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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简史

今天是11月12日,旧历十月初八,是父亲的八十岁生日。

以前,他经常说:“我八十的时候,你五十,你小妹四十,你侄儿三十一,你儿子二十……”

最近,我多次梦见他,在田间地头一起劳作的情景,他埋怨我当年放弃教职的时恼羞成怒的情景,他的口头禅“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苦不苦,看看长征二万五”之后的爽朗大笑……

原来时间也会失误和出现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片段。——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1

今年正月初三,我们将父亲劝到镇上一家医院检查身体。上午,部分检测结果出来,院长说没有大的问题。我顿时放下心来,立即告诉一脸阴云密布的父亲,他一脸放晴,笑着说:“等我病好了,我请大家去码头船上吃鱼。”

老家在黎家大洪湖畔,黎家大桥旁有一艘大船,那基本上就是黎家方圆几里地的人们接待“贵宾”的最高礼遇。

数十年来,父亲就有肠胃病,时轻时重,我猜测是他童年少年时代物质贫乏留下的“后遗症”。其实,他的壮年时代,兄弟姊妹多,他是略有文化的,担起一个大家庭的重担,我们姊妹也多,他何尝又过了多少轻松日子?

医生的猜测,是胆囊炎。三年前,我在镇医院看过电脑里他的所有病例和用药情况,这样的猜测与他近年来的病情是吻合的。

“呵呵……”我转身的时候,确切听到了他的笑声,“到时,我不要任何人送礼”。

我有些“诧异”——父亲在农村生活了数十年,乡间的红白喜事,他总是执毛笔写各种“应用文”的人,他曾经多次对礼尚往来的繁琐有所批评,在他看来那是一个负担。但芸芸众生之一,人情世故里,何不是随波逐流?

可见,只要不是那个人人“闻风丧胆”的疾病,要庆幸、庆祝自己没有得那个病,他这是以最高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高兴了。

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2

但,中午的时候,我们被院长叫进了办公室。

墙上挂了几十张CT片子。院长指着片子告诉我们,很严重了,晚期了……

外面一直下着小雨,风雨打在脸上,走出院长办公室,母亲给各自个子女打电话,我站在风雨里不知所措…… 

那是一家民营医院,但院长副院长三个人会诊的结果是一致的,他们的言之凿凿的底气是,都有在大医院历练的厚实经验。

但是,我仍然相信,可能误诊——哪怕0.01%的可能。虽然,他们指着那些检测设备告诉我,这些设备与“你们重庆那些大医院的设备是一样的先进”。

老实说,去年国庆期间,我就猜测会有这样的结果。在重庆参加表侄女的婚礼前,吃饭时第一口父亲就哽咽了,在沙发了坐了几分钟才缓过神来。在那一周里,我们劝父亲去做个体检,他坚持说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不去”。

这次体检的前一天,大年初二,赶回老家的时候,和往常一样,父亲已在院子的马路上望着。他挪动时很吃力了。

他脸无血色,全身泛黄。我们撩起他的衣服查看时,他喃喃自语:“我这病医不倒了……”

父亲的身体急转直下,变得羸弱,是从2019年秋天开始的。

那年10月,我在镇医院看到他时,他正在输液。然后,我们俩站在桥头拉家常,他从我们用过的旧书包里摸出一些饼干、面包来分享。

我说,去食店吃东西,他说直接回家。

来到食店,老板说饭菜都卖完了,可以马上煮。

父亲还是说要回家。

出来后,我想起医生的嘱咐,还是坚持去县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父亲坚决不去,说“去了也查不出个名堂”。

我说,是兄弟姐妹的集体决定,便叫母亲过来,一起去县城。

能够检查的项目都检查了。那个女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要减少劳动量,减少食量,减轻肠胃的负荷。

我把医生的意见转达给父亲时,他“不以为然”,“几十年的老毛病了,没得撒子”。

“浪费了钱,没有查出个名堂!”父亲有些埋怨我。不过,他凝重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下来,我们都很高兴——去过医院的人,谁希望查出个什么名堂啊?!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3

去年国庆期间,他也重复说“浪费钱,查不出个名堂”。

大年初二,我们说,去检查身体时,他望着院子的树木以及远方的山水,眼神是空洞的,在我的鼓励、劝说下,他好不容易直视我的眼神,那是无助的!

他无助的眼神,令我一时愧疚!有人上天揽月,有人深海捉鳖,人类似乎无所不能,但世间万事,唯病痛与生命的宿命无法破解——芸芸众生里,这是生命势弱的无奈……我只能在父亲面前“强作欢颜”……

我陪着他走走路。但,他走起来很吃力了。

过年,来了很多亲戚,我和同辈的兄弟姐妹们去挖野蒜、折耳根时,父亲只是站在马路边……要知道,以前他早已带着我们下地采集了,甚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城,早已给我们采集打包好了……

如果不是过年过节,他是不喜欢与人吹闲事的。他总是在地里打理那些庄稼,几十年乐此不疲。

天干地支、一年24个节气,他都倒背如流。

在我们那个小院子里,住着的都是婆婆爷爷开枝散叶一脉下来的一大家人,父亲对时节的精准把握,就像那个院子的时令“闹钟”,什么时候该插秧了,什么时候该种菜了……就听他的“号令”。

虽然,近些年,父母大部分的庄稼只是种在公路边了,但他们和大娘大爷是这个院子里田地里的最后坚守者了。

他们对土地执念,恰如小说《麦田的守望者》里的主人翁。

我将来要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的职务就是在那守望……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麦田守望者》

4

其实,据母亲讲,父亲原本是“做不来庄稼的”。

他18岁高小毕业(相当于小学四年级)考上了中学,就刚刚遇上自然灾害,学校都关了,饭吃不上了,哪能上学?

他便在生产队里当会计。

上世纪六十年代,他也算半个文化人,在他的兄弟姐妹里,幺叔也算个文化人,但他去了军营,父亲便担起了一大家人“主心骨”的重担。

父亲其实是有机会出去的,比如修成渝铁路、建设攀枝花……以那个时代他的文化水平,成为一名令人羡慕的工人,是一点没有问题的,但婆婆爷爷和他们的其他子女基本是文盲,大字不识一箩筐,用爷爷的话说,“他走了,一大家人要遭欺负的”。他因此被留下来了。

我曾对父亲开玩笑说,当年何不出去闯一闯,要不然早已是工人,拿退休工资了。

父亲总是淡然一笑,“说起啷个撇脱”。

父亲做了多年的会计,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总是在他噼里啪啦拨动算盘的声音入睡、醒来。为了迎接上面的检查,他甚至常常通宵达旦地做账。

大集体的时候,在田地或晒坝里分粮食时,他要看称、记账,我们兄弟姐妹能够帮他忙的事是,为他提马灯或大火把照亮。

秋冬之交,也就是现在这样的季节,半夜里山风呼啸,冷得人打寒颤,给村民们分红薯,那是很磨人的事——红薯有大小,有完好的和破口的,如何体现公平公正?有时甚至引发吵架打架,我见证过父亲要搁平事端的辛酸……

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5

那些年,我曾偶尔跟着父亲去村上一些人家里“蹭饭”。

如今想来,他那么受人尊敬,得益于他的一副菩萨心肠。哪家揭不开锅了,哪家没有劳动力或没有人挣工分了,哪家需要吃救济粮了,哪家的成分不好(地主或富农后代)受人欺负了,他总是担着一定的政策上的、世俗上的舆论风险去帮他们,甚至先斩后奏地为他们填表申请救助……

老家的大地名叫蓝家沟。家谱记载,那里几百年前是一片蛮荒之地,虎豹横行,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一个蓝姓男子带着一家人在此落脚,后来生了三个儿子,分家后各居上湾、中湾、下湾。繁衍下来,蓝家开枝散叶,自然,此地的人大多姓蓝。外姓是蓝家的亲戚,但时移世易,难免被人另眼相看。但在父亲眼里,他们都不是外人,“能帮则帮,不能眼看着别人受苦”。

红白喜事,父亲都肯帮忙,写包约(给孩子找干爹干妈的)、写房契、写钱帖(给逝者烧纸钱时的“汇款单”)、写对联……乡间所有需要“文字仪式”的事,都基本是执笔。

应该说,父亲是我写作的启蒙老师。每年大年三十或七月半,多年里,写给那些逝者、故人的文本,都是他口述、我写的,都是以古文的文本体现对前辈的怀念、感恩。那些抑扬顿挫、简约达意的文字,传承了一代代人在蛮荒大自然里自强不息的血脉永续。

幺叔在部队,家里与他的沟通,都是书信往来,多年的书信也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完成的。

对文字表达传神的最初追求,都来自于父亲的多次口述与及时的纠正——民间的这些应用语文,给了我后来以业余水平从事专业文字工作积淀了基本的素养。

他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可以举个例子——

八十年代末,村里拉电时,需要资金需要安装队伍,县里有个银行的领导,父亲认识他。据说,他和几个村干部去找过他帮忙。

那个领导曾经在村里当过知青,“好吃懒做,很不好管”,被父亲他们当着“包袱”推荐去上了财经校。不过,有次父亲对我提起这事,并不认为人家是个“包袱”,“他们是时代造就的,人家是有本事的人”。

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都在与机缘的碰撞中度过。更准确地说,是在与人和事的偶然相遇中度过,我们称之为巧合。——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6

后来,我能够从教,应该是父母的骄傲——在这个大家庭里,幺婶、长兄都任过教师。

有次,父亲和一个亲戚来小镇的学校看我,自豪之情喜形于色。后来,我放弃了教职,是父亲最不愿意看到的。

那时,他早已是一个纯粹的农民。

土地下户后,他主动提出不干会计工作了。记工分、算账……那个工作需要风餐露宿、熬更守夜,差点要了他的命。据外婆、母亲讲过,父亲四十左右的时候,曾生过一场大病,卧床一个多月,头发都掉得差不多了,“差点拿过了”。

好在,父亲挺过来了。

不干会计工作,他开始学习做庄稼,犁田打耙,栽秧割谷,春播秋收,夏种冬藏。

最多的时候,家里种了七八亩田土。

包产到户,其实是没有那么多田土的,父母开了一些荒地,还有人家不种的贫瘠之地。

最多的时候,要产上万斤粮食。

刀耕火种,肩挑背磨,可谓粒粒皆辛苦。

从我上中学到我'在中学任教的十余年里,暑假寒假,我都与父母一起劳作,在我最得力的数年里,我几乎分担了家里一半的重活。繁重的农活儿磨砺了我的意志,强壮了我的体魄,让我攒下了身体的老本。

1998年底之后,我彻底没有再高强度地干过农活儿。自此,我不再被父母天还没有亮就叫起来去割谷子、搬包谷……

我不顾父母的想法,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比较“自私”的。也许,这是一次“成功”的逃离。

曾经,看着别人的父亲成功转型,比如承包修建乡村的路桥,不再或不仅仅依靠种粮食为生,对父亲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父亲却安心做一个纯粹的农民。

后来,自己也为人父的时候,才深刻地理解了父亲,他要和母亲撑起上有老下有小的一个大家庭,谈何容易——容不得一点闪失,他需要秉持一种踏实的生活方式。

正如我二十多年来,将天天在文字里逡巡,作为一种生存的方式而已。

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7

父亲没有别的“想法”,“安心”做一个农民,还因为子女多,家里离不开劳动力。

每年麦子收割后,给麦子脱粒是最辛苦的,我们都睡了,父母还在干活儿。母亲劝父亲多休息一会,父亲咪一会瞌睡,又起来干活儿了。

父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强壮,但他的韧劲,延长了我们对他身体的担忧。

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光着上身,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汗水奔流,叫我给他打扇。

有一年的夏天,正是收割谷子的时候,早上阳光洒满晒坝,得知家人上学路上被摸了60元“巨款”,父亲一言不发,母亲吵翻了天。

那是八十年代,60元“巨款”差不多是一个学期的生活费。母亲当时正在猪食喂猪,得知失窃后,她将潲水桶猛然甩了出去。

母亲脾气要急着一些,比如她安排的事情,我们行动慢了,或者将粮食抛撒了,都要被吵的。

父亲似乎是一个老好人。其实不然,谁没有脾气呢?只是,看什么事情,看对谁而言。

有年,父亲与老乡们去粮站交公粮,邻村的一个老乡的钱被人冒领了,父亲被怀疑、被盘查。

他出离愤怒,以一个老会计的身份作担保……但没有用,他甚至被搜身,但粮站的工作人员没有发现他身上有多余的钱。

他被怀疑,只是因为他当时在那个老乡旁边,而旁边有很多人啊!

父亲是一路吵着回来的。很多年里,他在梦话也吵过,有人提起那个事情,亦或他偶尔想起那事,他就一阵破口大骂。

有次,我和兄长路过那个村庄,去探访过那个老乡,那个老乡说,他也没有看清楚,好像……

后来看了电影《山杠爷》,深知一个人把名誉看得那么重的原因——也许,只有时间的淡忘,才能给一个人“平平反”或消除影响。

他的话不多,但嫉恶如仇。有次赶场,在船上,见大量超载,他与那个女船工大吵了一架。

不过两三年,发生了沉船事故,死了20多个人,我没有在那班船上,侥幸逃过一劫……

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米兰 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8

今年大年初二晚上,吃饭时父亲严重哽咽,吃汤水时情况要好一些。收拾桌子后,他把一个本子打开给我看,那一页密密麻麻写了存款信息——按时间顺序,每笔存款的时间、金额,以及到期时间、利息……

这是从没有有过的——前些年,他给我看过存折,他的表情是满足的,那和他收获粮食后的获得感是一样的,农民的基本哲学就是风调雨顺,一季季辛勤劳作后实现颗粒归仓。

我回家前,母亲和姐姐都转达了父亲希望我回去一趟的愿望。不用说,姊妹里,我离家要近一些,是早就计划要回去的。

但父亲要急迫见子女,这是第一次——看来,他对自己的病情的清楚程度,已经是很确定的了。

据母亲讲,他说自己就是一个S人了,只是还有一口气吊着。我不停地安慰他,说这是你累出来的病,没有大碍。

几十年来,父母有一点存款,是从一个个子女不再上学开始的。

为了给我们攒学费,所有从土地里刨除出来能够卖钱的东西,父母都拿到镇上去买过——很多时候,像城里人按揭房车,钱还没有攒到手,都已经被“花”出去了!

勤俭与节约,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是永远无法深刻理解的。

年少时,我很不理解的是,为何当年母亲会从交通、地理位置较好的平坝地区嫁到山区?后来学中国历史,一下就明白了——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人口稠密的平坝地区,人们要填饱肚子更难!

父亲结婚时,房子还是茅草房,衣服鞋子是借来的……“衣服鞋子是借来的”,不知这是不是母亲的“戏说”。

我见证了“家业”的扩大。

修第一间新房时,小妹才两岁的样子,我抱着她上了第一圈泥墙,看到父辈们累并快乐兴房造物的喜悦。

房屋后面那一排猪圈,是我们家自己一凿一锄挖出来的。

我也目睹过,因为超生,家里的桌子被人搬走,我们蹲在屋檐下吃饭的尴尬情景……

草根之家,芸芸众生,辛酸往事何其多?

命如草芥,自强不息。

父亲,以及他们那一代人经历的磨砺,似乎不值得大书特书。

今天的记录,是为我们及我们的后人知道自己的来路。

这个家庭的历史是一架周而复始无法停息的机器,是一个转动着的轮子,这只齿轮,要不是轴会逐渐不可避免地磨损的话,会永远旋转下去。——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9

往事越十年,弹指一挥间。

10年前,父亲69岁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合影,三辈人,儿孙满堂的父母处于“C”位。兄长做了一个电子影集,我收藏后多次翻看,看上去父亲不像一个农民,倒像是一个乡绅。

安静、隐忍、平和、宽容、包容,与人为善的父亲,与躬耕乡野的父辈们一样,过着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生活,他们的朴素追求就是,除了解决温饱问题,力所能及地让子女们得到尽可能好一点的发展,而他们自己,能够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安稳生活就好。

有次,我们散步到煤厂,但见已经关闭的煤厂厂区已杂草丛生。此前的数年里,父母为这个煤厂提供了不少农产品,他们由此积攒了“养老的钱”。有次,父亲说对我说,以后一年用一两万,够用十年了。

母亲说,将他从坡上叫回来吃饭,饭菜还没有上桌,转身他又出去了——父亲“痴迷”耕种,与任何行业的人痴迷工作无异。

只管耕耘,不问收获。

心若向阳,花自开放。

年近八十,父母早已不需要必须通过自己的劳作来养活自己,那是几十年来的生活方式,几十年修炼而来的踏实感——人与农作物的交流,是简单而纯粹的,不需要商业社会的精巧算计,不需要高情商的游刃有余、左右逢源,更不需要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的精致思虑……

每次,看到家人的合影,我都很羡慕父母的儿孙满堂。

父母对我们最好的教育,就是不遗余力地让我们吃饱穿暖、送我们去学校接受教育。

高二文理分科那年,我是先斩后奏地选了文科。那时的升学率很低,文科的升学率就更低了,父亲得知后狠狠地批评了我。“首战”名落孙山后,他更是批评过我的失策。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早已不再提起了。

看一看,当一个人抛弃了所有他一直都以为是使命的东西,生命中还能剩些什么。——米兰 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10

如今,在乡村,假如还有“乡贤”的说法,父亲应该算一个——民间的应用文体,他运用自如,他的毛笔字,我辈二三十人里,不见有几人超过他的水平,算盘就更不用说了。

几年前,他把一本《蓝氏族谱》交到我手里,为我解读湖广填四川蓝氏先祖三兄弟在蓝家沟的繁衍史。

他可以一口气背完60个辈分。

究竟是“兰”还是“蓝”,父亲为此是生过气的——当然是“蓝”,只不过被我们误以为“兰”是它的简化字而在学校登记时写为了“兰”,一直错下来,临到登记户口、制作身份证时,父亲只好将就我们的错,全部写为了“兰”。

后来,再提起这事,父亲总是一声叹息。

姓氏是一个家族的血脉标签和文化符号,却因我们的“偷懒取巧”篡改了。

父亲的字迹,一丝不苟,从来没有过潦草,体现了一个二十多年老会计的认真与谨慎。他年轻时向我抱怨过,重量单位以前是16进位,每次算到斤两时繁琐得很,还是10进位好啊。

农村宅基地第一次确权的时候,我还在上中学,父亲抱回几大本确权登记资料,叫我帮忙抄一份。抄着抄着,我就失去耐心,一阵“鬼画桃符”,父亲检查时严厉地批评了我。

但交到上级的时间也抵拢了,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抱着出门了。

如果永恒轮回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在这一背景下,却可在其整个的灿烂轻盈之中得以展现。——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11

3月29日,旧历二月十七日,阳光灿烂。

我坐在摩的上往家里赶,刚在断桥(过去,这里修的桥多次被洪水冲垮,谓之断桥)上,先后接到姐姐、堂弟打来电话,父亲走了。

不到十分钟,我赶到家里。

堂弟正准备将他抱到堂屋去,我伸手上前,堂弟挡住了我,说逝者自己的子女不能接触。

见我不解的眼神,堂弟说,这是风俗……

我退了出来,站在厨房旁顿时泪如泉涌……

记得我七八岁时,体弱多病,甚至休学半年,父亲多次背着我走路一两个小时去看医生……

近年来,父亲明显步伐缓慢,每次上坡下坎,上下车或走电动扶梯,我都在他旁边,每次欲扶携一下,他都摆手说“没有问题”。

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有次回去,正是油菜花盛放的时候,我扶着父亲走了一小段路,见他实在走不动了,便停下来,他回应我的关切时,努力挤出了一点笑容。而头一天我刚刚见到他时,他躺在椅子上,睁眼看我似乎都很费力,我给他剃胡须时,他调整面部似乎都特别费力……

顶多三五个月了……重庆大坪医院主治医生对父亲病情的分析和定论,让我感受到大医院专家的坦荡与笃定。但,我还是不相信父亲走得这么快……

3月28日晚上,母亲执意要送父亲回老家,我们有些担心,父亲回家后如何忍受病痛……

后来,表弟说,那晚在路上,听说要回家了,父亲咯咯笑了……

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12

父亲走后的第二天,风雨大作,瓢泼大雨令我们猝不及防。

那晚,雨停了。

在传统的葬礼上,我的鼻炎再次发作。我只好出列。

近年来,春夏之交、秋冬之交,我的鼻炎比较严重,父母给了弄了些草草药,我都照着吃了。

父亲对那些草草药如数家珍,这也是我对乡愁最硬核的记忆。

父亲走了,老家在迅速变为故居。

作为儿女,我们就是母亲的家了。

曾经,父亲多次嘱咐过我,你在工作上不能出问题……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兄弟姐妹一定要搞好团结,有什么困难要互相帮助……

勤奋,节俭,也是父亲留给我们最大的遗产。

父母和我一起生活的时候,每次我回家,都看看到他们不开灯。父亲说,“电视这么亮,开灯是浪费”。

他“偷偷”地捡拾纸板、瓶瓶罐罐去收废站卖钱,有几次我加班后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母亲压低了声音在提醒他“不要去捡了,三儿要说哦”。

有次周末,我上了半天班回来,在电梯口看到父亲在垃圾桶里翻找东西,我“自若”上楼了。

散步时,我对母亲说,垃圾桶脏得很,叫爸爸别去捡了。

父母去小妹家前的夜晚,父亲将他捡的东西打包放在门口。第二天早上,他开门大喊:“糟了,糟了!”

我赶忙下楼,原来他捡的东西不见了。

他去楼下,问了保安和清洁工,找回了他的东西,顿时像个孩子高兴地笑了。

我们兄弟姐妹,从小都是大的帮扶小的,妹妹穿姐姐的衣服,弟弟穿哥哥的衣服,勤俭勤奋、自立自强的家风,让我们得以从那个小山村走向四面八方……

父亲离开时,正是冻桐花的时节,他曾说过,多病体弱的生灵,熬过了寒冬,熬过了冻桐花才算没有大碍……

有天,我们陪父亲去镇上输液,路上见油菜花盛放,我们便到花田旁拍照,父亲在后面说“给我拍一个”,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合影了……

斯人已去,唯留音容笑貌。

时间不可逆转——想来,在浩渺宇宙里,地球不过是一粒沙,70多亿人里,不论贫贱富贵,都要按照自己的心愿活着,这是属于每一个人自己的轨迹,不论生命的长度与宽度,都有一天要永远地离开,而告诉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给我们无限温情的人,哺乳我们成长的人,曾经牵着我们的手走向未来的人,给我们原动力的人,永远印刻在我们心里,我们不过是他放出的风筝……

所谓的故乡,不过是我们的祖先飘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所谓故乡,不过是当年拼命逃离,如今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所谓故乡,就是我们的先人沉睡的地方。

因为,故乡已物是人非!

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帘子。你和死亡好象隔着什么在看,没有什么感受,你的父母挡在你们中间,等到你的父母过世了,你才会直面这些东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很抽象的,你不知道。亲戚,朋友,邻居,隔代,他们去世对你的压力不是那么直接,父母是隔在你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把你挡了一下,你最亲密的人会影响你的生死观。——加西亚·马尔克斯 《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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