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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怀谷:中篇纪实文学《春华》连载(2)

         三、一双雨靴

  及腿的靴筒,乌黑的靴面,整齐排列着柱齿的靴底。这是下乡时母亲送给我的一双防滑雨靴。
  穿上雨靴,再泥泞的田埂,再陡峭的山路,都走得特别踏实。尤其是洪水天,小溪陡然浊浪滚滚,浑黄的溪水几乎淹没了出去的那道独木桥。如果没穿雨靴,我宁愿绕行两三里路,也不敢贸然过桥。
  雨靴不仅防水、防滑,还能防虫、防害。有一次,我穿过一段荒草密布的小路,忽然草丛里窜出一条蛇,在我的靴统上啄了一口。我迅即一脚踢飞了蛇,低头察看,靴面上留下了两颗明显的牙印。幸而穿了雨靴,有惊无险,否则后果难料。
  这是我最满意、最心爱、最珍惜的下乡礼物。不穿时,我都清洗干净,放到床下。不消说,这雨靴在队里绝无仅有。小伙子们,赞不绝口,羡慕得口水直流。有人在试穿后,涎着脸要借去用用。有人甚至还提出用鸡蛋换雨靴,穿去走走亲戚。对此,我都一口回绝。己之所爱,岂借于人。
  有一天,队里有个退伍军人结婚。因平时较为投机,他邀请我一起去迎亲。谁知头晚下了雨,出发时我特地穿上了雨靴。
  我们一行十多人,趟着泥泞的小路,到了十里开外的新娘家。谁知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动身。我见大家都在小声议论,一打听,才知道这场雨带来麻烦了,因为新娘没有能走泥路的鞋。大家正在犯愁,总不能让新娘带着满脚泥浆出嫁吧。我心里一动,想到自己穿的雨靴倒可以派上用场,但忍痛割爱,究竟不是我之所愿。另外,过去我打死都不借人,现在却把雨靴主动借给女人穿,会不会让小伙子们嘲笑,丢失脸面。犹豫了半天,最后我还是找到了新郎,表示如果不嫌弃,就让新娘穿我的雨靴吧。新郎喜出望外,拉着我的手说:
  “我太高兴了!好兄弟,你终于为我打破惯例,肯借雨靴了。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太感谢了!”
  难题迎刃而解,新娘穿着我的雨靴,高高兴兴地到了婆家。我赤着脚,小心翼翼地担着两只温水瓶,一步一滑地走在队伍后面,心里却美滋滋的。
  经此雨靴解难,一下子拉近了与乡亲们的距离。有人找我吹牛了,有人给我送菜了,有人杀了猪,请我吃泡汤了,甚至有人修房造屋,也请我去相帮了。小两口更是感激不尽。那个新娘是我本家,后来干脆依着小孩叫我舅舅,把我视为亲人了。一下子融入到乡亲们中,我的雨靴功不可没。
  若干年后,我到了公社中学教书。学校位于公路边,雨靴基本派不上用场了。我用报纸把它包好,珍藏在床下。
  一个寒冷的早晨,雨刚停。我早早到教室,准备上课用的小黑板。刚出门,就见教室背后飘起了一缕淡蓝色的烟雾。我快步赶过去,原来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女生小珍,赤着脚,蹲在墙根,正专心专意地用收集的废纸生火烤鞋。我鼻子一酸,没有惊动她,转身回去,轻轻捧起了那双雨靴。
  雨靴得其所归,送给了小珍。我想母亲一定很欣慰。下午放学后,我常呆在办公室改作业、备课。隔三岔五,窗口便忽然飞进来一截青蔗、一颗金桔、一根红薯⋯⋯随后便传来一阵跑步声。直到我在窗外看到了一串久违的熟悉鞋印,才找到了答案。
  有一次,我请班长从家里带两把稻草来,准备加在床垫下。谁知班长故意透露了信息,第二天早上,宿舍门外竟冒出来一座黄灿灿的稻草山。仅小珍爸爸就担了一大挑来。全校教师新换床草都用不完。一双雨靴,竟然带来如此效应,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照毕业照时,小珍特地穿上了雨靴。同学们把我和小珍拥在中间,那双雨靴格外引人注目。
 而今,毕业照早已丢失,但那双承载着母爱的乌黑的雨靴,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四、谜样四叔

  这是一个残疾人。这是一个只在土里干活,从不肩挑背驮,却拿十分的人。这是一个从不开会,却掌握着话语权的人。这个人就是驼背四叔。他是队里的灵魂人物。
 论辈分,他只是宋家长辈中的一员;论岁数,他不算最大;论形象,他驼背,精瘦,头上长年缠着条白毛巾,下巴留着几根山羊胡。大多数人都叫他四叔。
 大队书记是他的幺兄弟。他和聋子老伴,育有健康的二子二女。大儿子担任副队长,是他的传声筒。他说话大都以“嘿”字打头。“嘿”表示不高兴,甚至训斥;“嘿嘿”表示好心情,敬重人。
  “嘿!这活谁干的?”
 话落必然有人来认领,并自觉去返工。邻居傻儿子有时发起狂来,父亲干涉,提起锄头就要追打他老子,没人拦得住。只要四叔“嘿”一声断喝,那傻子瞬间便呆住了,随即低头笑笑,赶紧丢了锄头。
  他也曾在歇息时笑眯眯地对我“嘿嘿”过:
  “嘿嘿!小周噢,你晚上笛咡吹得好响哦,应山应水的。”
  “四叔,不好意思!瞎吹的,混时候。”
  “唉!你们下乡来吃苦,奇了怪,也有城里人下乡来享福的哟!解放前,你们城里有个姓谢的很有钱,家里开了绸缎铺、点心铺,听说还有船。后来听风水先生吹,说我们坝子边上那个小山包,是颗天鹅蛋。哪个要守住天鹅蛋,早晩就会像天鹅一样飞腾发达。姓谢的听进去了,就把小山包和周围的田都买了。他还挨着小山包,起了一座三合水的大瓦房。”
  四叔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小周噢,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这小山包,正好落在平地中间,四边都是山埂,像不像鸟窝里下了个蛋?”
  “四叔,你这一说还真有点像,难怪姓谢的动心。但他不可能守在这里长住呀?”我赶紧附和着。
  “这姓谢的长住城里照看生意,一年也来不了几次。平时就请个长年帮他种田,还守看房子。人家来了也就是逛个山,打个鸟,钓个鱼,吃点农家菜。实际上这房子就归长年一家住了。你说笑人不,结果天鹅没当成,反是长年一连生了三个娃咡。解放后,姓谢的当了地主,田土、房子都没了,天鹅蛋也保不住了。那个长年倒赚翻了,自己没有房子,后来土改时,就把这房子分给了他。”
  说到这里,四叔故意提高了声调:
   “嘿嘿!方老汉,方长年!你说是不是?”
  被叫到的方老汉笑呵呵地回答:
  “是,是,是!四叔呵,有一句说一句,感谢政府的好政策!”
  这时候,听众们活跃起来。
  “方大爷,你格老子享地主的福哦!”
  “方老汉,人家癞格宝吃天鹅肉,你咋吞天鹅蛋了!”
  “天鹅没变成,倒变出了你家三只小公鸡。哈哈哈!”
  ⋯⋯
  在一片哄笑声中,近一个钟头的歇息结束了。这类谈笑,四叔常常是发起者和主导者。我也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这轻松善意的谈笑。
  四叔不识字,却成了队里的活记事簿。大到每年春种秋收的时令安排,育种量的增减,收成的变化,分配的多少。小到谁家谁年请吃泡汤,去了哪些人,吃了哪些菜,喝的什么酒。他都能一一道来。
  别看他佝偻着腰,却不大生病,除走亲戚外,几乎每天都出工。令人不解的是,他残缺的身体怎么有那么多的劲,怎么有那么好的功夫。挖的土蓬松又平整,铲的麦沟端直又平顺,掏的红苕埂饱满又匀称。尤其是垮塌了的田坎,全是他掌舵修复。一次定型,不会再塌。他干活的范儿,就是全队的标准。他也往往按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据队长讲,当初就是他坚持按标准只给我评六分。
  有一年,他判断会出现春旱,早早就叫队长安排人抽水灌田。后来果然春旱如约而来,各生产队纷纷筑堰抢水,小溪都断流了。全大队仅我队做到了满栽满插。

刚送了一担公粮到镇上粮库

  据说闹得沸沸扬扬的桢楠树风波,主角就是四叔,还牵扯到我的两个邻居。这里的泥土特别适合名贵的桢楠树生长。我们屋后那棵桢楠树王,在宋家人祖祖辈辈的呵护下,长得枝繁叶茂,苍翠欲滴,树干两三个人才能合抱。相比峨眉山伏虎寺的桢楠树,也毫不逊色。文革初,有一天,来了一伙戴红袖套的造反派,直奔桢楠树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恰好左邻老三哥在家,隐约听见他们在说,要砍了树去献什么礼。等他们走后,老三哥赶紧跑到坡上报信。大伙儿一听,马上炸开了锅,纷纷嚷着要去公社报告。四叔默默地抽烟,“嘿”地讲出一番话,力排众议,赢得大家称道。据传他的话大意是:一、现在政府都管不了事,收拾不了造反派。二、让造反派砍,不如自己砍。三、砍下来的树,要赶快锯出来,用来在坝子边上盖公房和养猪场。公房用来装坝子肥田里产的谷子,全部拿来上公粮。坡上田土浅,产的谷子实在,分给大家做口粮。四、这是宋家村全体人的事,每家人都要在砍树决定上按手印。四叔一锤定音,第二天就把树砍了。谁知内部却出了妖蛾子。右邻的大儿子本在城里读书,因文革派系争斗,暂避回家务农。他之前没参加过劳动,一开始也只评了六分。内心很不满,又受造反思潮影响,便悄悄到县林业局告了一状。因为是集体决议,又为集体所用,法难责众。更值混乱时期,起因还是对抗造反派,只好从轻处罚。没收主干部分,运到重庆造船,余下部分留给队里修了一大间保管室屯粮。后来告密者暴露了,躲在外面不敢回家,最后还是公社出面,介绍他到一个煤矿上了班。
  队里除了桢楠树王外,还有一棵柏树王,也堪称镇队之宝。这棵柏树长在一个小山弯里,树身一人都抱不过来。它不同于一般身形弯曲,浑身疙瘩的柏树。树干高大笔直,不枝不蔓,更像一棵巨型的杉树。这棵柏树,虽不及桢楠树稀有名贵,但它拔地而起,昂首挺立,傲视群树,终年头顶一把巨型绿伞,形象更胜一筹。
  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这棵树不属于私人的柴山范围。任何人都不得在柏树上栓牛套猪,攀树修枝,不得在周边育菜种粮。可是最近竟有传闻说,队里打算用这棵柏树去换两台抽水机。传闻归传闻,大家也没太在意,都觉得不大可能。直到有天晚上队里开会,队长宣称:
  “现在队里的抽水机已经坏了,急需添置新设备,满足春耕抽水灌田。队里现在没钱,但有人愿意用两台抽水机换这棵大柏树。我看比较实惠,柏树是好看,但不能当钱用,不要再落个桢楠树王的下场。”
  这一表态,顿时炸了锅。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赞成者占了上风,反正这棵柏树谁也得不到,不如给队里做贡献。正在大家就要举手通过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吆喝:
 “嘿!我不同意!”
 人未到,声先到。大家都知道,这是从不开会的四叔来了,会场马上变得鸦雀无声。有人给四叔让了个座,他并不领情。
  “我只是来发个言,说完就走。听说你们打算把大柏树糟蹋了,我坚决反对!打我懂事起,这棵树就这样了。我活了一辈子,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标致的柏树。我们还是要给宋家后代留点想头,不要跟外姓人瞎胡闹。现在的形势跟砍桢楠树时完全不同了,当时是没有办法保住,今天没有造反派了,哪个外人敢来祸害?我们千万不要自坏家底。再说过去没有抽水机,就不种田了?今年就是用水车车水,也要把秧子栽完!宋老五,你家就住在弯里,必须负责守住柏树,有啥子风吹草动就赶快来报信。队里每年补助你二百工分。我就说这些,你们看着办。”
  话说完,四叔转身就走了,留下一屋子的尴尬。愣了半天,队长才回过神来,没趣地笑笑,自找台阶下了:
  “我看四叔说得有道理,几句话点醒了我。黄桷树王和桢楠树王都没了,不能让柏树王再毁在我们手里。这件事到此为止,大家就按四叔说的办。”
  大柏树终于保住了。每当我经过它的身旁,看着这道无比壮观的绿色风景线,心里总会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让四叔和大柏树合个影,佝偻的身形衬托着顶天立地的雄姿,该是怎样的一种意境。
  强者如四叔,也有犯难的事。他家养的老牛“退休”了,公社已批准宰杀。按当地习俗,牵牛的人是有“罪过”的。因为你不牵,别人就杀不了,杀牛者反倒没有“罪过”,所以队里特地将牛心重奖给牵牛人。但这次却找不到牵牛人,因为谁也不愿为了一颗牛心,欠四叔一个“罪过”。无奈,队长找到我,说你是外来人,只有靠你了。再给你加一个奖励,你把牛牵到河沟边,就算出工一天。冲着那颗牛心和白耍一天,不牵白不牵,我当即答应了。第二天早上,我如约来到了四叔家。四叔早就把老牛梳洗干净,脖子上系了一条表示吉祥的鲜红布条,在牛圈外候着我了。
  “嘿嘿!小周,太劳烦你了!多谢你帮个大忙!”
  “没事呢,四叔。这要是公社不批准,我也牵不成。”
  “这头牛,我们从小养到老,真是不忍心送它上路。队里分的那份肉,我们肯定不要,都送你啦。”
  “谢谢四叔!肉我就不要了,你家亲戚这么多。以后麻烦四叔,干活时多指点指点我。”
  “行,行,行!”
  四叔满口应承。我看他眼眶都湿润了,赶紧牵起系了红布条的老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干活时,四叔果然指点我了。如铲麦沟、掏红苕埂,都要用长锄,每锄拉长点,锄把握紧点,不要两边晃动。又如挖红苕,要瞄准苕藤根,左一锄,右一锄,再顺势一刨,千万不要在苕埂中间下锄,那会挖烂红苕。最令人意外的是,他不下田,竟教起我插秧:弓着腰,埋着头,眼睛只看面前两排。五行秧要插成四个正方块。前排方块不正,后排赶紧调整搬正。照他说的方法练,果然见效,渐渐插得又快又直了。后来,我斗胆单挑正值壮年的新任队长。那是全队最大的一块田,我先插三排,队长随后追赶。我全程都弯着腰,拼命狂插,虽然到边后,腰都直不起来了,却领先了队长五排。这一比,非同小可,我可成了名副其实的拿十分的主劳。有一点可以确定,四叔年轻时肯定下田插过秧,而且是把好手。
  这个四叔,没有文化,没有常人的体格,没有走南闯北的经历,没有掌权任职的体验,却能够拥有超强的耐力,超人的智慧,超群的技艺。拥有宽严相济的待人之道,当机立断的魄力,慑服众人的魅力。不得不说,当个实质上的带头人,确实是众望所归。
  至于他为啥驼的背,怎么练就的功夫,怎样在同辈中脱颖而出,两个残疾人如何拉扯大了四个儿女。这些都成了我心中永远的谜。
     (未完,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周怀谷,1951年出生于四川乐山。初六八级毕业,知青插队下乡长达十年。其间躬耕农亩,坚持自学,历经磨难,达成蝶变。1978年考入乐山师专(现乐山师范学院)中文专业,毕业后任教于四川省犍为师范学校。著有《故乡的黄桷树》、《盘山路》、《捉鱼》、《梦中的桂圆树》、《老腊肉》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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