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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何应书:​​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二十一)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 何应书

21高歌猛进

跳下沾满灰尘和泥浆、因而车厢一片昏暗,只有司机前面的窗玻璃在雨刷的作用下还保留一些明亮的客车,韩江快速从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的八里畈街道穿过,贴着墙皮剥落、多处壁墙被屋漏水浸湿、冲刷的供销社阶沿,向西,沿着露天窑货院子的竹桩围墙,再绕过一半伸出街面的、一座臭气喧天的、不是“三急”谁也不会涉足其中的厕所,一口气爬上江堤。

高大莽苍的江岸,连同绵延茂密的柳树林在他脚下展开。他一下感到天高地阔,激情浩荡,禁不住放声高喊。……一群水鸟受惊,腾地飞上天空。他追随飞鸟的踪迹,仰望雨后的蓝天白云,有一种振翼飞翔的欲望油然而生。大自然的一年四节之中,总有那么几个月是风雨大作的季节。人一生当中,同样也有那么些阶段特别富于风雨雷电。一个瞬间,一点触发,转眼就雷声滚滚,暴风骤雨……

此刻,韩江的脑子异常活跃。再也待不住了。他要回去,回到侧船地——回到他战斗的前沿阵地去冲锋陷阵。他特别想创造,想大干,想做出一番惊人的事业。他热情似火,整个大会期间熊熊燃烧。不管是谁在台上发言,不管谁在发言中讲到什么新鲜事迹,他都据为己有,从中开发和虚构往后自己的奋斗目标和奋斗历程。他经常做着各式各样的梦境,一个比一个完美,一个比一个更具有吸引力。他恨不得在一天之内把所有的事情办完,明天,侧船地就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

他憧憬自己走在侧船地的林荫道上——灰白的平坦的雨一停就干的水泥路。从此,再也没有泥巴路、断头路、和撒满粪便柴禾的土路。他做梦都希望在丰收后的一片金黄色的稻田里,有收割机一面收割,一面脱粒。那颗粒饱满的、带着稻米芳香的颗颗谷粒,通过一个管道,密集而均匀地流向车厢,堆成小山,然后拉向仓储晒场……收获季节,七月流火。抢收抢插,高温蒸熏。水稻收割机取代原来的人工收割方式,不仅提高工作效率,减轻劳动强度,而且把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乡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救出来——实现中国农耕史上的伟大飞跃。有时他羡慕大棚种植。这种在他看来刚兴起的,用薄膜和架构搭建起来的穹隆形的大棚种植,不受季节限制,人工控温,让果蔬适时生长。刚摘的、色彩鲜艳的、大筐大筐的果蔬,在眼前倾筐而倒,堆积成山,悦目悦心。

他有想象的天赋,他的意识太多,经常驰于空想,而一旦接触某个物象,触景生情,一连串的意识流会马上如滔滔奔腾的江河……

来到江堤之下,韩江向南瞭望,目力直至远方隐约出现的黛青色的山峦,这中间一片低洼之地(人们习惯叫它湖地),就是八里畈滨江平原。从高空俯瞰,这是一块柳叶形的小小平地,但在韩江看来,这是家乡最能吸引他的锦绣田园。这块冲积平原过去长期(或季节性地)浸在江水之下,是长江在无堤时代靠南岸的一块河床。泥沙淤积,土地肥沃,每年一季小麦和一季棉花的农作物套种,把这块土地打扮得色彩艳丽,气势非凡。麦苗的碧绿,麦秸和麦穗的金黄,棉花的洁白……每个特定季节,八里畈总是以一望无际的、纯一色的浓厚色彩,昭示于天地之间,让人赏心悦目。尤以阴历五月端午节前后,小麦成熟时的金黄色的麦浪,如大海波涛,汹涌澎湃,气势恢宏,场面让人震撼。

而冬小麦播种的霜降阶段,当棉秸拔尽,湖地一片空荡冷落时,生产队的老农扶着老式弯犁跟在老牛后面,踩着枯枝败叶,慢慢开始了周而复始的深耕。每每这时,韩江总要虚构他的“机耕图”:

……轰隆隆隆……红色的拖拉机开到了八里畈的湖地上。像娶媳妇过喜事一样,男女老少多少人在围观啊!高高大大的,方方正正的,这个庞然大物的铁家伙,镂空散热窗包裹着的胸膛里面,像关着个活物一样咆哮着,轰响着。后面成排的犁铧,头插在地里穿行,像受惊的条条大鱤鱼,紧贴着水面,飞快地向前,后面翻起一股股油亮的泥浪……女拖拉机手,年轻漂亮的姑娘,头戴大草帽,穿一件的确良花衬衣,两根粗长的辫子垂到胸前。左手扶方向盘,右手举起作剪刀状,给大家打招呼……

他通常生活在未来,生活在理想中,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他把未来的景象拉到了现在,提前进入一个美好的境界。他虚构一个个美好的梦,所有的困难都得到了解决。想象的就是现实的,虚构的就是存在的。他把幻想中的创造,当成已经成功了的创造。每次想到好的画面和结局,决不让它匆匆而过,而是故意延宕下去,仔细品味,好生咀嚼,提前享受其中的乐趣。

他要让侧船地来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让荒山,让那些只有沙石,只有干旱,只有焦渴,只有龟裂的山包包,统统披上绿装。阳光下的绿得发亮的,绿得发黑的,一畦畦轮廓分明的茶树,以她阔大的卵形叶片迎接姑娘们的采摘……满山油茶,还有满山果树,每到收获季节,男女老少笑逐颜开。大箩筐,小箩筐,装得满满的,大车小车往仓库拉。

他要引进良种,他要改造冷浸田、烂泥田、和山地薄田。这是他当队长两年来遇到的最窝火的事情。虽然穿山凿通了隧道,也用巨石垒起了一、二十米高的送水天桥,引长江之水上木鱼山,改旱地为水田,种上了水稻。

可是人工花了,肥料施了,就是不高产。株型矮小,叶片发黄,稻穗瘦弱,颗粒干瘪,秕谷较多。他多么想看到黄橙橙的、又大又长、颗粒饱满、沉甸甸地压弯了腰的稻穗,以及被无数株型茁壮和叶片粗长挤得密不透风的稻禾,牵攀结蓬,厚实地倾伏着盖住了田塍……那谷黄成熟带来的成片的金黄色,装点着大地,给人带来满满的温煦啊!

来到澎塘湖畔,他想到养鱼。伟大领袖说了,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青、草、鲢、鳙、鳊、鲫,都要养。韩江对鱼的印象特别深刻:青鱼呈淡青色,一条十多斤重,嘴小,肥硕,油汪汪的。草鱼,脊背暗绿色,腹部白色,嘴唇肥厚,体型浑圆。鲢鱼,亮银色,性情活泼,性子暴躁,喜欢跳跃,常常跳出水面几米高。鳙鱼俗称胖头鱼,脑袋硕大,鳞片细小,肉质鲜嫩,光这“大鱼头”就能做出人间美味。鳊鱼,其中有团头鲂,又称樊口武昌鱼。头团,背厚,体扁,鳞白。横视如圆盘,竖看如长梭。清蒸武昌鱼,肉质肥嫩,味道鲜美。鲫鱼,脑袋短小,长相清秀,体态丰腴。鲫鱼汤可是营养上品,补虚催乳,补肝养目,健脑益智。以往过年,生产队分给社员的鱼,总是斤把几两重的鲢鱼秧子,吃起来光是刺,弄不好就卡住了喉咙。

现在,韩江仿佛看到游荡的鱼群像乌云一样贴近澎塘湖水面。……由一只大白鲢首先带头跳出水,欢快悠然地在空中扭动丰腴的身躯,随之滑落入水。这一起一落拍打水面的响声,一下子惊扰了整个鱼群,它们随之也纷纷跃出水面。刹那间,连锁反应出现了——整个水面像开了锅一样,无数只大白鲢和其它混养鱼群,比赛似的,竞相跳跃……带出的白色水花,沸腾冒泡,像雾像烟,弥漫了湖面。韩江就是要让社员过年过节时,抱着生产队分的大鱼,笑眯眯地回家。

有时,他责备自己胆子太小,步伐太慢,不敢突破,囿于常规。如今命运之门不是已经向我敞开了吗?社会上有多少革命闯将已经发迹!大寨人不是靠一把䦆头和一副垫肩,在虎头山上做出了样子吗?自己要拿出胆量,敢为人先,做点引人注目的事。

这一次,他信心百倍,他胸有成竹,一切都可以在自己手里改变,都可以变得焕然一新。侧船地的那些不知始于哪个年代的民房,破破烂烂,歪歪倒倒,泥墙严重风化,砖缝成了豁口,墙脚潮湿,贴地底层的石头墙脚,被长年累月的鸡扒猪拱,掏空成洞。没有哪一家的屋不漏雨。盖瓦的,瓦片风化成土块,一捏就碎,不捏也破。不少边角瓦沟,聚满泥土长草,看去一片苍凉。盖屋脊的瓦片移动、脱落,从里面可以看见外面的光亮。檩条弯曲,椽子腐烂。下雨天无一不是外面大落,屋内小落。盖草的,不管什么草,时间一长就腐烂结块,坍塌凹陷,屋漏水像酱油色,满屋嘀嗒。家家安的是旧式小窗,又安在墙壁的高处,室内上下几乎漆黑一片。每次从大亮煌煌的外面,无论走进哪一家,立刻陷入一片黑暗。要等老半天,视觉习惯了,才看清一点东西。

“要是像大寨一样,家家住新房,又宽敞,又明亮,该多好啊!”这种愿景很早以前就酝酿在韩江的心里:一律的白墙红瓦,整整齐齐,掩映在蓝天白云之下。每走近一家,高门大户,超大落地玻璃窗,宽敞明亮,南北通透。大面积露台,适合晾晒,适合休闲。砖混结构,外观漂亮,造型简约——住上这样的房子才叫新农村啊!

回家的当天晚上,当韩江把他的建设新农村计划,在传达全市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的社员大会上说出来时,全场一片鸦雀无声。

谁都想住新房,谁都想建新房,做梦都想!问题是,有没有这种可能?人民公社十多年了,起起伏伏,归根到一点,全体社员集中到土地上搞饭吃,都很难混个肚儿圆。哪来积蓄建房呢?靠集体么,集体就是一座仓库。把社员口粮一分,空空荡荡,就只剩下几把扫帚和木锨。靠社员个人么,年复一年为了全家人吃饱饭,把什么都押上去了:布票、棉花、鸡蛋……都拿到黑市去换粮食。靠国家么,农村这么大,千家万户,一下子能照顾得过来吗?俗话说,和粑要面粉,造屋也是这个道理呀。成堆成堆的砖、瓦、檩条、椽子、门、窗、灰、沙……从哪儿来?而且是全塆一齐动手拆旧屋建新房,这不是空口说白话吗?

大家盯着韩江说话的嘴巴——是不是嘴巴无毛,办事不牢?表面一言不发,心里要说的话可多啦:都以为他是放空炮,是说大话,是这次去市里开会吃了几天国家的饭发飙!

……我所说的建设新农村,房子不是过去的土砖屋,是建红砖屋!过去,我侧船地每年平均还没有一户建房。谁建房,就选一块割完晚稻的稻田,把石磙抬进去,架上牛,拉着石磙碾压。碾压好了,再请来切砖师傅——把那几十公分厚的一层熟土切成砖块。切了砖的稻田,很难再生,几年都种不出好庄稼。我们再不能破坏耕地资源了。我们要自己建窑,我们自己烧红砖。”

能住红砖屋,这是想也不敢想的好事。箍窑烧砖,送进去的是泥坯,捧出来的是金贵啊!经过烈火烧制的红砖,有棱有角,硬邦邦,响当当,浸在水里也不会溶化。那个坚固、结实、耐用、抗压、防水等诸多功能,是土砖根本无法比拟的。红砖屋一旦岿然落成,一家几代人住上百年都安然无恙。岁月风雨沧桑,即便屋顶坍塌,但山墙那一块块红砖,不腐不烂,坚如磐石,屹立不倒。但是,大家心里清楚,靠一家一户的力量,为建一套房子而去请人箍一座窑烧砖烧瓦,是不现实的。仅就烧砖的燃料而言,靠一家一户的柴草,远不能烧出一窑砖瓦。生产队如果不出面牵头,国家如果不扶持,不充分利用集体的力量,打窑烧砖,非一般农户所能置办。

事实是,没有哪一家不缺房,没有哪一家不需要房。祖孙几代人住一起的。兄弟几个都已成家生了孩子、早已分灶吃饭、还挤在一起的。儿子都开亲几年了,等着新房结婚的。父母把正房让出来糊上报纸给儿子当婚房,而老两口只好在山墙边搭个棚子安身的……因为“挤”在一起,空间狭窄,哪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时间长了,也经常磕碰,憋屈生气,反目为仇,郁闷发疯,吵嘴打架,投河上吊,喝农药者……不断发生。所以,解除“挤”的唯一去处——房子,成了侧船地人的心病,也成了侧船地人的一生追求。韩江提出箍窑烧砖,统建红砖房的主张,虽然玄乎如上天揽月,但确实打动人心,勾魂摄魄。

侧船地的社员着实有些惊讶!这些在漫长而艰难中讨生计的老乡,自然把箍窑烧砖当成一件漫长而艰难的大事。原以为韩江是放空炮,是心血来潮,是嘴上说说而已,还不知拖到猴年马月呐。想不到韩江真的说干就干。这天上午,太阳从东边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有点类似于久雨后的阳光一样灿烂灼人。在黛枫岭靠近水塘的一块背靠山包的荒地里,鞭炮齐鸣,敲锣打鼓,还拉了一个横幅:“箍窑破土,大干快上!”许多孩子闻声赶去看稀奇。只见地上用方正条石拼一个大大的圆圆的圈。圈里,泥水石头錾子铲子之间,韩江几个人正同请来的师傅在商议、鼓捣。

不就是一座直径78米、高度不超过10米的土窑吗?韩江到临乡看过王家老屋的土窑,也到大队部看过周家垴的土窑。一座依山崖而建,一座靠土墩而立。外形像个大馒头,也像一口倒扣的瓮坛。黑不溜秋的,上面还长了草。窑门用红砖券拱。门内设炉膛两层,上层烧火,下层通风漏灰。韩江钻进去看,窑体圆圆的,呈穹隆形。里面砌砖坯,外面夯土。站在窑心朝上望,顶上一个圆口天井,中间竖一烟囱。有什么神秘的?有什么高不可攀的?照葫芦画瓢也能复制下来。箍窑烧砖的塆村在八里畈不在少数,为什么我侧船地不行?

半个月后,窑搭好了,按程序点火试烧,将黑色的窑体烧成红色或白色,就可以上砖坯了。试烧那天在窑场召开社员大会,韩江给大家量了个底:从现在起各家抓紧空余时间和泥打砖坯,生产队的土窑无偿地帮助大家烧砖烧瓦。凑齐了一窑就开火,一窑一窑地烧下去,把侧船地所有的土巴屋、茅草屋都换成红砖屋。烧砖烧瓦,不要大家出柴草;拆老屋、建新屋时,生产队还给每户补贴三百元。到时如果集体有困难,我韩江去找上级领导。

讲话时,韩江站在窑顶上,可以一览侧船地塆村房舍田地,视野开阔,慷慨激昂,整个人被一种狂躁的情绪支撑着……此时此刻,他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韩江,凭着青年人目空一切的气概,他觉得古往今来还一无成就,一切还得靠他开始,或由他从头再做。侧船地史上留名,不过是考古学的记载:“……沙窝陈林寨、燕矶侧船地、七窑山及太和梅家祠等地遗址出土商代青铜觚、爵和陶器,其中青铜觚大都有氏族铭文及族徽。”这说明,距今3500多年前,作为一块江中小岛,侧船地就存在于地球。青铜觚是古代贵族王侯饮酒的器具(也只有王侯贵族才有权使用)。侧船地留有商代青铜觚,这说明商王贵胄曾经登临这江中之渚。中国历代王朝中,帝王最多的是商朝,自汤至纣,共历30帝。而商代贵族饮酒盛行,《史记》载:商纣王建酒池肉林,由此可见一斑。

如果复原历史上的璀璨时刻,那一天,风和日丽,商王贵胄一行,泛舟江上。见远处江面浮出一块陆地——侧船地——林木茂密,云蒸霞蔚,形似一只大船,屹立于江流之中。顿时兴趣盎然,登临游玩,饮酒作乐。作为一块风景别致的江渚游玩之地,此后可能来往多次。韩江认为,这是历史的偶合。王侯贵胄看中的是滔滔江水中的一块陆地的绝妙风景,他们想的是吃喝玩乐,醉生梦死。除此以外,历史留下的是一块空白。韩江觉得,他的使命就是要改变侧船地——改变殷商以来侧船地的落后面貌——这是载入史册的伟大事业。商王贵胄留给侧船地的是几只破铜烂铁,而韩江留给侧船地的,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造型别致的、富有江南民居特色的“明三暗六”红砖房!

本来,在茫茫宇宙的生成变化中,人只是一个极偶然的存在。这个存在的与否,可以说无足轻重。就像木鱼山上的一棵灌木、一蔸茅草、一朵茵陈一样,面对浩瀚无边的宇宙,其个体渺小到几乎等于零。可是,巧在为什么会生在侧船地?而侧船地又为什么会出土殷商青铜觚、爵、和陶器……勾勒出一线缥缈的历史痕迹,昭示人类文化与进步的标识……因而使这块江中之渚的弹丸之地成为久远的、不可磨灭的历史遗址。也许这就是宿命。既然生于斯,长于斯,每个人都应该有天生属于自己并且适合自己的那个角色,从而肩负起重大的历史任务和个人责任。

站在高高的窑顶俯瞰侧船地,除了土巴屋、黄泥路、就是红石山。破破烂烂。残垣断壁。黑不溜秋。没有哪一家的用具和设施不是取材于村后的红石山。石板做的门框、窗框;条石垒的墙脚和墙壁;片石砌的围墙;整块红石挖出来的猪槽、粑缸、神龛;还有石桌、石凳、石头茅厕……侧船地到处是石器时代的遗迹。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无一不着上原始的、古老的、传统色调。与这种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相伴的,是安守本分、沿袭传统、得过且过的保守思想,和自古以来人们形成的勤劳、简朴、吃苦、忍耐精神。韩江隐隐感到,非要来一场以争取个人利益最大化的活动,才能把大家推着往前跑。

三百元建房补贴!这在鸡蛋几分钱一个、猪肉几角钱一斤的70年代初的农村,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那时一个农户家庭有近千元现金(再加上近千斤存粮),就可以动手建新房了。三百元补贴与建一栋房子虽然有很大差距,但毕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有与没有,对一个家庭的基本建设大相径庭。既然韩江代表组织作了决定,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借建房补贴,促使自己做一番努力,哪怕吃尽千般苦头,能使红砖屋真正落成,也是家庭几代人的幸福。

拆旧屋,建新屋;扒土砖房,盖红砖房;一时成为侧船地家家户户的奋斗目标。从简陋黑暗的土坯茅屋,到宽敞明亮的红砖民居,这是多么伟大的变革和创举啊!这对家家户户来说是天大的事,如同地覆天翻一般。多少年来,在低矮窄小的土屋里拥挤着,龟缩着,压抑着……巴掌大一块地方的旧屋啊,黑咕隆咚,杂七杂八都挤在一起,连身子都转不过弯,从来没体验到宽敞亮堂,高屋大舍,窗明几净的感觉。如今一下子有奔头了:只要自己挖土和泥,摔打成坯,晾干成型,集体大窑就帮你烧成红砖。这是多么好的事呀,千载难逢!

一到晚上韩江就在塆里吆喝:“各家各户,快点快点!挖土和泥,挖土和泥……”从东喊到西,又从西喊到东。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感触:韩江能制造出一种很强的气场来。他不在时,全场平平淡淡,他一出现,大家立刻像打了兴奋剂一样,个个意气风发起来——侧船地老老少少倾巢出动。生产队统一安排的取土点本来在黛枫岭,但许多家庭许多社员就地取材,不管是荒山荒地还是边头角落,遇到深厚的、不胶不沙的中性土,就动手。晚上到处有点灯的取土点。人影晃动,锄头铲子挥舞,话语声唧唧哝哝。都没有占很大的场地,窄窄的长方形的一条沟,或者圆形的、半圆形的散乱的一个坑。一家一户,老少几个人,全是手工操作。当晚取土,量也不大,同时间同人手刚好合适。好像人人都是制作红砖的专家。不管是听韩江说的,还是请教烧窑的,他们都认为烧砖先要打好坯子。不用韩江督促,各家各户非常重视砖坯制作的流程和讲究。取土之后,一定反复用石磙碾碎(或锤碎),过筛。筛去杂质,留下细土。将细土加水洇浸(有的洇浸一天一夜),搅拌成泥。像女人和面一样,反反复复和润。最后全家人上阵,赤着脚丫子来回踩踏,直到踩成有韧性的、类似于糯米打成糍粑一样的稠泥一堆。上面盖上一蓬叶子茂密的树枝,以防风干。

生产队挑选了一批年轻力壮的棒劳力,单独为集体仓库打砖坯。韩江每晚把全塆跑了一遍之后,就到他们这儿来督战。韩江的出现,一股桀骜不驯的风扑面而来,让这些同龄人心生畏惧。这倒不是韩江动辄训斥别人,让别人难堪,而是他的吃苦耐劳、精明能干、干什么像什么、干什么都跑在前面,让大家心悦诚服,不敢造次。今晚,泥和好了,古铜色的一大摊,柔和细腻,闪着光泽。带示范性的,韩江开始做砖了——用木制模具塑形——首先在砖模里撒一把细沙,防止泥巴粘连砖模。然后弯腰,两手并用,挖下一块泥巴,往撒了一层干沙的地上一滚,继而“啪”地一声,将泥巴摔进砖模子里。查看四角是否填满——泥巴填满了,多余的冒出来,这时用一个钢丝短弓把多余的泥巴从砖模边沿削平。捧着砖模子,一溜小跑,倒扣在平整的撒有沙子的平地上,轻轻抖动一下,再提起砖模,棱角分明的砖坯至此完成。同先前排列整齐的湿砖坯一起,组成一片威武雄壮的方阵。一套动作,姿势优美,一气呵成,让旁边站着的十几个伙伴深受鼓舞,他们互相比试着,一人一晚做300多块砖坯。

砖坯所用粘土,又名“胶泥”,有很好的塑性。据说此土形成于大约八万至十二万年前。当时气候温暖湿润,各种微生物骤然丰富,繁衍生息,新陈代谢,循环往复,极大地分化和改良了土壤结构,使这一时期形成的土壤特别柔和而有粘性。大自然的眷顾使依赖土地的人类才得以改变居住环境。这就是人类从穴住山洞、到茅草屋、到泥巴屋、到红砖屋、到各式各样民居的进化过程中,对泥土的科学利用和逐步认识的飞跃。

深夜,韩江突然醒来。脑子异常清醒,不像平时睡觉醒来那样迷糊。遮挡土窗洞的芦席缝里透过一丝灰白的光亮。一阵若有若无的、细微雨声,钻进耳鼓。韩江一惊,马上想到窑场晾晒的大片砖坯。昨晚才从砖模中印制出来,湿软湿软的,像新生婴儿一样娇嫩脆弱。一个雨点砸在上面,光洁的泥皮就是一个坑。无数雨点可以把砖面砸得坑坑洼洼破败不堪。一场大雨说不定就把湿砖坯冲得七零八落斑斑驳驳……韩江拉开门就往外跑。没有想到门前阶沿的一块垫脚石早已松动,脚一踩上去就“歪”。“啪嗒”!——韩江摔在地上。有明显的雨丝打在脸上和头上。一股风,从前面的巷子吹过来,带着浓厚的雨意。破絮似的乌云断断续续从屋角上面的夜空飘过,紧接着,稀疏的雨点三三二二砸下来。韩江爬起来就跑。夜幕下的村道看不清沟坎,更看不清沿途的石子和瓦砾。好在韩江年轻,脚下有弹性,踩到哪儿都能轻身一跃而过。他跑到了村头的围墙下面。像平时白天一样小觑围墙的高度,纵身一跳,想毫不费力地越过围墙,长驱直进。人民公社时代的围墙,旨在阻拦社员饲养的猪羊外出啃庄稼,高度往往在成人的腰部(一米左右)。韩江越过了围墙,但脚尖嗖地一下带动了上面的一块石头。石头落地和人落地的时间几乎一致。但恐惧石头砸到脚的心理,让韩江在落地一瞬间又连跳几下。不想正好踩在落地以后滚动不止的石头上,又摔了一跤,脚踝被石头撞得钻心的疼痛。韩江顾不得疼痛。雨点这时密集起来,旁边不远处的一块藕塘,一大片茂密的、圆圆的、呈窝状的荷叶,张张仰天而立,雨点打在上面,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嘭嘭”声。满塘荷叶凑在一起发声,无限放大,惊心动魄,似千军万马飞踏而过。完了!泡汤了!昨天平摊在地的泥坯,还没有来得及立起,一场大雨就要冲毁了。这整齐摆放的砖坯,过几天风到半干时,把它立起来继续晾晒。待外表基本晒干后,就可以上架。那时才威风,才豪气,才漂亮!一块块,一层层,一垛垛。整齐划一,傲然林立,如排兵布阵的古战场。再过一、二月,砖坯彻底晾晒干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登上窑膛,接受烈火高温的冶炼……不到一周,当它们历经焙烧、熔炼、和电解等等锤炼以后,就成为金砖银砖! 韩江觉得自己快爆裂了。他大喊,喊出自己的痛苦和焦虑:难道老天就这样与我作对?在我一开始着手改变家乡面貌时,就遇到狂风暴雨,就降下灭顶之灾,让我们多少人的辛劳一雨泡汤……

……从取土到碾压,从筛选到洇浸,从和泥到踩踏,从摔打到制作,这砖坯成型,该要花费我们多少辛劳啊!取土以后的碾压粉粹,并不都是石磙操作。许多时候用木锤——敲,用石磨——磨,用石臼——搋,硬是把粘土研成粉末。和泥就是出力,可以把人累死!泥巴粘连紧固,用铲子翻一遍就满头大汗。铲子柄都不知挑断了多少根?接下来只能人工踩踏——这是男人的战场!打赤膊,穿裤头,像牛一样往复循环,在一片泥巴里踩下密集而深深的脚印……这些事都要趁着月光做,只能趁着月光做,白天有生产队的农活等着。夜晚是精力集中的时候,月光是让心情开朗的时刻。一面踩着胶泥,一面想着烧好出窑的红砖,一次次地搬出,一堆堆地码好,数量足够的时候,就可以动手盖房子啦!崭新的红砖屋,高大明亮,飞檐翘角,富丽堂皇……每天熬到后半夜也值啊!累得腰酸背痛、走路扶墙、不想说话也值啊!

韩江赶到窑场时,想不到露天的砖坯已经拉上了薄膜雨布,上架的砖坯盖上了人字形草苫子,大伙还在周围清挖排水沟……

开始时他们请了一个烧窑师傅。这人有点难伺候,每天要吃肉、喝酒、抽烟,生产队负担不起。再加上这位干瘪的秃头师傅爱找妇女开不荤不素的玩笑,影响很不好。大家背后议论他的“老二”似乎很硕,都笑他“三只脚”,韩江干脆把他辞了。“没了王屠就不吃肉?”韩江对这些猥琐的江湖人士打心里瞧不起,他不相信柴窑烧砖有什么高不可攀的学问。“三只脚”这类人能掌握,难道我们就不能?

他把铺盖搬到了窑场,在那间用竹子和稻草搭建的工棚里住下来。每当弯腰钻进去,再透过参差不齐的稻草屋檐看外面时,心里总要涌出“筚路蓝缕”这个成语。“那就做个披荆斩棘的探求者、开路者和创业者吧。”韩江颇有几分豪迈。从此,人们看到的韩江还真像个“烧窑的”。衣服肮脏,满身泥巴,蓬头垢面,脸上少不了不经意间揩上去的黑炭灰。经常举着长长的铁火叉,或是拿着去了枝丫的、刚适合手握的、整棵的枞树干,给窑炉送柴禾,拨火膛。打开窑门送柴,飞出的是火焰和烟尘。时间久了,窑门的前壁和巷道到处挂着烟尘吊,温度也升到50多度。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每天衣服汗得透湿,有时不得不脱光了打赤膊。

烧砖点火以后,韩江惴惴不安,辗转反侧,夜不能眠。这第一窑砖能否烧成功?会不会像许多人预料的那样,要么烧成“欠火砖”,要么烧成“过火砖”,沦为一窑次品、废品,不能上墙建房子,只能盖些猪圈,砌些围墙?烧一窑红砖,浪费一万多斤柴火,浪费算不清的劳动力,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花费这么多财力和物力搭建起来的砖窑,从此该何着落?还有,全侧船地几乎家家户户都已经着手打制的无数砖坯,该如何处置?制作砖坯这项工作,还要不要继续下去?在侧船地箍窑烧砖,是顶着很大阻力的,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因为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前无古人,无可借鉴,做好了,皆大喜欢;做不好,冷嘲热讽,事后诸葛亮多的是。

蹲点的公社汪书记自始至终不热乎,但拧不过“新生事物”。毕竟韩江在全市大会上被炙手可热的市委书记重重表扬了一番,而且暗示要提拔重用。谁知道韩江回来拆老屋,建新屋,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是不是这位燕书记的意思?是不是他在搞试点?不然,为什么韩江能找市财政要回6万元扶贫款?一次拿6万元可不是小数字哟。再说,许多事情,也需要青年人在前头冲一冲,闯一闯,打头阵,才能干起来,干成功。搞成功了,毕竟是自己蹲点的地方。万一不成功,无非是市财政的拨款打了水漂,无碍大局。大队书记虽然不满意,但基本是放手的,远远地冷眼旁观。有公社书记蹲点,顶头上司在具体操作,还轮不到自己指手画脚。不过在这位麻脸书记看来,像侧船地这样的大塆子,整体性拆老屋建新屋,绝非易事。最后一定是不了了之,尽管韩江这小子目前是市委书记的红人。

韩江知道,柴窑红砖,是泥与火交织而成的神奇之物。柴窑烧砖,窑火是魂。柴窑一把火,将朴实无华的泥坯,锤炼成金砖银砖。所以,成也窑火,败也窑火。他就守在窑口专门烧火,寸步不离。一会儿,他看看堆积成山的劈柴;一会儿打开炉门,送上柴火;一会儿出去,看看烟囱冒烟;更多的是透过出火口,盯着火焰出神。他发现,窑火有灵性,既凶猛壮观吞噬万物,又柔情似水温暖如春。开始,火焰带着黑色。这黑色像包裹心脏的脉管一样,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分割成若干块。很快,这“块状”变成盛开的花朵,膨胀变大,聚在一起向上升腾、跳跃、舞蹈……

韩江对窑火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常常站在窑门边,看出火口吞吐火舌,如醉如痴,若有所思。他似乎看到砖坯被烧得通红通红……一块,一块地,带着火星飞出来……又一块一块地,飞快地叠砌成墙壁……望着拔地而起的流金赤壁,韩江几乎匍匐在地,感慨万千:啊,窑火!你给了我们四壁,让我们在这个世界有所依傍。啊,窑火!你给我们抬起了屋顶,让我们在这荒野能避风挡雨。啊,窑火!我感激你!我喜爱你!我眷恋你!你是我的摇篮曲,你是我的生命之歌。在这千年古老的侧船地,在这只有红石和黄泥的蛮荒而贫穷的昔日江中之渚,你的燃烧,你的烈焰,你的不灭的火光,将给我们带来多少希望啊!

下半夜,在温暖的火焰炉前,韩江有了倦意,不时打盹。一同值班的社员劝他去睡一会儿,说他这些日子一直熬夜,太累了。躺在距窑门只有十几米之遥的工棚里,韩江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浑身燥热。隔壁牛棚里专门牵来踩泥的老黄牯也躁动不安,哞哞叫唤。晒干的枞树枝刚进炉膛的哔哔剥剥的响声,枞树脂被火溶融的咝咝声和浓郁的松香味,不时从窑门那边传过来,顽固地、反复地、直往他耳朵里钻。与此同时,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火口的画面:

……红红的火舌,丝线一样纤细,断断续续的。到了上面似乎有所繁衍,变成几朵互相交织的蘑菇,但仍被几枝藤蔓缠绕。更让人担心的是,在这互抱成一团的火柱之上,还飘着几片独立的,同火团没有丝毫连接(会不会因此而熄灭?)的,类似于百合瓣形状的火星……

“不好!是不是差火?”韩江迷迷糊糊地翻起来,跌跌撞撞地往窑门口跑。他不打听值班社员,拉开窑门就往里面塞柴火。塞完柴火又观察出火口:

……红红的火舌像绿豆芽,纤细的长茎,上面还打了一个椭圆的结,是发芽时还没有完全蜕脱的豆壳……

不行。再添柴!再观察:

……几股火焰同时飞腾上来,在空中扭成一团,但又明暗分明,形状各异(类似漫画那样夸张变形)。一股最明亮的像竖着的弧形拉手,半圆的一面向左。附着旁边的较暗的一股,像一把竖着的长柄勺子。勺瓢在下,长柄在上,长柄顶端弯曲成一个巨大的“?”号。另一股像一个腋杖,只不过承受腋下压力的拐托严重变形:一角翘出老远,像一朵飞出去的莲花。

再观察:

……飘逸的火焰像刚出土的洁白的蚕豆芽,一根矮小的茎,挑着上面两片变形的叶子(有点像印象派画作)。一片鼓鼓囊囊,像剥了皮的茭白。一片疯窜向上,沿着一段弧形线条向上伸出老高,然后在上面盛开一朵丰满的喇叭花。

再添柴。再看:

……这时,从圆圆的口洞里吐出来一根怪异的火柱,扁形,直立,竖着的柱状中间有一指金黄色的线条,周身白色发亮,像长长的舌头。又像一条扁形眼镜蛇,镀金似的发亮,一截藏在洞里,一截伸出洞外,蛇头向前昂着,前端吐出红色的信子……

不知何时,韩江又睡到了工棚。他一直缠在梦里,梦见砖烧好了,正准备出窑。——侧船地的大喜事啊!全队男女老少都喜笑颜开地围到窑场上来了。绑在树桩上的广播喇叭放送《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大家自觉排成几个长队,从窑门口排到红砖存放的工棚。你传我,我传他,依次把烧熟的、带着温热的砖块传出去,小心、过细地码好,还有专人点数。韩江首先跳进窑里。里面的温度还没有完全降下来。置身四面壁立的红砖中心,暖烘烘的,仍然有灼人之感。扒拉红砖时烫手,一双线手套一会儿工夫就磨破了。砖窑里尘土飞扬,进去不到几分钟,韩江就满身粉末,变成个“红人”,吐痰擤鼻涕都是红的。韩江记得烧窑师傅说过,窑顶端的砖是上品。他爬上去一看,大喜过望:排列整齐的、隐现块状线条的一片,表面一律呈漂亮的胭红色。所有砖面铺有一层细细的、盐霜般的、晶亮的颗粒。拿两块相互碰撞,铿锵有声,质地极为硬实。

“大功告成啦!”韩江爬上窑顶,举着双手,跳起来大声呼喊……不想,恰在此时,梦醒了。

第二天上午,韩江接通知去公社开会。在那间类似乒乓球台长条桌面铺着蓝色桌布的会议室,区委组织部来人宣布八里畈公社干部班子调整,其中新提拔韩江为公社党委宣传委员。个人发言时,韩江提出能否让他继续在侧船地农村搞一阵子,因为他正牵头烧一窑红砖。区委组织部领导说不行,明天必须赶到市委宣传部报到,参加一个材料的写作,这是市委书记点的将。

往期回顾:[文学原创]· 何应书: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二十)


作者简介:

寒江,本名何应书,笔名英书,鄂州市发改委退休干部。做过8年中学语文老师。84年进机关工作至退休。1976年开始,在《长江文艺》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他来自泥土,来自河流环绕的八里畈,他拥抱一望无际的麦浪,他追逐白云悠悠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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