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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大维:自留地的故事

自留地的故事

——知青岁月中的那些事

/邵大维

荒芜了的土地没有了耕作者的脚印和汗气,杂草丛中开一黄色野花娇娇的鲜艳的朵瓣引来几只黄蜂和蚱蜢,还有几只蜻蜓忽青忽绿地翻飞着。这一小片土地,在双溪湾大坝那一大片亮汪汪反着蓝紫色天光的水田映衬下,显得那么灿烂耀眼,如同一抹金黄色的阳光。有人路过这里,总不自觉地驻足端详,伸手在野花杂草丛中轻轻拨弄,几只蚱蜢几只小昆虫跳上手背,路人摇摇脑壳离去,远远还听得到叹气声:

这么好的地,可惜了……

这就是生产队分给我们知青的一分二厘自留地。它离我们知青住的农家院不远,紧挨着一条石板砌的田坎路这路,一端通向农家老院子,坎坷不平弯曲而下,直到盘龙公社街上;田另一端通向了双溪湾大坝中一条从云雾缭绕高耸的中华山上流下的弯弯曲曲的小溪。

双溪湾大坝的两侧,由无数红色碎块拼凑成的坡地精巧地镶嵌在丘陵上,着季节时而变绿,时而变黄,时而变红。从静寂高耸的大山延绵下来的陡斜贫瘠的红土丘陵成两条天然屏障,中间一大坝水田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里,宛如一条宽大的河流延伸向远方我们站在自留地的田坎上望过去,感觉似乎能望到遥远的家了。     

这一分二厘自留地,是我们知青的唯一财产卧在一片斜坡上斜坡上田坎的那边是队里的一大块秧田,每到早春育秧时节,在打情骂俏声和山歌声中,老乡们下堆肥、洒化肥撒谷种谷种萌发出嫩芽厚墩墩毛绒绒的,葱黄翠绿,看着令人愉悦。

秧田坡下是队里那一大坝亮晃晃等着破玉栽秧的水田,两条小溪围绕着流过这一大片不怕天干旱涝保收的水田田坎上种满了一窝窝葫豆迷宫式的田畦小道蜿蜒曲折,消失在远处弥漫的薄雾中。

据说,当初生产队决定把这块自留地分给知青时,是动了点脑筋的。

在我和韩明插队落户到双溪生产队前一天晚上,低矮的茅草房里,生产队开了特殊的队会,讨论队里立马就要经历“开天辟地”未有的大事——中桦山大泥塘林场的两个男知青,要来插队落户,当黄泥巴脚杆农民了。干精瘦骨犟脾气的队长和老乡们一起皱眉头,咋巴着眼脑壳艰难地讨论两件极为重要的事,一是给知青分房子二是给知青分自留地。

老乡们对我们这些1964年上山下乡来到中桦山林场,有了几年“跑青山”经历后又撤场插队的知青们,是不甚了解的。但大家却主意多多,都认为,来知青女娃要好“打整”多了,今后只要让她们嫁出去不就万事大吉了吗来知青男娃,那就麻烦大了啊:今后讨个老婆进来,生一大堆娃儿,要分地、分房子分粮要是知青小两口生几个带“把”的,那这个账简直不敢细算啦!还有,都说知青们喜欢“偷鸡摸狗”, 队里今后恐怕要鸡犬不宁了。

茅草房会场里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沉默着突然,老乡们如灵光一现,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嘿!能不能不要啊

拥挤狭小的茅草房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庄稼汉们“吧嗒吧嗒”吸着呛人的叶子烟,草房里云腾雾绕。有几个“天棒”小娃儿不知大人们的“艰难处境”,老爱悄悄伸手去拉站起来说话的人屁股下的小板凳,想让人摔坐墩儿,被老妈拉过来夹在肥壮的大腿间,“啪啪啪”响亮地打了几下屁股,小娃娃放肆地哭闹着。

会,似乎开不下去了。

个子矮小的队长坐在灯光下油腻腻桌子旁,手烟杆上的旱烟一明一暗闪红光,显出城府极深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忽然,他把烟杆脑壳往鞋底板重重一敲,白色的烟灰散落一地,然后慢慢地吐出烟雾,一字一句说:“哼,不要?说得轻巧,似根灯草!”

是啊,谁敢说不要这知青可是上面“派”来的,是政策啊。

队长重新裹好一卷叶子烟点上,狠狠吸一口,把烟子全部吞进了肚里,一脸苦笑道:“上面的做事……”话语一顿,烟子从鼻子嘴巴里喷出来,带出一串当地的歇后语:“就该像麻雀吞豌豆——还是要先和屁股眼打下商量嘛。”

 队长话说得似乎很在理,小小的麻雀要吞下一整颗豌豆,万一不能消化,是要考虑屙不屙得出来的问题啊。接着,队长又吐出一串歇后语来警告大家:“主意多嘛,谨防是黄泥巴揩勾子——倒巴一坨。”队长是怕人们自作聪明反而给队里惹来更多的麻烦。

一阵沉默之后,队长嘴里终于抛出一句坚定的话来:“我看啊,这些知青娃儿在乡下肯定搞不久,啥时喊声'走!肯定衣服裤子都不要就跑回城去了哼,我就不信玄了!”

看队长如此自信,众人如释重负,会在轻松的气氛中继续进行很快有了第一个决定:上面朱家大院子边角上,那间曾是牛圈的老屋以及牛圈上面的楼阁,就分给知青住。

这里不得不提一提那破楼阁。楼阁上用竹篱笆分隔为二,这边是分给知青住的透风、透雨、透光的“卧室”那边是隔壁唐三毛家堆放粮食的地方,透过稀疏的竹篱笆,能瞧见堆了大大小小的粮食坛坛罐罐。老乡们都说那上面不清静每到月黑头夜深人静时,楼上似乎总有诡异微弱的烛光在闪烁,一个歪歪斜斜闪躲着的人影,随着烛光的摇曳忽长忽短接着又听见坛坛罐罐碰击的声响当楼下的人犹犹豫豫地上去查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有一次,几个的年轻人铆足胆子,事先悄悄地躲在篱笆这边观看,时间一到,烛光一闪,那个影子正好回过头来,居然像是唐三毛家已去世多年敦厚老实又有点吝啬老爷,端着小半截蜡烛,弯着身子正在揭米坛子盖盖查看里面的粮食那老爷还心疼地嘟哝着骂了一句:“格老子的……败家子!”这边的几个年轻娃吓得半死从此,那楼夜晚就没有人敢上去了。

大家都说,知青是政府派来的,镇得住,不怕这些,这楼给知青住再合适不过了。这话确实不错,知青住了后再没有听见坛坛罐罐的声音了,只有房顶屋梁上厮打的老鼠扰得人夜夜不安宁。知青们胆大不信邪,最终搞清楚了那个诡异的人影,其实是唐三毛的老爹晚上“发梦冲”时的嗜好而已。

另一个最重要的决定,就是给知青分自留地的事。这确实让老乡们有点为难,队里能分的肥地沃土早已有主了况且双溪五队人多地少土地精贵,即便有,也不能拿来让这些懒惰的知青娃娃糟蹋吧!

大家闹哄哄地商量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最后还是队长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定了板:队里那块秧田边的一分二厘斜坡“瘦土”就给知青种吧那里是院子里的牛毛子经常光顾的地方,反正年年什么瓜果蔬菜都难收到,给知青玩玩,也不心痛。

说起这个牛毛子,那真是个怪人。他从小就死了父母,全靠哥嫂带大。他哥是个憨厚勤快的庄稼汉子,哥嫂像爹妈样的带大了他,指望他能独立生活牛毛子却在一次跟只小狗打架时,跌落下半米高的院坝台阶,肿了脑壳,头昏了半天,后来就落下一个奇怪的嗜好——喜用锄头乱铲地的庄稼,特别是刚刚长出的嫩南瓜、嫩冬瓜嫩黄瓜嫩包谷苗、院前后竹林里的嫩竹笋等,“嚓嚓嚓”,他那把锋利的锄头像切豆腐似的,几下子什么都没啦。

他特别喜欢扛着那把锋利让人心惊的锄头,在那块地和秧田间的田坎上蹓跶,可以想象那块土地上的庄稼命运会是怎样的了。

记得第一次在院子里遇到他时,牛毛子傻呼呼对着我们憨笑,油腻的黑色土布衣服扎在腰间,污腻的上身完全裸露出来,额头上皱起一条条厚厚的肉条,像一大堆结实的牛筋捆扎在一起。他粗糙的双手紧紧抱着那把锄头,对我们友好腼腆地嘟哝着:“好……嘿嘿,你们好……嘻嘻……”

话没有说完,口水鼻涕早已滴在了地上接着用又脏又黑的手挠了一下光头,对着我们又是腼腆地一笑,转身一溜烟钻到院后面去了

不一会听那响起一大婶连哭带喊骂声:“啊……你个背时的牛毛子啊你又把我的南瓜锄了啊你这砍脑壳的啊,我跟你拼了!”

牛毛子蓦窜了来,倒拖着锄头,慌乱中脸上还是那“腼腆”的笑容,光头和肩膀上顶着几块南瓜皮,眨眼就逃进自己家门里去了。

院子里有这样一个“杀手”,方圆百米内“寸瓜”难生我常对着牛毛子那个光头脑袋纳闷:这厚厚的一垛脑壳皮里,装的到底是“豆腐渣”还是“脑水”呢?

当然,队里的决定也有为知青着想的地方知青的“家”近,担水担粪施肥锄草方便,节省体力。

自留地终于分到了手但到底种些什么,可要仔细掂量掂量,要逃过牛毛子的“毒手”,那可是一个“斗智斗勇”的活路以前在学校读书看过一些侦探小说,里面的心理推论描写精彩绝伦,现在咱知青也试着用来破解破解牛毛子那奇怪的光脑袋吧。

远方飞来布谷鸟,不停地着“豌豆包谷……豌豆包谷……”清亮的叫声在夜空回荡,田野慢慢起薄雾,高高的中华山笼罩在淡蓝色夜幕中,饱含水分的云朵遮掩缠绵在山腰,夜里,一场细雨在无声地下着。

清晨,温暖的阳光首先抹在了对面远处的山坡上,土壤显得异常的红亮。坡上到处是星星点点劳作的人,女人们嬉笑打闹着,男人们插科打诨哗笑着,说着粗话。阵阵微风吹拂中,断断续续带来了粗犷的声音,远处有人用嘶哑的喉咙唱起了山歌:

山歌好唱口难开

樱桃好吃树难栽

白米好吃田难种

鲤鱼好吃网难抬

……

该耕种的时节了,我们自留地里栽上了四季豆、豇豆。渐渐地,嫩绿的藤蔓爬上了竹竿,芽苞盛开的嫩叶像对着人在笑看着心里第一次有了甜甜的惬意看着慢慢长大鼓起来的豆荚,不免又多了几分担心。

当初我们选择栽四季豆和豇豆,是作了科学的“心理”分析的:牛毛子那个豆腐渣脑壳好像是对圆的、凸的、嫩的形状,特别是从地底下刚刚长出来的这些东西极感兴趣,有天生的“杀戮欲”,如果我们栽上豇豆、四季豆,会怎样呢?

事实证明我们知青的判断是正确的。尽管牛毛子照样扛着锋利的锄头,经常在我们自留地边上蹓跶,悻悻地对着里的庄稼眨巴眼,像在研究什么,又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犯难。总之,对着长条条的豆荚,他没有了“杀戮欲”,我们总算吃到了自己种的蔬菜。

下一步种什么呢?这家伙不是对地里钻出来的东西感兴趣吗那我们就栽个不钻出地面在地下长的东西吧不久,我们种了地瓜秧苗。

地瓜这东西,城里人从小就喜欢,特别是天热酷热的夏秋季节,从土里挖一个出来剥皮就吃,清甜爽口,滋润心肺,想起来就叫人流口水可地瓜这东西特别耗肥耗水,要在这块瘦薄的土里栽出它,是对咱知青肩膀和耐力的考验。

日子一天天过去,看着冲出杂草丛地瓜藤向竹竿上悄悄地攀爬着,上的小芽苞张开几匹嫩叶片,像嗷嗷待哺的小嘴在要吃的,我们第一次有了一种责任感,不由得心急火燎是,从小溪一遍遍担水来浇地,也难解土地的干渴更莫说施肥料了因为知青没有“凼沽”蓄肥,平时都是屙野尿野屎。现在得动脑筋想法啊

站在田坎上远处是队里那一大坝水汪汪绿油油的稻田,近处是队里肥沃的秧田……突然心里动:这不是上好的肥水吗冬去春来,这秧田里不知积聚多少肥水肥力,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知青不算外人吧,拿来用用应该无妨。了主意,心情顿时轻松了。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我和韩明一人拿着大一人提着来到秧田边,弯腰在秧田里满一大瓢肥水,迫不及待地向自留地泼去扇形银色水花飘落下去,阳光下生出一弯小小的七色彩虹,心里顿时美滋滋的。

忽然,我感到大事不妙,骤然停下挥动着的大只见:对面山坡上嬉闹的人声戛然而止远处田坎上走着的人也像放慢了脚步远远近近似乎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我们看我俩感到一阵阵透心凉,只好假装在洗桶,随便在秧田水里荡了几下桶,匆回院子了。

 可这肥水还必须得浇啊,得动脑筋另想法子。

 等到夜深,天一轮弦月,大地笼罩在淡淡的雾中,院子里的人家都熄灯灭火了,连狗儿也没了声息。我们悄悄来到自留地边,拔一根搭栈的细竹竿,借着微弱的月色,在秧田边寻着隐蔽处,顺着自留地斜面,狠狠地深深地插了一排小水洞。

水,顺着小洞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渗透到了我们干渴贫瘠的自留地之中。一天一天,野草欢快地长着,瓜藤欢快地向竹竿顶攀爬着,地瓜在肥沃地下欢快地长着。

田坎上扛着锄头蹓跶的牛毛子再次失去目标,不知所措。院子里牛毛子“腼腆”笑容的脸上,一双眼眸对着擦肩而过知青发呆。整个季节里,院子前后楼阁旁的竹林里老乡们的自留地里,队里的土里,常传来人们的喊声骂声我们这边风平浪静,平安无事。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当我们知青从自留地里挖出像小柚子大小的地瓜时,老乡们着实吓了一大跳,都说没有看到知青锄草,更没有看到施肥,连水也懒得浇,怎么就种出了这么大的地瓜呢

牛毛子呆坐在院坝远处长满青苔的石堡坎上,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那把锋利的锄头丢在一旁,“腼腆”的笑脸上口水鼻涕照样流,双手软软地耷拉在身旁,呆呆的脑袋上那双眼睛,第一次发出了奇怪的光。

这一年,我们知青自留地的庄稼都是出奇的好,老实的庄稼汉们真想不通,队长感叹:“知青嘛,有文化,硬是脑壳好用,栽的地瓜都不同!”

我们俩知青,有了“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成就感!

此后的第二年,我和韩明都离开了生产队,回到城市工作安家了。

时光荏苒,转眼过去几十年,当我再次来到当年插队的院子旧地重游时,乡亲们亲热地喊着我俩的名字,拉着手,喋喋不休地摆着当年的老龙门阵席间,众人喝着老白干,吃着老腊肉老咸菜包谷粑忆起许多往事,感慨万分,也让我俩不由得心生一丝歉意。

当年那个傻乎乎的牛毛子,脸依然“腼腆”笑容,多了更多更深的奇怪皱纹,其他一切依然如故。他的老哥早已去世,全靠善良的老嫂子像母亲似的帮扶着他,摔摔撞撞、步履蹒跚地走过了六十年。

生产队的老乡们给我们讲,牛毛子现在学会种白菜藤藤菜了,却始终不会种瓜果包谷等庄稼恼人的是赶场时经常卖不出去,因为他不认钱,拿到十元二十元的钱不会找补。他没娶老婆。不久,他会去乡场办的敬老院生活了。

眼前,那块秧田已干枯,一半变成了农舍的地基当年我们知青那块“神奇”的自留地静静地荒弃在斜坡上,地头上种了几窝小白菜,因无人照,被鸡鸭啄食糟蹋得百孔千疮所剩无几。我猜,知青回城后,这块自留地是分给牛毛子在种吧。

春去秋来,栽秧谷,田间地头的老乡们总爱唠叨一些当地的传说奇事,知青自留地种地瓜不浇水不施肥也能丰收这事,怕也是其一吧因为它至今还是个谜。

2009年9月写于重庆

2021年11月定稿

作者近照及简介:

邵大维,1949年7月生于重庆。1964年上山下乡,到大竹县偏远山区当知青8年。1977年考入四川美术学院,1982年毕业。在重庆出版社工作,任书籍艺术装帧室主任,编审。曾任全国书籍装帧艺术评委,2002年被评为第四届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装帧艺术委员会委员,重庆美协会员。绘画作品和设计作品多次荣获国家级奖项、省级以上一等奖项。发表过多篇散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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