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异志”：法兰西、盎格鲁与AUKUS
作者：Jack Holland，利兹大学全球安全挑战教授；Eglantine Staunton，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国际关系系高级讲师。
来源：Jack Holland and Eglantine Staunton, “'BrOthers in Arms’: France, the Anglosphere and AUKUS,”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100, NO. 2, 2024, pp. 712–729.
导读
法国外交政策中的重要双边关系，一直受到学界的关注，但法国与更广泛的盎格鲁圈（Anglosphere）的关系却很少被考虑或概念化。因此，本文对法国与盎格鲁圈的关系进行了理论分析。2021年，澳大利亚、英国和美国之间宣布成立AUKUS安全伙伴关系，尽管法国同样倾向于运用军事力量来捍卫自由国际秩序，但这一联盟关系却出人意料地排除了法国。为了分析这一重要的当代案例，作者进行了一项比较研究，使用计算机辅助的话语分析方法，对540篇政治和媒体文本进行了分析，并与37位精英访谈的主题分析相结合。首先，在对建构主义和本体安全理论（Ontological Security Theory，OST）的贡献方面，作者通过“同袍异志”（BrOthers in Arms）这一概念，发展了一种关于联盟政治的新理论。其次，在对外交政策的批判性研究和国家身份研究的贡献方面，作者特别将法国与盎格鲁圈国家之间的关系定位在联盟身份谱系中较深层次的一端，这种关系通过互补性、竞争性和共同构成的例外论，在相互的他者性中得以维系。第三，在对外交政策和联盟政治研究的贡献方面，作者的分析将AUKUS置于法国-盎格鲁圈国家关系的纷争悠久历史之中。
引言
在世界秩序构建的分析中，关键的中等强国通常被忽视。然而，法国、英国和澳大利亚在干预主义方面往往与美国不相上下，有时甚至超过美国。在全球各个关键地区，法国与盎格鲁圈国家一直是可靠的安全伙伴。然而，随着2021年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出人意料地宣布成立三边AUKUS安全伙伴关系，法国经历了一次公开的、令人瞠目结舌的抛弃。鉴于AUKUS的建立旨在捍卫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并在与日益崛起的中国的竞争中胜出，理解这一新的安全伙伴关系如何以及为何出现，以及它如何影响更广泛的多边主义，特别是与志同道合的伙伴和联盟盟友如法国的关系，至关重要。
考虑到AUKUS是一个新成立的组织，关于它的研究还不多是意料之中的，但令人费解的是，法国与盎格鲁圈国家之间的关系似乎被忽视了，特别是考虑到法国在国际事务中积极的军事干预作用。关于AUKUS对法国与盎格鲁圈关系的冲击，目前只有零星的讨论，主要集中在法国感到被意外“背后捅刀”的外交失误上。目前对于法国与盎格鲁圈关系的研究往往局限于历史学家的范畴，缺乏能够解释盟友之间战略关系更普遍机制的理论视角。特别是，现有研究中缺少的是对法国与盎格鲁圈关系及其社会构建基础的历史性本体论理解和概念化。本文则在提出“同袍异志”概念的基础上，使用访谈和文本话语分析方法，以AUKUS为案例填补了这一研究空白。
法国与盎格鲁圈关系的概念化
（一）兄弟情谊与本体安全：从兄弟到“同袍异志”
尽管经常被忽视，兄弟和兄弟情谊在国际关系的历史上是根深蒂固的概念。兄弟般的国际合作叙述长期以来一直很常见，盎格鲁圈国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盎格鲁圈国家之间的紧密联系，不仅仅是基于种族或文化的优越感，更是基于共同的价值观和文化认同，就像一家人一样，既有血缘上的联系，也有思想上的共鸣。
这种家庭式的理解以及文化上的亲密关系通常不会扩展到盎格鲁圈之外。而且，“兄弟”这个词并不完全涵盖法国对其与盎格鲁圈关系的视角。尽管如此，法国与盎格鲁圈国家确实一再合作，在多个重要战场上并肩作战，共同为相互的事业而战。“同袍” （brother in arms）一词捕捉了战争中相互合作的同志情谊，然而，这个词也简化了“兄弟” （brother）一词所代表的家庭亲情以及对亲近的他者性（Otherness）的隐含认可。因此，本文引入了“同袍异志” （brOthers in arms）这一概念，以更好地概括联盟战争中普遍存在的重要双重身份认同，并有助于具体理论化法国与盎格鲁圈的关系。
“同袍异志”这一术语有助于理解各种联盟政治。在联盟身份谱系的最浅层一端，临时性的联盟主要是出于对抗敌对的“他者”， 但在更深层次的联盟中，国家基于相互的忠诚和信任而形成更加稳固的关系。例如，AUKUS这个联盟就是基于长期的信任和共同的文化背景，让成员国在面对威胁时能够紧密合作。这种文化上的亲近感让军事合作变得自然而然，并支撑着相互交织、和谐一致的身份叙事，以追求国家的本体安全。
本体安全是指个体或国家对于一个连贯、熟悉且可持续的关于自我的叙事的需求。简单来说，就是需要有一个清晰且一致的自我认知，并得到他者的承认。对于国家来说，民族身份的叙述就像是国家的历史故事，告诉世界和本国人民“我们”是谁，确保明天的行为能够反映出“我们”一直以来的身份。在面对复杂多变的全球挑战时，通过叙述自我来寻求本体安全，就是为了增加确定性、减少焦虑。在国际关系中，国家通过明确而有指导性的身份叙述来导航外交关系。完全的本体安全是一个难以实现的目标，我们应该将其视为一个过程：不断追求那些能够带来安慰和确认的自我故事。
作者认为，在构建与联盟伙伴的关系时，本体安全和减少国际焦虑的追求与对抗军事对手时的追求同样重要。具体来说，法国和盎格鲁圈是“同袍异志”的关系：尽管他们在利益、战略文化和世界观上有共同之处，并且在联盟战争中多次并肩作战，但法国和盎格鲁圈仍然是彼此的“他者”。他们的身份认同建立在彼此的差异性和共享的价值观的共同基础上。因此，他们在对方的历史叙述中交织在一起；他们的本体安全和持续的自我认同被包裹在盟友的熟悉区别之中。
（二）法国与盎格鲁圈的关系：互补、竞争和共同构成的例外论
法国与盎格鲁圈的关系虽然不像旧盎格鲁圈联盟那样紧密，但它们之间的联系独特而深入，并且对双边政策选择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关系与其他也可以被称为“同袍异志”的关系相比具有独特性，因为它建立在共生的例外论（symbiotic exceptionalisms）的基础上，这些例外论叙事之间既互补又竞争，还相互构成。这些国家因为拥有互补的例外论叙事而经常并乐意一起战斗，但同时也因为这些相似的目标和理解而竞争影响力和优势地位。它们还是相互构成的，依赖对方来叙述和构建自我认同，以追求本体安全。
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的例外论信念是旧盎格鲁圈联盟的基础。澳大利亚的例外论受到三个核心理念的支持：平等主义的“伙伴关系”理念、地理位置与历史身份的矛盾，以及通过加里波利和科科达等关键战役塑造的国家起源神话。这些元素共同构成了澳大利亚的国家认同，并指导着其在国际舞台上的行为和立场。
英国人对自己的例外论和全球领导地位也有着深刻的认同。长久以来，英国的外交政策话语一直以全球领导地位为核心，这一点在英国战胜纳粹德国的历史神话和对殖民历史的遗忘中得到了双重支持。近年来，随着脱欧和“全球英国”概念的形成，英国的例外论更是达到了高潮。英国从欧盟转向盎格鲁圈，就像英国外交政策的整体走向一样，可以被视为在千年想象的共同体背景下寻求本体安全的行为。这种想象是在与法国的互动中发展起来的，通过融合、综合，以及战争和差异性，共同塑造了英国的国际身份。
美国的例外论观念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地理上的得天独厚和思想上的优越性。美国的地理优势——两边是广阔的海洋，使其免受外界干扰，而思想上，美国人认为自己是逃离压迫、追求自由的典范，这种观念让他们觉得自己有责任成为世界的榜样。虽然这种例外论并不是一直线性地影响美国的外交政策，但它确实让美国不断地尝试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去塑造世界，无论是通过和平启发还是通过强力推行，美国都自视为自由世界的领导者。
法国的例外主义概念和美国的一样复杂且多面。自从路易十四或拿破仑时代以来，法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发生了显著变化，但法国领导人一直强调法国的地位，坚称法国不仅仅是一个中等强国。在冷战后的时代，支持法国例外论主张的理由相对稳定：“人权的故乡”；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在全球大多数地区进行军事干预的能力；核大国；经济地位；文化影响力。简而言之，法国相信自己有“全球使命”。因此，法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对其自我认知至关重要，有时甚至被视为一种外交政策目标，有时还被等同于对地位的“崇拜”。
美国和法国的例外论在某种程度上是相辅相成的，它们有着共同的目标，但同时也存在竞争关系，都在寻求在国际舞台上的影响力和优势地位。两国都具有外向性、自信且相互定义，它们都推动自己在世界事务中发挥核心作用，并积极维护自由秩序。这种例外论源于启蒙时代的道德主义和革命激情的混合体，它们都有一种普遍化的冲动，并愿意冒险使用武力，即使这可能破坏国际体系的稳定。美国和法国之所以频繁发生冲突，并不是因为它们的差异，而是因为它们在例外论上的相似之处。
AUKUS与法国-盎格鲁圈关系：新瓶装旧酒
（一）盎格鲁圈的对称性与兄弟般的纽带
本文的分析揭示了AUKUS成立的两个层面的动机：一般层面上，它是基于对新兴外部威胁的担忧，特别是针对日益强硬的中国；特定层面上，它是由内部安全动态驱动的，这种动态建立在文化亲近性的基础上。AUKUS的成立被视为基于兄弟般文化亲密性的政治和安全上的合理选择。这一点在公开和私下场合都被反复强调。AUKUS国家的领导人和访谈对象都强调，这三个盎格鲁圈国家是“天然的合作伙伴”，并且“伙伴关系密切到了极点”。这种亲密关系建立在“共同经历冲突的历史”“共享的盎格鲁圈国家价值观”以及“共同的语言”和“深厚的制度联系”之上。一位英国议会成员描述了盎格鲁圈在政治体系和政治文化上的“对称性”，这大大降低了进一步合作的障碍。
（二）对法国的质疑：同袍异志的例外论
虽然AUKUS似乎是长期行为的自然延续，但法国被排除在外，并且对此一无所知就不太容易理解了。对于法国被排除的理由，受访者提出了多种解释，包括语言障碍、法国的欧盟身份和美英军售协议的缓和。但关键原因在于，法国例外论模式的三个因素使其未能被盎格鲁圈的伙伴所信服。
首先，法国追求的是一种独特的对华策略。正如法国驻澳大利亚大使让·皮埃尔·特博解释的，马克龙政府认为“对抗的逻辑对于地区的和平与稳定并不好”。因此，马克龙将中国描述为“一个伙伴、一个竞争者和一个系统性对手”，并提出在印太地区发展一种替代性的“第三条道路”。然而，对于AUKUS成员国来说，这一立场缺乏战略清晰度或足够的政策一致性。
第二，人们对法国的例外论——以及它作为一个具有全球力量投射能力的印太地区大国的地位——表示怀疑。法国“不仅仅是一个中等强国”这一观念是其身份认同的关键部分，也是马克龙外交政策的核心内容。然而，在AUKUS谈判期间，很明显法国未能说服澳大利亚相信其有能力应对中国的崛起，其反而被视为一个“欧洲大国”，在印太地区“不会成为主要的战略参与者”，最终只扮演“非常边缘的角色”。在美国也有类似的评估：“法国人总是视自己为美国人的全球伙伴，并希望在全球战略和全球辩论中有一席之地”，而美国人则始终将法国视为一个地区性大国，所以在欧洲问题上他们会咨询法国，但并不认为有必要在印太问题上咨询法国。
第三，正是因为法国需要保持自己独立的例外论和伟大感，它并没有被视为一个可靠的安全伙伴。一系列由对立的例外论引发的外交政策事件，导致了对法国意图的不信任，这与盎格鲁圈的可信度形成了鲜明对比。正是因为法国追求特殊地位，部分与盎格鲁圈形成对照，使其成为一个既不完全是朋友也不完全是敌人的更复杂角色。因此，“澳大利亚对法国的战略信任和文化亲和力，并没有像对英国和美国那样深厚”，而且“与法国合作进行像AUKUS这样的项目所需的政治信心和组织信心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信任的缺失解释了法国被排除在AUKUS之外并且毫不知情的原因。
结论
首先，为了捕捉自我与他者、兄弟与陌生人之间的第三种关系，本文提出了“同袍异志”这一概念，通过这种对比来定义盟友。作者指出“同袍异志”这一概念有助于在建构主义和本体安全理论中开辟新的研究路径，同时也帮助国际关系研究超越二元对立的局限。
其次，本文理论化了法国与盎格鲁圈之间的关系，认为这种关系在身份认同谱系中处于较深的层次，是内在的安全动态将这些盟友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双方的例外论相互塑造，共同构建了基于彼此关系差异的国家身份叙事。尽管这些共生的叙事在普世价值和革命热情上有所共鸣，但它们主要还是通过相互之间的对立而紧密相连。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竞争——尽管竞争确实存在。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叙事性存在、历史连续性和本体安全都建立在彼此差异的明确表达之上。
第三，作者将AUKUS放置在法国-盎格鲁圈长期纷争的背景下考察。AUKUS的建立肯定在双方关系中留下了相当多的“疤痕”，短期内在印太地区的协调合作可能会受限。尽管如此，不管选举结果如何变化，法国仍将是维护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关键盟友。法国和旧盎格鲁圈联盟彼此需要——无论是在相互构成的话语关系性上，还是在共同应对二十一世纪一些最重大的全球挑战上。紧张局势可能会时不时地爆发，尤其是当法国追求全球重要性的愿望受到威胁时，但法国和盎格鲁圈仍然“不可避免地需要合作”。
词汇积累
Anglosphere
盎格鲁圈
Ontological Security Theory
本体安全理论
BrOthers in Arms
同袍异志
exceptionalism
例外论
译者：陈扬，国政学人编译员，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研究方向为国际安全与战略。
校对 | 龙健欢 余嘉荣
审核 | 李源
排版 | 赵小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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