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本公号发表了环保专家牟广丰先生的《三线调研往事》，不少关心国是的读者说，希望看到作者更多的回忆文章。我转达了这个意见。牟广丰先生又写了一篇新作，以飨读者：
薛宝鼎发言
牟广丰
1984年夏秋之际，我参加了一次关于内蒙古自治区发展战略的咨询讨论，至今难忘。
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总方针，各省市自治区纷纷制定各自的发展战略和规划。当时内蒙古自治区的书记是周惠，主席是布赫，他们经历过历史磨难，思想观念新，改革意识强，勇于启用年轻人，在自治区党委政策研究室内，成立了一个发展战略组。牵头人田聪明，是政研室副主任，刚四十岁。成员有郭凡生、曹征海、鄂云龙、朱建芝等，都是刚刚毕业的“新三届”大学生。经过一年的调查研究，战略组提交了《内蒙古自治区发展战略》草案文本。周惠和布赫高度重视，邀请了中科院、社科院、国家计委、科委、地质矿产部的专家，来内蒙咨询把脉。
我陪同年近七旬的薛葆鼎先生前往呼和浩特。薛老30年代参加革命，40年代留学美国，时任城乡建设环境保护部首席经济学家，中国城乡建设经济研究所所长，是我国工业经济和基本建设经济领域的学术泰斗。
咨询研讨会在新城宾馆召开，周惠、布赫等内蒙党政领导人几乎全部参会。
向专家组汇报的是郭凡生，才二十多岁，毕业于人民大学工经系。凡生在如此高规格的会议上打头阵，毫不怯场，侃侃而谈。他重点介绍了内蒙古的资源禀赋是“东林、西铁、南粮、北牧、遍布煤”，要充分发挥资源优势，把内蒙打造成我国的木材基地，钢铁基地、粮食基地、畜牧业基地和煤炭基地。凡生的语言表达能力极强，颇具感染力。他汇报时，周惠、布赫都流露出赞赏的目光。
汇报之后就是讨论。按照常规，重量级人士先听大家的意见，最后出场，总结归纳，提出高见，一锤定音。令我意外的是，薛葆鼎老先生第一个发言，就提出了否定性意见。薛老说，这些貌似资源优势，实际上有很大的问题。
先说“东林”，大兴安岭常年超采，入不敷出。现在应该是休生养息，禁采禁伐！
再说“西铁”，白云鄂博钒钛磁铁矿，真正可贵的稀有金属是钛，可我们提炼钛的技术还不行。虽然炼了钢，但那是跑了豆浆，留下了豆腐渣！包钢的特异性氟污染和尾矿渣的处理都是难题。
还有“南粮”，历史上有“黄河百害，为富一套”之说，但那是传统农业，不是石化农业。现在河套地区灌排失调，农药化肥残留多，年年大水漫灌洗地，严重威胁乌梁素海和几字湾下游河段。
再说“北牧”，呼仑贝尔草原虽然辽阔，但鼠害猖獗，不同程度上存在草场退化；切不可过度养殖，过度放牧。
最后说说“遍地煤”，内蒙煤炭储量虽然丰富，但总体上煤质偏差，大头煤占比重，高灰高硫低热值；五千大卡以上的煤偏少，就连包钢，有时还需要调山西的高热值煤烧结炼焦。
薛老毫不客气，当当当放了一串连珠炮。会场异常安静，只见周恵、布赫、田聪明、郭凡生等，低着头一个劲刷刷地记笔录，不时有翻篇的声音。这时，薛老放缓了语气，接着说道，我并不是否定这个材料。相反，我很赞赏你们把我们请来的作法。当年诸葛亮赤壁之战，如果没有箭，他打不赢。这个材料就是草船，我们这些专家就是箭，只有万箭齐发，才能打赢赤壁之战！你们考虑发挥资源优势是对的，但优势不是一成不变，传统的优势未必是现实的优势。希望你们多考虑一些困难，亡羊补牢也好，未雨绸缪也好，总要防患于未然。我说的几点你们再下下功夫，把篱笆加固加厚。除上述五点，看还有没有其他的突破口，比如发展旅游业、药材保健业和口岸边贸业之类。供你们参考。
薛老讲完，会议出现静场，大家似乎在回味消化薛老的话，转瞬之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周惠书记作了总结，他语意诚恳，对薛老和北京来的专家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感谢！他说，一定要用好这些箭，调整并开拓思路，认真修改完善，指示田聪明和战略组会后留下来，逐条对照修改。后来，经过修改，充分釆纳薛老的意见，最终提出了完善可行的文本。
这次咨询研讨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是领导开明，放手使用年轻人，虚怀若谷，从善如流；二是专家责任心强，直击要害，直言不讳；三是年轻人没有论资排辈的负担，勇当重任。那是多么好的决策氛围！时过二十年，我在北京和海拉尔，分别见到郭凡生和曹征海，回忆起那次研讨会，大家都感慨不已！
80年代，我曾经在薛老的领导下工作过一段时间。由于薛老年事已高，请示汇报大都是我们年轻人到他家去。他家住在东长安街台基厂与崇文门路口西北侧的一幢高层住宅。第一次拜见，薛老亲自开门迎客，说你就是牟老吧！我才二十多岁，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说，您是薛老，我是小牟。他风趣地说，没错，你迟早会变成牟老，如果你能活一百多岁，你就是天下第一老。薛老的风趣幽默，一下子使我们亲近起来。原来他和我父亲都有着先参加革命，中途出国留学，学成归来后又继续革命的共同经历。在和薛老的交往中，切身感受到他知识渊博、通今博古、学贯中西。他不仅国学基础好，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张口就来，而且精通英语。我有时说几句古诗词，他马上就能接茬下句。我们见面时无话不说，情同父子。在他家里，我认识了周叔莲、蒋一苇、张宣三、王耕今、董辅礽等前辈经济学家。那段时期，我从薛老那里吃了不少小灶，学到了不少知识。
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我在履职期间，也请过不少专家，参与政府的咨询研讨。总体感觉，客客气气的多，单刀直入的少。意见该提还是提，但越来越注意方式方法。文雅地说，是表达艺术；通俗地说，是世故圆滑。有个别专家事先探口风，美其名曰和政府主管部门“对表”，投其所好，决定发言立场、态度和内容。官场风气在变，像薛宝鼎老先生那样，既有真知灼见，又敢于直言不讳的专家，已经很难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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