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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小说连载《蜂窝堡》第一卷(27)作者 雪 鹰

蜂窝堡

作者 雪 鹰

第一卷

27

汪永龄是第三天晚上来到曹文俊家里的。他刚刚从新口嘴回来,晚饭都没吃,就赶来告知新口嘴之行的情况。曹文俊一边叫姚秀琴去弄两个菜,一边同汪永龄在堂屋里坐下。汪永龄说汪永廷同意回来,不过要等这一季春学完后,堡上的事拜托曹文俊先料理一下。二人正说着,曹文成来了,便又客套了一番,厨房的菜也熟了,三人便进去喝酒。曹文成是来商量清明祭祖的,这是历年都做的事,有现成的规矩,兄弟俩三言两语就说定了。见他们商量曹姓家事,汪永龄没有插话,只是闷着头吃菜。
 
“明槐兄走了,你们的族长推选出来没有?”曹文成见汪永龄不做声,问。
 
汪永龄愣了一下,放下筷子:“几个户首都不在家,大家难得碰头,也没有谁来提议,这事还搁着呢。”
 
“不能拖。——本来,这是你们族里的事,我这个外姓人不便插言。你看看,吴姓的族长到现在都没推出来,以致许多事都不好办。你们姓的,依我看要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拖得越久,就越不好办。”曹文成深有感慨地说。
 
“照理,最有资格接任族长的是明魁叔,可他现在跑得连个人影都不见了;其次是永廷,看他那情形,这次祭祖恐怕也不会回来。以前有明槐叔担着,我们躲在雨空里不觉得。眼下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汪永龄唏嘘一阵,感到为难。
 
“清明祭祖是大事,你我先人来此五百年,一代一代,莫不慎终追远,好不容易才传到我们这辈,难道就可忘了他们?文俊,我提议——当然,今年是来不及了——明年十姓会集起来,举行一次公祭。这其实也是凝聚人心啊。”曹文成喝了口酒,先看着汪永龄,后又把头扭向曹文俊。
 
“文成兄这个提议好,我汪永龄第一个赞成。”汪永龄忙向曹文成敬酒。
 
“这事能办当然最好,眼下堡上最要紧的还不是这。”曹文俊陪二人喝了一口,说。
 
“那是什么事?”曹文成和汪永龄不约而同地问。
 
曹文俊便把前天吴之甫的话复述了一遍,二人立即赞同。三人决定,各姓清明祭祖一完,就召集十姓头人开会,共商组建新式团练的事。二人告辞后,曹文俊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确保蜂窝堡安全,确保不受外势力侵害,这十分重要;但不惹火烧身,也非常重要。往往,大家都只看到了前一点,而忽视了后一点。组建新式团练,是为了提高团练的战斗力,能更有效地抵御外来势力的侵犯;但在外来势力没来侵犯的情况下,蜂窝堡人外出惹祸,招致外面势力的入侵,那就是惹火烧身了,比如多年前学舟台的事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不论哪个朝代,老百姓都要完粮纳税;你抗税不交,引来官府责罚,那也是惹火烧身。只要是没到实在交不起的程度。当然,官府也有问题,往往不顾百姓死活;豪强也有问题,他们一味欺压百姓,百姓反抗也就是正当的了。如果官府体恤百姓,豪强也能怜悯贫弱,这个世界也就太平了。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汪明魁,但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单从家庭这一角度来说,他觉得汪明魁是极不负责任的。两天前在汪明魁家所见到的一幕也便浮现在眼前。
 
那天,他刚走到横台上就碰到了汪明达。汪明达正准备到拉家场去,见曹文俊来了,便同曹文俊回转到家里。还没进门,曹文俊便听到了屋内婴孩的哭声,伴着哭声的是一丝丝呜呜的纺棉花的声音。当他跨进大门,便看到右厢房里康玉莲正端坐在一架纺车前全神贯注地纺着棉线;另一架纺车前,是汪明达新婚不久的妻子正手把手教小玉儿纺线。汪明达那头发花白的母亲坐在一个摇篮前哼着眠歌,手轻轻摇着摇篮;在摇篮的另一边站着的是汪明魁那快四岁的大儿子汪亚东。而在堂屋里的一架织布机上,汪明魁的小弟弟汪明凯正熟练地织着布。织布机伴着他手中梭子的来回和他双脚的踩踏有节奏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一家人见汪明达和曹文俊进来,不约而同地向他们投来目光,但都没停下手中的活计。曹文俊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还特地摸了摸汪亚东的头,又逗了逗那个睁着眼躺在摇篮里名叫汪浩东的婴儿,之后,便随汪明达进了左厢房。左厢房里,汪明达的父亲汪光烈坐在一把椅子上吸着旱烟,那吐出的烟雾使他那苍老的面容更加模糊。他身上系着一条又破又脏的围裙,围裙上落满了篾屑,一只刚刚编好的竹篮放在一旁。比起两年前,汪光烈更加衰老了,瘦削的脸蜡黄蜡黄,头发全白,让曹文俊不忍卒看。他叫了一声“汪伯”,汪光烈才发现有人进来,直到汪明达大声说是“文俊哥”,汪光烈才明白站在他面前的是曹文俊。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文俊,你看我都老糊涂了。”这时,康玉莲利落地走进来,端一碗茶递给曹文俊,“曹先生,喝一碗清茶。”曹文俊连忙起身接过那茶,说了声“谢谢嫂子”,康玉莲便出去了。由于劳碌——又要抚养孩子,又要孝敬公公婆婆,带头忙家里家外的活——康玉莲虽然还像以前那样健壮,但眼圈灰青,已明显地失去了昔日那少妇的风韵。曹文俊喝完水把那碗放在一旁,礼节性地和汪光烈说了几句话,便把汪明达拉到一旁,把同吴之甫商量的意思说了。汪明达犹豫了一会,说:“我这就去找胡德林辞职。家里缺人手,我也走不开。”
 
离开汪明达家,曹文俊深有感触。他觉得在蜂窝堡,这家人的确难得,男人个个勤劳、能干,女人个个贤惠、懂礼,对人一团热情。如果汪明魁在家,这家人的生活是再好不过的了。以前听曹文成说,汪光烈父亲当初把家从洲子台搬到横台上时,曾请过老赵卦仙,老赵卦仙让他在门前的南塘河里挖一深坑,既方便食用取水,又能让上游的来水在此有个回旋,——从风水上说,这叫藏身水。可能的确是因占据了这一风水,汪家不但多男丁,而且个个有出息。从汪家眼下的情形看,似乎所言不虚。本来一个好好的家庭,硬是让汪明魁弄到了不堪的境地,不但父母兄弟跟着受苦,连妻子孩子也跟着遭罪。不说康玉莲,单说小玉儿,昔日何等清纯,何等聪慧,又何等标致,每天与琴书为伴,枕茶香入眠;而今竟也学着去纺线。唉,真是命运弄人!于是,他对汪明魁有了新的看法。他觉得汪明魁简直是在造孽!由此可推知,所谓的革命者,说得好听一点,他们或许真的是为了他们所谓的大义在舍身忘家;说得不好听一点,他们或许都是些精神疯狂者,或者说自私自利者。汪明魁最初丢下康玉莲,让她忍受思夫之痛;可他一到外面,就与另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走到了一起。而今,又丢下这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前往他乡,美其名是为革命奔波,但或许又和第三个更更年轻更更漂亮的女人走到了一起——这难道也是革命的需要?虽然,一个男人娶个三妻四妾不算什么,但关键一点是不能抛下她们不管。可是汪明魁不但让她们忍受生活的磨难,还让她们守着活寡——这怎么说都是不人道的。如果他是真的死了,她们或许会不再存有那分念想;如果是还活着,那至少应当给她们写封信,这多少也给了苦难中的她们一点慰藉。他口口声声说要革清廷的命,现在看来,他首先是在革自己亲人的命,革自己所爱之人的命!想到这里,曹文俊对汪明魁的“革命”产生了怀疑,或者说是对像汪明魁这样的革命者的人品产生了怀疑。
 
这一夜,曹文俊很晚才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太阳老高了才起床。他觉得最紧要的事是赶快去找朱大宏,或许朱大宏还不知道吴之甫已调任他往了。他匆匆吃了点,就骑上一头毛驴,过了砖桥,向熊家嘴而去。
 
在朱大宏粮行里,曹文俊不仅见到了朱大宏,还见到了徐建亭、郑云龙和朱兆和,这真让他喜出望外。朱大宏叮嘱侄儿朱兆银几句,便要领四人去酒店,说好久不见,今日定要喝个痛快。曹文俊在他耳旁嘀咕了两句,他便把四人引进粮行的一间密室。待大家落座,曹文俊便对他们说:
 
“之甫走得匆忙,行前没能同各位道别,但他有一机要事交代我,这是事关蜂窝堡的大事,各位都是一家人,我就直说了……”
 
“我和云龙都在纳闷,不知出了什么事,今日特跑来问朱叔叔,正好先生就来了。”徐建亭接过曹文俊的话头。
 
“我刚好回了趟家,要去黄家大桥,顺道来看望叔叔,不想碰着了各位。”朱兆和也连忙解释。
 
“三位侄儿不要说了,听曹先生的。”朱大宏见他们打岔,摆摆手止住他们。
 
“朱族长,年前之甫是不是来和你商量过组建熊家嘴新式团练一事?”曹文俊见朱大宏点了点头,接着说,“之甫的意思是说这事暂缓,或者干脆取消。”
 
“前几天我接了他的一封信,搞得我莫名其妙。其实商会的款都已筹齐了。”朱大宏笑了一下,仍一脸不解。
 
“之甫考虑组建新式团练,是要把这支武装掌握在自己手中。现在,他调任了,如果依旧组建,那就成了别人手中的利器,对我们蜂窝堡反倒是个威胁。与其这样,不如干脆不组建。你们说呢?”曹文俊扫了大家一眼。
 
“现在不组建,新司官上任后一定要组建,那我们怎么办?”郑云龙担忧地说。
 
“之所以缓一缓,或者干脆取消,之甫是有他的考虑的。新司官一定要组建,那也需筹款,只要商会不支持,他的款就一时无法筹到。”曹文俊进一步解释。
 
“那也只迟得一时啊。”徐建亭说。
 
“迟一时是一时,何况,新司官会不会想到这点,我们现在都不清楚。如果没想到最好;如果想到了,也需要一段时间。之甫的意思是让我们蜂窝堡赶快组建新式团练,到时好与之抗衡,这就是他的真实意图。”
 
“哦,之甫真是用心良苦啊!好,我这就悄悄把款退给商户,只说朝廷不允许。”
 
“这个理由好。只是……”曹文俊犹豫着。
 
“堡上组建新式团练,那钱从哪里来?”朱兆和问。
 
“我正为这款的事烦心。这也是我来找朱族长的一个原因。”曹文俊一面说一面看着朱大宏。
 
朱大宏起先没领会曹文俊的意思,见曹文俊盯着自己看,小心地说:“莫非……”
 
“朱族长是个明白人,这笔钱对蜂窝堡抢先组建新式团练相当重要,如果你不为难,就先借给蜂窝堡,年底一定奉还。怎样?”曹文俊扭过头去,他担心朱大宏压力大,继续盯着看,反倒不好。
 
“这……没有问题。我朱大宏就是倾家荡产,也顾不得了。”朱大宏语气坚定。
 
“这下又要有劳曹先生了。”徐建亭说。
 
“我吃点苦算不得什么,都是为了蜂窝堡。你们都出来了,我必须再训练新人。”
 
“到时,我们都去祝贺。”郑云龙见朱大宏答应借款,显得十分高兴。
 
“旧式团练,我们大张旗鼓;新式团练,我们暗暗地做,不能让巡检司发现。”在这点上,曹文俊与吴之甫的想法不尽相同,他顺便把吴之甫说请四十一标的人来帮忙训练也说了出来。
 
“我赞同你的想法。我们不如选几个人到四十一标投军,把他训练的方法学回来。”朱大宏建议道。
 
“这个主意好。”郑云龙说。
 
“曹仁林就在莲华市,他与四十一标熟;还有吴之焕,他也在那儿呆过,进四十一标应当没问题。”徐建亭也急忙建议。
 
“之甫的意思是熊家嘴的根基不能丢。他本来是想带建亭和云龙去张截港的,考虑到你们俩对熊家嘴熟。你们两个不能动,吴之焕也不能动。熊家嘴就靠你们三个和朱族长了,还有鄢天鉴。能动的只有兆和和兆辉,再就是仁林,万一不行就只好在堡内选了。”曹文俊征求各位的意见。
 
“那汪明达呢?”郑云龙问。
 
“汪明达的情况有点复杂,他的事我等会再说。”
 
“张兆辉现在在赵家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我决定辞职不干,等几天就去四十一标投军。”朱兆和说。
 
“兆和,我支持。”朱大宏说。
 
“投军的事先不要急,要从长计议。”曹文俊犹豫了一下,“兆和,你先不要辞职,你们都在原来的位置待着,彼此也好声援。怎样?”
 
“那就听曹先生的吧。”
 
“这事,今天就商量到这里,清明祭祖后,我再召集各姓头人开会。朱族长你一定要去。”曹文俊说。
 
“那是肯定的。”
 
“还有一事差点忘了。”曹文俊拍了拍脑袋,“新司官建亭和云龙或许认识,就是那个去抓汪明魁的梁……长青。”
 
“是他?——这人可有点不好对付啊。”徐建亭说。
 
“或许,他来的首要目标就是蜂窝堡。那年,他在蜂窝堡栽了跟斗,肯定要报复。看来,来者不善啊。”
 
曹文俊这话一出口,大家都有些紧张了。正在这时,街上响起了一阵锣声和响亮悠长的吆喝声。朱兆银嘚嘚地跑来推开门,“新司官到任了,正在游街呢。”
 
大家都一愣,急忙把目光投向曹文俊。曹文俊扫了各位一眼,“走,我们去看看。”
 
五个人鱼贯而出,站到了朱大宏粮行的台阶上。那游街的队伍缓缓地过来了。前面是两个走卒,抬着一面锃亮的大锣,前面一个吆喝,后面一个敲着锣,锣每响一声,前面那个就吆喝一声:“新司官到任啰——”在这两个走卒的后面,是两个举牌的,一个牌上是“回避”,一个牌上是“肃静”。然后是牵马的;新司官梁长青坐在一匹高头大黑马上,显得威风凛凛,脸上似笑非笑,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傲慢与自负。马后走着一队团练,两行,各五人,都朝前斜举着束了红缨的长枪。各商铺的人和顾客、行人,都站在街两旁的檐下,注视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这队人马,大家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什么。令徐建亭和郑云龙惊得合不拢嘴的是:那个牵马的,竟然是熊家嘴巡检司以前的副司官、后来被下到县牢的漆天彪。二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才明白曹文俊先时说的话,才真正觉得:来者不善!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雪鹰长篇小说连载《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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