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 园（2）
作者 卢 敏
关于秦家园子和秦家的历史，芦荻人有很多传说。他们说，当年秦家的暴富，并非因了那位已经死去的秦掌柜秦老爷，而是全凭那位头发斑白、面如死人的秦老太太。就是她，使得秦家由一个穷得精光的佃户，一夜之间突然暴富，变成芦荻有名的大富户。人们说，那女人当年活着，实在就是一个女阎王，一个女魔头。她心肠狠毒，生性暴戾，手段残酷，天生就是一个玩弄权力和阴谋诡计的高手。当年，秦家的暴富如日中天时，她在秦家老宅里可真是一呼百应。秦家的长工丫环、鸡鸭猪狗看见她，没一个不心惊肉跳的。就连她丈夫秦掌柜的也对她忌惮三分，生怕自己会在某一天突然吞下含砒霜的饭食，七窍流血死去。秦掌柜虽然名义上是秦家老宅的主人，可真正大权在握的却是终年深居简出的秦老太太。秦掌柜只不过是个挂名的傀儡。
秦太太之所以成为秦家宅子的主子，原因相当复杂。这牵涉到一个家族隐秘的历史。老辈人这样叙述：某年冬天，两个烟土贩子（有人说是土匪）赶着几匹骡子，从北边下来，到了芦荻。骡子的背上都搭着驮子。驮子里装的全是烟土。天色向晚，两个烟土贩子赶着骡子进了村，想找个地方歇脚。后来，他们就歇到秦家老宅。女人给烟土贩子做饭，烧炕，又给骡子添草撒料。两个烟土贩子吃饱了，喝好了，躺在热炕上，从搭裢里掏出很多银元给女人。女人一声不吭就收了。
半夜里，秦家老宅里突然传来一阵可怕的声音。村里人听见，有人在黑暗中撕打、挣扎、恐怖地呻吟，还有人在前后奔跑，高脚牲口在惊恐地踢踏……寒冷的冬夜里，这声音让每个听到的人都感到心惊肉跳……后来天亮了，一夜北风把村道上刮得干干净净。村道上的尘土、树叶、猪屎羊粪……什么都没有了。一切血腥犯罪的手印、阴谋杀戮的痕迹，全都被清洗干净了，什么都没了。村子里看上去很平静。太阳光涂在地上，白乎乎的，像发灰的毛玻璃。不一会儿，太阳又躲进灰云里去了。好像太阳也因为这种血腥的犯罪而恐惧得哆嗦。
但是，有谁亲眼看见了这场血腥的谋杀？没有人亲眼目睹。人们听到的仅仅是一阵撕打挣扎的声音，一阵牲畜的惊叫声，一阵狗叫声。仅此而已。
是什么声音？
门下的风。
现在又是什么声音？风在干什么？
没什么，还是没什么。
是否？
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记不住？
噢，是的，是的，当然，我的脑子比死人的僵尸还冰凉。
……
多年后，老辈人谈到秦家，总会回忆起那个令人发怵的夜晚。他们说，秦太太和秦掌柜见了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元，和那么多的大烟土，立刻就动了杀人黑心。他们给两个烟土贩子碗里下了迷药，然后在半夜里，把他们的身子捆绑起来，嘴里塞进棉花，然后抬到后院，塞在那口水井里了。有人还说，一个烟土贩子曾从井口爬上来，满脸是血，被秦太太用镢头在脑门顶上砸了一下，又栽下去了。后来，他们就把后院这口井填了土，封死了。骡子偷卖了两匹，余下两匹拴在他们家槽上。此后，秦家便开始购置田地，在镇上开染坊和绸缎铺，成了芦荻和疏阁镇有名的富户。
谈到秦家的暴富及后来的败落，人们总会叹息，说这全是报应。他们还说，夜静更深时，经常能听到秦家园子鬼怨啾啾；那是死去的冤魂在荒凉的园子里游荡哭泣，申诉自己被谋害的冤情……
当然，这些都不过是村里人的传说。实在的，我对这个家族并没有多少了解。秦老爷活着时，我还是个孩子，只记得他脸膛宽大，眉毛浓黑，有只紫红的大蒜头鼻子，脑后边蓄着巴掌大一片齐刷刷的头发。他性情暴戾，经常在宅子里大声咆哮、吼叫，屋里人都很怕他。他们说他的吼声像打雷。多年来，他像一片黑暗的乌云，长年笼罩着秦家宅子，压得老宅的人好像透不过气来。但是，秦老爷终究死了。我对他的记忆也就变得日渐模糊起来。
关于秦老爷，人们还谈到另一桩事情：秦老爷家里原来有个丫环，长得很白净，黑辫子，细眼睛，见人笑眯眯的。秦老爷就喜欢上她。后来，丫环的肚子就渐渐大了。秦老爷答应丫环，说将来等秦太太死了，就把她扶正。再后来，秦太太知道了，她叫人扒了丫环的裤子，用铁条戳她的下身，又用脚在她肚子上踏。
丫环被折磨得几乎半死，秦太太就叫人把她抬到后院一个棚子里。棚子里支了一张破床，丫环被丢在那床上。那时正是伏里天，烈日酷毒，后院茅厕里飞来大群的红头绿头苍蝇，顷刻把丫环的身子包围起来，当成一堆污烂脏物聚餐。丫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浑身疼痛难忍，口渴得要命，想喝些汤水，却没人敢给她端一杯。秦太太不想让她立刻死去，愿意让她慢慢地死去。她派人给丫环送些发霉的干馍，叫她去啃。她觉得让丫环死得太快了，没意思。如果让她每日躺在那张破床上，看着大群飞舞的苍蝇密密麻麻叮在她身上，一边嗡嗡唱着，一边在她溃烂的身上下蛆，那样会更有意思一些。于是她就这么做了。
丫环也不想很快去死。她期望秦老爷能背着秦太太，到后院来见她一面。于是，她一天接一天地活了下来。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丫环的背部和下身果然生出白晃晃一层蛆芽。这些蛆虫从溃烂的背部和身下钻出来，成千上万地蠕动着，爬上丫环的肚子、两腿和脖子，爬上她的嘴和眼眶，在她周身钻来钻去。闹闹嚷嚷。有一部分从床缝子掉下去，白晃晃一片在地上蠕动。
女人不吃，不喝，不动，也不言语。她全身发出一股令人掩鼻的恶臭，半个村子都能闻到。可她仍然没有死。她还在等着见秦老爷最后一面。但秦老爷到底没有来。后来她绝望了，终于要死了。临断气时，丫环说：“秦老爷，到了阴间，我再跟你们算账……”
丫环死后，装殓的人熏得没法到她跟前去。丫环身上和背部的溃烂的肉上到处流着肮脏的血和脓，爬满白晃晃的蛆芽，把给她穿老衣的女人们吓得肉战。她们说，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蛆芽……
秦老爷和秦太太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看起来，脑子好像没多大毛病，二儿子却是个傻子。大儿子后来娶了媳妇。媳妇长得也好看，但不知什么原因，却突然变疯了。人们说这是报应，因为上天毕竟是有眼的。他们认为傻子和疯媳妇，便是当年遇害的那两个烟土贩子的冤鬼变成的——他们前来向秦老爷和秦太太讨债。在黑沉沉的冬夜里，老辈人一边谈论，一边深深叹息。
我坐在一边默默地听。关于秦家老宅的种种传说，也像隆冬的寒雾一样，阴沉沉弥漫在我的心头。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泓汶：本名卢敏，陕西人。1984年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围墙与焦虑》、《午夜月光》、《弃园》、《黑夜凝望火柱》、《虹光》、《荒沟》、《水莲》、《寒雾》、《毛拉湖》、《白净雪原》、《新月》等四十余篇，在《延河》、《北方文学》、《新大陆》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夜凝望火柱》。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阎纲先生、李星先生，对泓汶小说均给予高度肯定赞赏。作者微信公众平台：泓汶小说天地，作者微信号slm6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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