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自由落体》（见2022/03《红岩》文学双月刊，作者傅小渝），是我少有读第二遍的作品。作品的“重庆烙印”及张力让我格外关注——在历史与现实的惊涛拍岸里，这部作品难能可贵地摹写了一写小人物的命运，令人唏嘘之余，一个大写的市井小市民跃然纸上。而他们的背景，是国企大厂的辉煌。
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七旬老光棍柳光辉的离开，本是一件轻风吹微尘般的小事，一个神秘电话却牵出了一个神秘女人。在他的最后时光，她竟然接受了他30万元的转账——作者抽丝剥茧，通过他的弟妹、护工、社工、民警以及老同事生活场景和画面的“回放”，再现了他生命的一个“横断面”。
在退休生活里，“混迹”于一群老太的柳光辉，虽然也拥有父亲一样八级钳工的荣耀，但整日站桩、养生，“国防身体”不幸患了骨癌……他保持着一辈子“二不挂五”的本色，那么，隐情背后，网名叫“纱妹”的李琴便是他现实生活中的梦中情人？
令人意外的是，她仅仅是他的徒弟，一个长得很像他的初恋翠碧的女人——翠碧终究嫁给了特钢厂的一个干部、没有入他法眼的兄弟伙，柳光辉便练了一辈子童子功。
作为读者，凭阅读经验以为他的艳情故事便由此展开。
为何？微信玩得很溜的柳光辉，守着黑白电视和一堆破家电、破家居，生活在尿骚味弥漫的老房子里，却连1%财产遗嘱公证费都不舍得支付，要把他的“生命余额”交给“纱妹”？在现实生活的片段回放与感情纠葛的交替回忆中，有人蝇营狗苟，有人偷偷摸摸，有人劣迹斑斑，有人心里永远装着特钢厂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而要把他毕生的积蓄托付给知己“纱妹”，用于“钢城记忆”大型影像展。
小说这样的情节虽然有点让人“失望”，但却让人喜出望外。
国人乐见生，总忌讳谈死。这很好理解，生是希望，死是完结——幼儿园门口早晚门庭若市，有谁见过敬老院门口熙熙攘攘、翘首期盼？
重庆作为抗战时期的大后方以及三线建设的重点区域，曾有着数量众多的国营大厂，它们见证了山城的发展和兴衰，随着时代的变迁，很多国营厂逐渐关闭、拆迁，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热闹非凡的工厂大院生活也成了成千上万厂区子弟的珍贵回忆。
这部小说里，柳光辉一生“粗粝”，在最后时光享受了弟妹的脉脉温情，虽是人之常情，读着却非常温暖。读着读着，小说的宏大主题如巨鲸之背慢慢从人世间的潮水中挺出水面——
小说的背景是重庆，那些耳熟能详的地方，我们曾经在那里“混迹”过，作为一座大工业城市，重庆那些国企大厂的骄傲与荣光正在被遗忘，那些把一生都献给国企的一代代工人工作数十年后在渐渐离去，昔日激情澎湃的厂区，有的只留下老旧的、锈迹斑斑的遗址或一个坚挺的烟囱（比如我居住的小区，原是一个著名的国企大厂，搬迁后唯留那个高大的红砖砌成的烟囱，它冲出绿荫，已成为文物）。
重庆是抗战时期的陪都，在三线建设时期大量的国企大厂在这里建设投产，为共和国的经济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柳光辉是国企大厂工人的典型代表，“光辉”这个名字，是其父亲——八级钳工老工人对国企大厂及下一代工人的期望，也闪耀着自身身份的自豪与荣耀。小说通过柳光辉们唤醒了对国企大厂的记忆。
这是一个玩单反的老男人的极致人生目标——留存、记录、印刻一群人、几代人、一个企业、一个城市的过往与现实。小说“还原”的是重庆城的B面，让我们从重庆城蓬勃生长的时光投影里触摸到它的柔软与硬度——一座城市的刚性与柔情，写满了一代代人的奋斗与迷茫、悲欢与离合、唯利与伟岸……
大哥永远是大哥！在柳家小妹柳亚苏的眼里，大哥似乎一直在时代的更迭中“刻舟求剑”，稀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却在大哥的最后时光里“发现”了不一样的大哥——而反衬大哥的是，二哥的女友阿芳连名字都是假的。在菱角分明的人物群像里，一个练了70年童子功的重庆男人耿直、刚强、底线分明的形象立了起来——最终，他得以以自己的方式致青春，为非著名、非伟大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
江北城、歌乐山、花卉园、观音桥……从光荣坡到塔坪，特钢厂的烙印挥之不去……在有限的篇幅里，作品全景地展示了重庆这座山城的独特人文地理。大江大河、爬坡山坎锻造了重庆人坚毅，重庆人也在时代更替中淬火，追求自己的光荣与梦想。
自嘲与他嘲相结合，甚至“以骂代颂”，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跃然纸上。原汁原味的语境里，有重庆方言俚语的“写真”，这是编者与作者的默契、尊崇，也是一本立足重庆、放眼世界的纯文学刊物的文化自信，更是对土著作家的莫大鼓励与褒奖！这部小说语言诙谐幽默，将重庆一群普通市民的市井生活画卷徐徐展开，久久“不忍”合上。柳光辉活得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他那纵身一跃后的自由落体，让人肃然起敬！
人间熙熙攘攘，奔忙皆为名利。柳光辉是个例外——一般人似乎很难相信，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市民，会有什么情怀？
第一次阅读这部小说之后，我看了以“生与死”为主题的电影《人生大事》，这部电影演绎了人间的喜怒哀乐，让人重新审视青春与奋斗、得与失、爱与恨……让人在泪点中释怀！虽然生死能够看淡，但上天堂门店创始人的一句话依然击中了人的内心——“干我们这行，要有圣人之心……”，而《自由落体》与这部电影有异曲同工之妙——艺术形象的入世与离世，都那么让人感怀！
岁月恒久远，一群鲜活的人在两江涛声中活过，有人留下铿锵的声响……哪个生命体不留恋生？这是生命的本能。再次阅读这部小说时，我的目光在“特钢厂小火车的汽笛响起”这一节反复逡巡，小说人物得到升华——有一种离开，其实可以自我掌控，其实也不是悲歌，也不是此后万古不复，而是自我的救赎与解脱，不给生者添麻烦，要给生者留下一点念想……
在《自由落体》里，有很多明快的“短句”，是我特别喜欢的，与大家分享——
.清明时节，上山扫墓的人们在坟头蒿草间前脚碰后脚，相互点个头、借个火、散个烟，叙个旧，像一场街坊大聚会。
.“二弟，你娃跑江湖、走四方，搞女人，枉逛半辈子……到头来两手空空，还不如我这只一辈子都没不挪窝的站桩老山羊。”
.“爽啊，你发现没有？这坡坡上，风大，连蚊子都停不住。”
.“人生七十古来稀，明天作古还是后天作古，区别不大，这是古人的境界。我的意思，听之任之，三不原则：不治疗、不手术、不住院——坚决不住院。最多，就在附近找家中医诊所，扎个针灸，活一天是一天。”
.“小妹小妹，你快些长，长大嫁到特钢长，三天一只鸡，两天一个髈。”
.在他一人一世界的时空里，这些物件，都有其前世今生，都带着它们自足的欢悦、寂寞和离伤。它们原本安安静静地在一个老光棍家里……
.“是，他喜欢拍照，年轻时人又帅，耍女朋友挑得很，挑来拣去就老了……成天就见取景拍照，搞刨了，一副被女人追得扑爬跟斗的样子……”
.“眼镜儿”的戏言是对的，把判断题变为应用题，大哥就正常了……
.这很搞笑，一个之前饥一顿饱一顿，高压锅压一颗臭烘烘猪脑壳吃五天的七尺糙汉，靠刷朋友圈成了养生专家。
.雁过不留痕，就剩一个空。
.他赶在代表他生命存在的那串数字归零之前，以冲天一跃的决然，给他爱过、笑过、拥有过的那个世界，留下了些许痕迹。
……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