，稀土、环境保护和能源效率的重视一直体现在国家“五年规划”中，低碳发展还得到了各种机制的支持。“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计划等战略设计一同推动高端制造业、电动汽车和清洁能源技术的生产。在2015年巴黎气候协定中的承诺以及以绿色能源为基础的高质量发展目标推动了中国对进口的高度依赖，从而增加了锂供应风险，这也促成了与国有锂公司相关的雄心勃勃的政策。
尽管中国只是全球第五大锂生产国，但中国公司控制了全球一半以上的锂产量和超过70%的锂离子电池产量。中国的市场主导地位在中美贸易战的背景下也显而易见。中国于2019年夏季决定将对电动车生产的补贴减半，并取消了续航里程不足250公里的汽车补贴，这随后导致了电动车销量下降。由于中国的主导地位，这两项政策可能会迅速降低锂价格。中国的私人用途电动车销售预计将在2030年达到6600万辆（占全球市场份额37%），这将增加对锂离子电池的支出。在中国，过半的锂需求用于电池，电池寿命得以延长。国内需求正在增加，这产生了更多供应导向政策的压力。
目前，中国在全球锂离子电池电芯产能方面领先，但其他大国旨在减少中国的市场控制力。与传统石油政治不同，竞争并未体现为直接对抗，而是表现为公私伙伴关系引导的竞争。2017年以前，美国未在其国内开采稀土矿物，大部份供应都来自中国。它将稀土列为与中国贸易战的一部分，美国不希望外国控制其战略矿产供应，因此认为有必要干预。2019年，美国生产了全球9%的锂电子电池。欧盟委员会也意识到锂对电池技术的重要性，它推出了“地平线2020”项目与“欧盟原材料2050愿景和技术创新路线图”以确保稳定获取包括锂在内的原材料。
解读中国的锂地缘政治
在锂供应以及锂基技术的开发、生产方面，中国是锂地缘政治这种混合型能源地缘政治的典范。首先，锂供应的地理集中与有限供应促使中国采取了一种基于相互依赖的战略方法。随着中国减缓气候变化并履行巴黎气候协议承诺，它主要通过在南美洲的投资寻求更安全的供应。中国公司目前正积极收购该地区的锂矿业公司。然而，由于与美国存在竞争，全球相互依赖一直是中国在锂市场中的战略工具。但在锂变得更难获取的设想下，这一形势是否会发生变化很难预判。其次，在中国的锂离子电池生产中也可以看到相互依赖性。与可再生能源生产一样，经济互利性会发展为制造活动中的相互支持。由于规模经济，中国是锂离子电池的主要制造国，控制全球产量70%以上，但这一市场地位也部分源于国内投资与外国直接投资：三星（韩国）、松下（日本）、苹果和特斯拉（美国）都从中国采购锂离子电池，也因此分享了技术发展。与可再生能源政治一样，相互依赖性导致了相互作用和各国技术生产能力的增长。尽管在分散的能源市场中存在技术能力的技术，但一方的技术成就有助于其他行为体提高自己。正如在太阳能电池板领域中，中国与欧盟、美国的贸易争端尚未升级为贸易战，锂离子电池技术的相互依赖并未在经济与政治上导致直接对抗。然而，在锂地缘政治中甚至也没有观察到这种较低程度的争端，因为这些国家中的行为体会在任何冲突中受到经济与政治上的负面影响。对于西方国家来说，与中国在电池技术上发生冲突的经济动力很小，因为当前市场既有益于它们的跨国电子与电动车制造商，也有益于这些产品的国内消费者。
但是，锂的获取和全球供应减少仍然引发了紧张局势。如前所述，美国已将稀土作为与中国贸易战的主体，欧盟也将锂视为未来工业政策的关键矿物。目前尚不清楚世界政治是否会进入由各超级大国或多边权力动态决定的新冷战或分散的世界政治。但已知的是大国的国家利益并未朝着锂市场上的合作方向发展。目前，这种国家利益导向不会导致国际层面上获取锂资源的冲突导向政策，因为这场竞赛包括私营企业和政府之间的合作伙伴关系。一方面，大国直接干预正在减少，而代理人战争正在增加。另一方面，全球的环保叙事塑造了自由市场的取向。政府（即供应商和消费者）的经济利益是主要因素，而不是锂地缘政治中的政治对抗。这是从地缘政治向地缘经济学过渡的时期，这种过渡将军事方法替换为商业方法。在国际关系的政治经济竞争中存在共同发展和共同生产。因此，技术上的相互依赖性目前已防止了冲突。因此，锂政治与石油政治间存在差异。另一个因素则是在由美国主导的后一极世界体系中全球动态已发生变化，美国在2021年从阿富汗撤退，而阿富汗是一个锂储量丰富的国家，这与历史经验不符。而中国在经济与技术领域实现了全球主导地位是通过相互依赖实现的。
锂技术生产中仍有可能会出现冲突。全球电动车销量预计从2020年的170万辆增至2030年的2600万辆。此外，美国和欧洲最近已采取措施增加锂离子电池的国内生产和回收，这间接助于中国的强大。然而，这种趋势也反映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主权层面的冲突。因此，中国在锂离子电池市场中的市场份额预计会减少，这可能会削弱其市场主导地位。但当前地缘政治如何向新时代转变将是主要决定因素。因此，即使锂地缘政治可能会成为可再生地缘政治的最关键的子集，但多极化、分散化和以技术为主导的可再生地缘政治在锂领域不起作用。锂资源是有限的，不像可再生能源那样丰富。这种背景下，锂生产存在更加竞争激烈的竞争。中国是否具有韧性？中美贸易战告诉我们，是的。中国的政策已经能够改变市场的局势。然而，韧性不应仅仅被解释为抵抗力，它还包括在政治经济市场中保持稳定和制定可持续政策的能力，而中国已经取得了这一成就。棘手的部分与外部行为体的未来政策有关（例如美国和欧洲）。中国的主导地位推动其他国家现阶段采用激励和以技术为导向的政策。与美国在全球石油市场的经验相比，尽管缺乏国内生产，中国仍是锂市场中可以改变游戏规则的角色。
结论
锂的地缘政治是一种兼具传统能源地缘政治与可再生能源地缘政治要素的混合地缘政治，但又与两者不同。一方面，控制市场或不被任何其他参与者控制在石油市场中至关重要；另一方面，通过技术进步降低能源系统脆弱性是可再生能源市场的特点。由于锂生产和锂离子电池等锂基技术间存在相互依赖性，因此在锂市场中仍然很难看到与化石燃料或可再生能源类似的动态。然而，锂市场的竞争可能会与大国外交政策取向相关的国际政治动态相融合。锂政治仍然与石油政治不同，但随着市场不断增长，国际政治动态也可能发生变化。中国作为锂市场最强大的参与者反映了这类市场动态，同时遵循两个主要战略：通过发展相互依赖从供应国采购锂，并引领锂离子电池技术的发展，从而与其他国家建立相互依赖。中国已成为锂市场的主导力量，然而并未在经济和政治上形成对锂市场的控制。其他大国在锂市场中都依赖中国的力量，供应与技术上的相互依赖迄今为止避免了冲突的发生。
词汇积累
垂直整合
vertical integration
译者：邱镜霖，国政学人编译员，巴黎政治学院国际能源专业硕士研究生。
校对 | 黄凯越 王逸品
审核 | 施榕
排版 | 宋文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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