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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 李庆西:三国地理杂俎

《三国志》无地理志,而汉末魏晋之际豪强割据相争,郡县改隶无常,读史常惑于地名淆舛错讹。从前学者多于此用心考异,诸家之说可见卢弼《三国志集解》。至于《三国演义》,相关的问题更多。小说叙事历时百年,活动空间辗转当时的大半个中国,从东西两都到淮泗之滨,从江南泽国到陇右西戎之地,举凡政区、城邑、聚落、山川、关隘等地名,纰缪在在可见。之所以错三错四,大概有几方面原因,有些是史实依据本身不够详确,又往往取用隋唐以后出现的地名,当然也有张冠李戴之误。《三国演义》以小说讲史,地名不仅表示事件发生地点,亦涉及职官制度、政区地理和军事活动路线等等,不能仅视同文学手法。

以下检讨若干地名地理问题,主要参核《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卷)、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东汉、三国时期)等常见工具书和卢氏集解。

  《中国历史大辞典》

  (历史地理卷)

  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版

《三国演义》地名滥用“州”字,往往混淆不同时期的政区建制。如第二回,刘备往“定州中山府安喜县”就任县尉,一句话好几个纰缪。刘备初为安喜县尉不错,见《三国志》先主传,又见裴注引鱼豢《典略》。问题是,安喜县当时属中山国,不是中山府。句中州府叠架已是乖谬,况且此谓州府二者皆非汉末政区。定州这名称最早出现于北魏天兴三年(400),由安州改置。此前皇始二年(397),旧中山国已归北魏,始置安州。至于“府”作为政区,是唐代以后的事情,开元元年(713)始将京师、陪都和皇帝驻跸之地所在的州升格为府。宋代则于重要之州设府,中山府就是北宋正和三年(1113)升定州置。按规制,府在州之上,称“定州中山府”实谬。张飞鞭笞督邮后,又谓,“玄德、关、张三人,往代州投刘恢”。代州也是后来的名称,隋代以前是代郡。

第五回,公孙瓒率军讨卓,“路经德州平原县”与刘备相遇。德州,隋开皇九年(589)始置,这里也套用后来的地名。平原县,东汉为平原国治,当时德州这块地方属平原国。

第二十七回,关羽千里走单骑“行至滑州界首”,所谓“滑州”大概是指东郡或白马县(就是关羽斩颜良的地方)。滑州乃隋代所置,三国时为东郡,治所在白马县。

第五十四回,写刘备东吴招亲,前往地点是“南徐州”(又作“南徐”,今江苏镇江市),当时是吴郡之丹徒,东吴称京城,又称京口,建安十三年孙权在此驻屯,后于十六年徙治秣陵(后改建业)。南徐州这名称南朝宋武帝时才有,初时地域在淮南,宋文帝时才移置江南。

以上标识政区名称的“州”,实为郡、国或县。县以“州”名,第七十二回还有汉中郡的褒中县称作“褒州”。说到东吴地盘,小说多泛称“江南八十一州”(第四十八回)、“六郡八十一州”(第五十四回)。后之张松献图,又有“西川四十一州郡”之谓(第六十回)。这些“州”(或“州郡”),既不是州,也不是郡,而是泛指县级政区。

汉末三国时期,州是一级行政区。全国总共十四个州,即幽、冀、青、徐、兖、豫、并、雍、凉、荆、扬、益、交州和司州。初,汉武帝建立刺察制度,划定十三刺史部(当时没有雍州,东汉兴平元年分凉州河西四郡置,后地域扩大),各部派驻刺史,京畿周边诸郡由司隶校尉部监管。这十三刺史部原先是监察区,并非行政区,东汉时改刺史部为州,汉末成为郡国以上的行政大区,从而形成州、郡、县三级政区。《三国演义》滥作州名,亦自有缘由,盖因隋唐以后废郡存州,以州领县已成定制,宋元说书人和后之小说家或以为自古而然。

不过,部州以下带“州”字的地名倒并非没有。查《郡国志》,司州河内郡有一个县名称单作“州”字(在今河南温县)。又,冀州河间郡有束州(在今河北大城县),益州巴郡有江州(在今重庆市),凉州北地郡有灵州(在今宁夏灵武),并州雁门郡有武州(在今山西左云县),幽州渔阳郡有泉州(在今天津武清县)。这几个都是县。另外,益州南部有益州郡,西汉武帝置,是部州以下唯一带“州”字的郡级政区。诸葛亮南征后,改益州郡为建宁郡(见《蜀书》后主传)。

郡、县与国相与混淆,小说里亦常见。如,第十一回,陶谦遣糜竺往“北海郡”向孔融求救,称之“太守”。北海,西汉景帝置郡,但东汉已改置北海国(《郡国志》四),孔融时为北海相。相是诸侯王国的行政首脑,跟郡守职责略同,但国与郡是不同的政区建制。另如,琅邪,秦时置郡,东汉时已改置琅邪国(《郡国志》三),小说仍作“琅邪郡”“琅邪太守”(第六十九回)。

又如,第一回介绍曹操,七十五回介绍华佗,皆谓“沛国谯郡人”。沛国与谯郡是同级政区,不能如此并称。谯郡,东汉建安末年从沛国分置,当时还是沛国属县,所以《三国志》武纪、华佗传均作“沛国谯人”。第四回曹操谋杀董卓未成,“逃出城外,飞奔谯郡”云云,亦误。第五回介绍夏侯惇“沛国谯人”,才是正确表述。

第五回,曹操招兵买马准备讨伐董卓,乐进、李典前来投奔,称乐进“阳平卫国人”,俨然将阳平作为郡级政区。阳平(在今山东莘县)当时还是一个县,汉末仍属东郡(《郡国志》三),后于魏黄初二年(221)置阳平郡,那时曹操已经死了。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十五:“卫国,汉属东郡,建安十七年,割卫国益魏郡,寻分魏郡为东、西部,卫当在东部管内。黄初二年,以魏之东部为阳平郡,故卫国属阳平也。”沿革随时,事有不同,陈寿撰史亦未细核,《三国志·魏书》乐进传就如此介绍。此错不在小说家。

汉代采取“郡国并置”之制,所谓“国”者,乃诸侯王或列侯封邑。起初高祖所封十个王国皆跨数郡之地,藩国实力之强堪与中央政府抗衡。文帝时用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之策,增加封国数目而压缩其封域。后来情形亦如《廿二史考异》所云:“西京侯者,封户有多少,所食或尽一县,或止一乡一亭,皆以侯国称之。”(卷九《侯国考》)景帝平定吴楚七国之乱,“令诸侯王不得复治国,天子为置吏,改丞相曰相”(《汉书·百官公卿表》)。这样一来,军政大权都集于相,封国的皇子皇孙不啻成了土财主。东汉三国时期,国仍有不同规制,大者同郡,小者如县甚或不如县。孔融为北海相,曹操也做过济南相,都是郡守一级,而乐进故家卫国只是县级公国(见《郡国志》三)。

州郡与职官之名舛互错置,小说里屡屡见之。如,“幽州太守刘焉”“青州太守龚景”“徐州太守陶谦”“西凉太守马腾”,这些说法都不对路。幽、青、徐、凉皆为部州之一,其长官称州牧或刺史(成帝时改刺史为州牧,光武帝建武十八年改设刺史,至灵帝中平五年又改州牧),却往往称之太守。非但如此,同一人物前后亦有抵牾,如第十回曹操讨伐徐州,称“太守陶谦”,而之前诸镇讨卓,徐州一镇乃称“刺史陶谦”。第六回说到“兖州太守刘岱”,而上一回诸镇讨卓作“兖州刺史刘岱”。

小说多以州名指称州治所在城邑,如“青州城”“冀州城”“徐州城”“扬州城”等,这类地名具有多重模糊性,不能确指某地某城。如青州,东汉治临菑(今山东淄博),后袁绍之子袁谭为青州刺史,治所在平原。冀州,东汉桓灵间治所在邺城(今河北临漳县),就是后来曹操建铜雀台的地方,建安十八年曹操为魏公,定都于此。第三十四回说曹操回许都时,“留曹植与曹丕在邺郡造台(铜雀台)”,却是乱用后来的地名,邺郡是唐天宝元年(742)以相州改置,其治所在安阳县(今属河南),跟原先的邺城已非一处城邑。徐州,东汉治郯(今山东郯城),刘备领徐州牧时治所在下邳(在今江苏睢宁),曹魏时移治彭城(今江苏徐州)。扬州,东汉末年及后来曹魏辖境治所在寿春(今安徽寿县),东吴辖境治所在建业(今南京),其时扬州亦非一城。以州名代指州治,亦见于其他行文。第三十三回,冀州贤士崔琰禀告曹操,“昨按本州户籍,共计三十万众,可谓大州”。此谓“本州”非指冀州,乃邺城而已,所称“三十万众”,约为邺城一地户籍。按《郡国志》,冀州所辖郡国九,仅户数已逾九十万,而邺城所在之魏郡人口实为六十九万五千六百六。

荆州(东吴局部),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三册

以州名代指州邑,往往令人莫知所在。最扑朔迷离的是刘表治所之“荆州”。荆州原治汉寿,初平二年(191)刘表徙治襄阳。刘备投靠刘表在建安六年(201),按小说所述其治所已不在襄阳。如第三十四回,蔡瑁为除掉刘备,与蔡夫人商议,“即日大会众官于襄阳,就彼处谋之。”其言彼处是襄阳,未详此处为何处。第四十回,刘表死后,“蔡瑁遂立刘琮为主,蔡氏宗族分领荆州之兵。令治中邓义、别驾刘先守荆州,蔡夫人自与刘琮前赴襄阳驻扎,以防刘备、刘琦”。按这里所说,荆州与襄阳分明是两处城池。其实,之前第十八回叙述张绣与刘表联手对付曹操,亦谓:“(贾)诩劝表回荆州,(张)绣守襄城,以为唇齿。”直到第四十二回荆州失陷,这才透露“荆州”之城是在江陵——“却说曹操见云长在旱路引军截出,疑有伏兵,不敢来追;又恐水路先被玄德夺了江陵,便星夜提兵赴江陵来。荆州治中邓义、别驾刘先,已备知襄阳之事,料不能抵敌曹操,遂引荆州军民出郭投降。”(之前四十一回,曹操拿下襄阳,蔡瑁替刘琮去见曹操,曹问及荆州军马钱粮,蔡说“钱粮大半在江陵”)不过,刘表时期江陵是否曾为州治,未见《三国志》《后汉书》记载,两书表传皆谓:曹军到襄阳,刘琮举州请降。

小说一百八回,提到一个叫“东兴郡”的地方。孙权死后,东吴立孙亮为帝,司马氏兄弟趁机伐吴,命王昶、胡遵、毌丘俭各引兵十万进攻南郡、东兴、武昌。司马昭唤三人计议曰:“东吴最紧要处,惟东兴郡也。今他筑起大堤,左右又筑两城,以防巢湖后面攻击,诸公须要仔细。”可是,东吴并无东兴郡。名字疑似者有东安郡,孙权黄武五年置,两年后即废。据吴主传,该郡析丹阳、吴郡、会稽三郡十县置,治在今杭州富阳区一带,其地与魏境并不接壤。不过,按司马昭所言筑堤、筑城和巢湖数语,所谓“东兴”应是扬州吴魏分界处的东兴堤,在庐江郡巢湖以南,濡须坞之北(在今安徽含山县)。筑东兴堤之事,详见《吴书》诸葛恪传。又,三嗣主传曰:“太元元年,冬十月,太傅(诸葛)恪率军遏巢湖,城东兴……十二月朔丙申,大风雷电,魏使将军诸葛诞、胡遵等步骑七万围东兴,将军王昶攻南郡,毌丘俭向武昌。”小说所叙三路伐吴之事与此吻合,可证“东兴郡”之“郡”字乃衍文。

此类错讹大概缘自缮写或手民之误,另外还有不同版本之异写、讹写。第五回,董卓让李傕、郭汜把住汜水关,自己带李儒、吕布等去守虎牢关。(嘉靖本,汜水关作沂水关)。汜水入河处在成皋之东,处洛阳与荥阳之间,由此可断,沂水关应是汜水关的讹写。按,《水经注》卷五:“汜水又北迳虎牢城。”故汜水关又名虎牢关。但小说分明写成两个地方。第二十七回,关羽过五关之第三关,有些版本作沂水关,应是汜水关。

第五回介绍李典,称“山阳巨鹿人”,乃郡县胡乱搭配。山阳是兖州的一个郡,其属县有巨野(《郡国志》三),而不是巨鹿。巨鹿在冀州中部,为巨鹿郡治,就是小说开篇所说张角兄弟三人的乡邑。查《三国志·魏书》李典传:“山阳巨野人也。”

第七十一回说到王平,“乃巴西岩渠人也”。岩渠,应是宕渠之误,《蜀书》本传作“巴西宕渠人”。宕渠(今四川渠县),三国时属巴西郡。巴西郡及析置前的巴郡均无“岩渠”这地名。此前第七十回,写张飞与魏将张郃在岩渠(又有岩渠寨、岩渠山之名)对垒,但《蜀书》先主传谓:“先主令张飞进兵宕渠,与(张)郃等战于瓦口……”《魏书》张郃传亦云:“进军宕渠,为(刘)备将所拒,引还南郑。”嘉靖本此节亦作宕渠,后节言王平却作岩渠。“岩渠”大抵缮写或刻板之误。

涉及蛮夷部族叙事,小说亦多有混淆。第三十四回,刘表提及“但忧南越不时来寇”,刘备便说“使张飞巡南越之境”。这里所说“南越”,应该是“山越”,或是武陵蛮夷。汉末三国时,山越主要分布在荆、扬诸郡之山林草泽(《三国志》孙权、黄盖、韩当、凌统、全琮、诸葛恪诸传均称“山越”)。按说山越乃越地古族,亦在百越之属,但究竟不同于南方越人。唐长孺先生认为,山越就是江南山区土著,甚至是避入山区的流民,与汉人没有多大差别(《孙吴建国及汉末江南的宗部与山越》,见《魏晋南北朝史论丛》)。而所谓南越,其地在岭南,即秦时三十六郡的南海、桂林、象郡那些地方(按,王国维《秦郡考》认为南海等三郡系后置郡),后赵佗兼并三郡建立南越国,又被汉武帝剿灭。刘表之忧患,显然不是地处偏远的南方越人。

第八十五回,刘备死后,司马懿起五路大兵伐蜀。其中一路,派人联络辽东鲜卑国王轲比能,令起辽西羌兵十万。之后,蜀汉方面接到边报,番王轲比能起羌兵十万,犯西平关(即西都县,今青海西宁)。轲比能确有其人,事见《三国志》鲜卑诸传。不过此节可谓错误迭出。其一,羌人地处西凉,所言“辽西羌兵”显然将东部鲜卑与西羌混为一谈;其二,西平关在凉州,属曹魏地盘,距离蜀汉边境尚远,并不构成威胁;其三,鲜卑虽说地域辽阔,亦可谓“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尚书·禹贡》),但轲比能作为东部鲜卑酋长,其势力范围不可能从辽东辽西延至西凉地界。当然,小说家如此调动人物亦自有来由,习凿齿《汉晋春秋》曰:诸葛亮复出祁山,“招鲜卑轲比能,比能等至故北地石城以应亮”(诸葛亮传裴注引)。而明帝纪曰:“太和五年……鲜卑附义王轲比能率其种人及丁零大人儿禅诣幽州,贡名马。”这跟诸葛亮再出祁山是同年之事,轲比能虽与魏蜀两边勾结,但未必同时效力两方。值得注意的是,两文提到的“北地”(即北地郡,今陕西铜川至富平一带)和“丁零”(即《魏略·西戎传》所称丁令国),都在西部。这些语焉不详的记叙将轲比能活动范围扩至雍凉西陲,未是信史。

第八十七回及后数回,诸葛亮征南寇和七擒孟获,情节跌宕起伏,叙事地点却很模糊。《三国志》记叙此事甚少,诸葛亮传仅带过一句:“(蜀汉建兴)三年春,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后主传笔墨稍详,亦未有孟获之事。小说写七擒七纵,战事自是接连不断,但双方行军与作战路线并无交代。诸葛亮传中《出师表》有“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一语,“渡泸”无疑成了关键词,于是围绕泸水这条河流反复做文章,读者根本搞不清哪是哪儿。直至九十一回,诸葛亮祭泸水班师回朝,“蜀兵安然尽渡泸水”便是“行到永昌”,这才给出一点地理信息。可是一说就错,永昌是益州南部最西边的一个郡(“行到永昌”,应指永昌郡治不韦县,即今云南保山),而泸水却在永昌东北数百里之外(按,“里”作为长度单位古今不同,本文姑以现代华里概算,下同)。本该先过永昌再渡泸水,方向完全说反了。泸水,上游即今雅砻江,下游今称金沙江,大部分河段流经越隽郡,其下游实为越隽与东边朱提郡之郡界,而永昌(不韦)则在周水(怒江)和兰沧水(澜沧江)之间。七擒孟获之事原本《汉晋春秋》《华阳国志》,后世多有附会,小说叙事亦据以编造。

孔明秋夜祭泸水,

《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插图

《华阳国志》,清嘉庆题襟馆刻本

小说叙述的若干行进路线,或甲处与乙处之地理关系,多有舛驰离谱之例。第五十回,曹操赤壁大败,从乌林往北逃窜。行至五更,望火光渐远,问:“此是何处?”左右曰:“此是乌林之西,宜都之北。”其时未有宜都之名,此地应是夷陵(小说称“彝陵”,夷,通彝)一带。宜都原属南郡地界,曹操进驻荆州后分南郡枝江以西为临江郡,赤壁战后刘备得江南四郡,建安十四年后改为宜都郡。值得注意的是,小说描述的曹操逃跑路线比较奇怪。从乌林到彝陵一带向西三四百里,然后走南彝陵去江陵,这又向东折返了。此时作为南郡郡治的江陵尚由曹仁把守,这是曹操逃窜的目的地。可是,随后遭遇关羽的华容道却在江陵以东百里之遥。江陵明明在近处,从夷陵过来根本不必绕远走华容。实际上赤壁之战主战场在乌林至樊口一线,距离夷陵甚远,曹操从乌林直接经华容去江陵才是合乎常理的逃窜路线,小说偏让曹操大老远跑到彝陵去绕圈。

第五十五回,刘备偕孙夫人逃离南徐,“当夜于路暂歇两个更次,慌忙起行。看看来到柴桑界首,望见后面尘头大起……”时已天明,有徐盛、丁奉等三拨人马奉命赶来阻拦,孙夫人叱退前边两拨,继续前行。随后出现的蒋钦又沿江追赶,这时刘备一行来到刘郎浦,诸葛亮带荆州水军在此接应。《通鉴》胡三省注曰:“石首县沙步有刘郎浦,蜀先主纳吴女处。”从南徐到柴桑,再到刘郎浦,这一路比起关羽千里走单骑远了不止一倍(从镇江径往石首,按谷歌地图走G56高速有950公里),按小说描述,似乎只是一天一夜的路程。刘郎浦确有其地,但嘉靖本原无这地名,毛本将刘备登船地点落实在刘郎浦,还插入唐代吕温一首绝句:“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幄黄金。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由诗可见,刘郎浦是因刘备娶亲而得名。杜甫亦有七律《发刘郎浦》一首,仇兆鳌引《江陵图经》注曰:“刘郎浦,在石首县,先主纳吴女处。”所谓“先主纳吴女”,缘自《蜀书》先主传曰孙权“进妹固好”之事。毛宗岗笔头一转,不啻让刘备走入刘郎吴女的二次元。

第七十一回,张郃丢了天荡山,曹操起兵驰援汉中,有曰:“兵出潼关,(曹)操在马上望见一簇林木,极其茂盛。问近侍曰:'此何处也?’答曰:'此名蓝田。林木之间,乃蔡邕庄也。今邕女蔡琰,与其夫董祀居此。’”潼关、蓝田都是古代诗文中常见地名,其间隔着二三百里,兵出潼关就一眼望见蔡邕庄,分明是戏曲舞台的空间调度。

小说某些叙事地点与史不合,分明是追求某种艺术效果。第六十六回写单刀会,鲁肃设宴于陆口寨外临江亭上。陆口,在今湖北嘉鱼县陆水入江处,对岸就是赤壁之战大败曹操的乌林。但乌林并非关羽镇守之所,况且此际关羽奉刘备之命已到益阳。鲁肃确曾屯兵陆口,那是在建安十五年(吴主传),而鲁肃与关羽相见是在建安十九年之后。本传谓:“(鲁)肃住益阳,与(关)羽相拒。肃邀羽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诸将军单刀俱会。”单刀会本事缘此,这里明确指出会面地点在益阳。又,先主传亦谓:“令关羽入益阳”在建安二十年。益阳临近资水,相距湘水不远,当日鲁肃若在水边设宴,应该是资水或湘水之滨。从资、湘挪至长江,换了地理背景,是藉以衬托关羽一身英雄壮气。不用说,唯有浩浩荡荡的长江才能给人那种任尔驰想的气势。小说此节摹袭关汉卿杂剧《单刀会》,想剧中关羽念唱自是豪壮而鞺鞳:“看了这大江,是一派好水呵!……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换作资水或湘水,大概只是“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的怅吟了。

小说家以史料为素材,擅用替换、拼合手法,有时未免弄巧成拙。诸葛亮一出祁山,《三国志》所述跟小说完全不同,诸葛亮传谓:蜀汉建兴六年(228)“(诸葛亮)扬声由斜谷道取郿,使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魏大将军曹真举众拒之。亮身率诸军攻祁山……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应亮,关中响震”。另,明帝纪亦谓:“蜀大将诸葛亮寇边,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吏民叛应亮。”小说里却是赵云在凤鸣山杀退夏侯楙,使之逃往南安,蜀军紧追不舍,又以诸葛亮计谋连得安定、南安、天水三郡(第九十二至九十三回)。凤鸣山不知何处,大抵从斜谷进入扶风郡地界(曹魏境内),可南安却远在陇西之右。夏侯楙不撤回近处的长安,却远走僻乡,殊难理解。再说,蜀军大部队在沔阳、阳平关一带,距南安郡(治䝠道,即今甘肃陇西县)亦遥遥千里之远。本来赵云一路只是牵制敌人,本来没有夏侯楙什么事儿,本来诸葛亮出祁山就是意在天水,小说家如此移花接木重构故事,使情节大开大阖,诸葛亮亦得以屡施妙计。可是这样一来,挪移转换的空间太大,夸张得过分,实于理不通。

诸葛亮智取三郡,

《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插图

夸张手法并非一概出自小说家,史家处理地理关系亦不无浪漫想象。

先看第七十五回写东吴偷袭荆州,有曰:“发白衣人往浔阳江去,昼夜趱行,直抵北岸。”这里所叙偷袭路线太过遥远,让人不解。浔阳江指长江流经浔阳县(今江西九江市北)境内的一段,但浔阳县、浔阳江都是唐代地名,这里扮作白衣商人的军士应该是从柴桑(今江西九江)出发,那里是东吴水师大本营。但问题是,当时陆逊正屯兵陆口,亦早已麻痹了关羽,为拿下荆州江防烽火台,难道非要从柴桑调遣突击队作此长途奔袭?从柴桑到陆口,再到公安、江陵,溯流而上庶乎千里之遥。可是,小说这段叙事并非杜撰,几乎复制《三国志》吕蒙传,其谓:“(吕)蒙至寻阳,尽伏其精兵☐☐中,使白衣摇橹,作商贾人服,昼夜兼行,至(关)羽所置江边屯候,尽收缚之……”这里所说的寻阳(在今湖北黄梅),西汉置县,跟浔阳江流经的浔阳不是一个地方,但两地相距不远,从寻阳奔袭荆州同样是迢远之程。(本段☐☐中文字为“

”。)

第八十二回,写刘备出川讨伐东吴,“却说先主从巫峡建平起,直接彝陵界分,七十余里,连结四十余寨”。后回又称,“却说先主自猇亭布列军马,直至川口,接连七百里,前后四十营寨”。从“七十里”到“七百里”,都是沿江推进。此事本自《吴书》陆逊传,“(刘)备从巫峡、建平围至夷陵界,立数十屯……”陆逊断定刘备摆出这阵势是在使诈,也就早有准备。果然,“(刘)备知其计不可,乃引伏兵八千,从谷中出”。不过,先主传所叙与此节差异很大,是谓:“先主自秭归率诸将进军,缘山截岭,于夷道猇亭驻营,自佷山通武陵……”刘备只是将水军留在长江沿岸,亲率诸将翻山越岭插到夷水这边了。夷道、猇亭实际上是两个地方,从谭其骧地图上看,应该是从夷道向北迂回到猇亭。陆逊火烧蜀军四十余营就在猇亭一带,小说里却从猇亭一直向西延烧七百里,乃以极度夸张手法渲染战争场面。不过,刘备连营七百里却非小说家杜撰,《三国志》文帝纪曰:“初,帝(曹丕)闻(刘)备兵东下,与权交战,树栅连营七百余里。”不知为什么,七百里之说未见于刘备、陆逊诸传,却从隔岸观火的曹魏一方道出。

诸葛亮六出祁山是小说后半部重头文章,所据史实乃蜀汉建兴六年至十二年蜀魏间五次战事。按《三国志》诸传,诸葛亮仅两次出祁山;另有一次出散关,一次出斜谷,还有一次是防御战。(梁章钜《三国志旁证》卷二十一:“公北伐者四,凡再出祁山,一出散关,一出斜谷。”)小说第一百一回写诸葛亮五出祁山(实际上是第二次,时在建兴九年),司马懿前军哨马报说,“孔明率大军望祁山进发,前部先锋王平、张嶷迳出陈仓,过剑阁,出散关,望斜谷而来”。这里说的进军路线舛驰无序。诸葛亮大本营在汉中,往祁山进发应该经武都向北,此前建兴七年诸葛亮已派陈式拿下益州最北边的武都、阴平二郡(见后主传,小说第九十八回说到此事)。按说从祁山以东数百里外“迳出陈仓”已是舍近求远,而“过剑阁”更让人一头雾水——剑阁在汉中西南方向,从沔阳到彼处三四百里,朝身后绕这么一大圈实在莫名其妙。继而又是“出散关,望斜谷而来”,那是朝东走,离着祁山越来越远了。小说里不时出现祁山、陈仓、剑阁、散关、斜谷等地名,可小说家并未弄清这些关隘的地理方位。后边一百十四回,姜维三路大军拟从子午谷、骆谷、斜谷进发,到祁山之前汇齐,更是荒谬。倘若从子午谷、骆谷越过南山秦岭,长安已近在咫尺,何必远去西边的祁山?

上述一百一回,还有一个问题。诸葛亮退兵时在剑阁木门道埋下伏兵,射杀追击的魏将张郃,绝对搞错了方位。从祁山到剑阁,深入蜀境八百里了,可能吗?其实,木门道在祁山以东几十里处,今甘肃天水市境内。魏军侵至剑阁一说,大抵缘自诸葛亮传裴注所引郭冲五事,其曰:“魏明帝自征蜀,幸长安,遣宣王(按,司马懿)督张郃诸军,雍、凉劲卒三十余万,潜军密进,规向剑阁。”但裴松之斥之“非经通之言”,道理很简单:“(诸葛)亮大军在关、陇,魏人何以由得越亮径向剑阁?”

不是魏人,是想象力将蜀军压缩至地崩山摧之境,越过崇山峻岭而聚焦于剑阁。小说此处还意兴遄飞地引用“后人”一诗:“伏弩齐飞万点星,木门道上射雄兵。至今剑阁行人过,犹说军师旧日名。”在后人记忆中,“剑阁”是一个意义丰富而含混的地理标签,任由诗家行人各寄心愫。《长恨歌》曰: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危亡之际小资皇帝触景生情未免胡思乱想;放翁到此意气难平,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书生仗剑自是一腔悲情与孤愤;年轻的李白愕然大唱,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噫吁戏!嗟尔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姜伯约绝地反击胡为乎不成……

题外话

读三国多余替古人操心,地名是否准确,地点是否实在,也许并不重要(还能怎么较真?)。换一个角度想,在小说家甚至史家笔下,地名乃或地理背景无非是叙事语法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话语逻辑的某个代码或字符串而已。其实,值得思考的是,三国叙事中地名及地理关系发生舛讹是否还另有原因?譬如,《三国演义》滥作“州”名的政区指称,如果不是未审历史沿革,是否另有别的解释?还有,人物与事件之空间关系的异次元现象(包括小说与叙史文本以及诸种叙史文本记录之异同),或许亦值得深究,其中包含怎样的喻义和美学暗示?等等。

二〇一七年四月五日记

 本文选自《书城》2017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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