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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辉|向死而生

    “瞎说什么,不准说这个字。过年要说吉利话的。”姥姥郑重地叮嘱着我。在寒冷而漆黑的大年夜里,在摇曳的煤油灯下,她的脸上有一种神秘的表情。

    那年我五六岁吧,还是一个穿着小花袄,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丫头。我想了一下,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能说吉利话,为什么不能说“死”这个字,连“死”样子”“死人”都不能说。可是大人们忙忙碌碌的,他们都没空儿跟我解释“为什么”,只说这是规矩,记住就好了。姥姥在准备祭祀的东西,她是一个小脚的老太太,永远只穿黑色或灰色的衣服,永远不停地忙着,喂鸡、切菜、做饭、洗衣、打扫院子……一刻也停不下来。那天晚上,姥姥把一个小炕桌搬到院子里,拿几个碗装上小米、麦子、玉米等五谷杂粮,在上面插上香,点起来,再端上一碗新煮的热腾腾的饺子,然后跪在桌前念念有词。难道她这不是在跟死去的人说话吗?

    我小时候是跟着姥姥长大的,老家在山东半岛中部、渤海湾畔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离渤海大约二三十里,村民们主要是种植小麦和玉米两季作物,也有人在海边晒盐或外出打工。记得曾经有好多年,因为气候干旱造成海水入侵,村子里打的井水都是咸的,要请人打很深的井才能喝到“甜水”。虽然生活清贫,大人们也用自己的辛勤劳动保证了我们小孩子的吃饱穿暖。姥姥做饭时塞到灶膛里烤熟的地瓜,村子里经常有小贩推着小车来卖的白蛤,大人们偶尔带回来的鱼虾,都是记忆里最香的美味。

    夜晚的时候,躺在姥姥家的土炕上,缠着姥姥讲故事。她说:“从前,有两个小姑娘,一个叫笤帚疙瘩一个叫炊帚疙瘩,她们的娘让一个皮狐子精害了,然后这个皮狐子精装扮成她们的娘来到她家,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孩子饿了,问她娘要点吃的,皮狐子精给笤帚疙瘩扔过来一个东西……”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皮狐子精”是个什么东西,但当时的害怕是真的,赶紧用被子盖上头,躲在里面不敢动。

    如果还是睡不着的话,姥姥就要讲到墓田了。那里埋了很多去世的人,坟窟窿里传出什么动静,出来一个什么人或者鬼的……吓得小孩子闭上眼睛不敢睁开,怕黑暗中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把自己㧓去。后来我想,我们这一代的很多小孩子,就是这么被“吓大”的。长大后经常感觉自己不够勇敢,做事总是畏首畏脚,是不是与这种“童年阴影”有关?“死”是一个什么东西,大家讳莫如深。很多年后,我看《哈利 波特》,看到哈利第一次听到“伏地魔”的名字,旁边的人告诉他:这个名字不能提,不要说,不准说,就用“神秘人”代替吧。读到这一段,我忽然想起了姥姥曾经告诉过我:死是不可以提的,不要说,不准说。

    那是同一种无法面对的巨大的恐惧吗?

    小时候生活的那个村庄,有很多温暖的记忆。我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是一个村的,爷爷奶奶家在村北,姥姥家在村南。我在村里从南到北跑来跑去,谁家有了好吃的都会给我留一份儿。村子的四周是广袤的田野,在北面离村子一二里地的田野中,有一小块地是不种庄稼的,有大大小小的坟墓,村里去世的人都埋在那里,叫墓田。一般来说,大人们是不准许小孩子们去墓田玩耍的,除非是遇到“节日”。

    在当地,祭祀的节日一年中主要有四个:清明、除夕,还有农历的六月初六和十月初一。天气晴好的日子,如果遇到节日,是小孩子们最兴奋的时候。似乎是一种家族的聚会,也似乎是一次春游或踏秋。在外地居住或上班的亲戚们在那一天都回来了,大家聚在一起包水饺,包完了水饺,煮好,盛出第一碗,是祭祀用的。大家还带回各色点心,做上鸡鸭鱼肉等各种好吃的,装在一个箢篼里用扁担挑着去上坟。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地来到墓田里,在故去的亲人的坟前跪拜、烧纸钱。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地,在边上捕蚂蚱、捉蝴蝶。祭祀结束回到家里,姥姥收拾东西,把带回来的带着纸灰的点心、饺子、鱼肉,从碗里挑一点儿给我吃。姥姥说,去世的人都变成了神仙,这些都是神仙吃剩下的,“吃了神剩,不会生病”。那时候,我不记得我在墓田里哭过,那些大人们口中的祖先,我都没有见过,也没有任何印像。但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快乐。

    直到有一天,奶奶埋在了那个墓田里。我还记得她年老的时候,有一个寒假我回老家去看她,她在窗前用花花绿绿的包装纸盒子做了好几个灯笼,在屋里挂了一排,她笑着给我挑了一个最鲜艳的,说不要嫌弃她做得不够好。那慈爱和温暖的笑容一直还在。后来,爷爷也走了,去了墓田,和奶奶埋在一起。又过了好多年,养我长大的姥姥也走进了那个墓田,和很多年前去世的姥爷埋在一起。她活着的时候,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是闪光的,我知道,我一直是她的骄傲。还有我二叔,他曾经是我们家最有力气的一个人,一顿能吃五六个馒头的。他喜欢养牛,也喜欢小孩子,我和弟弟小时候经常跟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他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患了运动神经障碍症,也叫“渐冻症”,是与英国的科学家霍金一样的病。慢慢地,失去了活动的能力,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后来,二叔也到了墓田里,埋在爷爷奶奶的旁边。

    爷爷奶奶和姥姥在村子里的家空了,姥姥家在村南,爷爷家在村北。后来我发现,在墓田里,姥姥的坟在南,爷爷奶奶的坟在北。与活着时住的方位是一模一样的。姥姥的坟旁边,是我二姥姥、二姥爷和四姥姥的坟,他们活着的时候是邻居,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给另外两家送来一碗。现在,他们还是邻居。我不知道这是潜意识的决定还是巧合?

    那一年,我三十几岁,春天,清明节的时候,我站在墓田里,忽然就落下泪来。父亲在旁边看了我一眼,说:“在这个墓田里,你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这是宋代一个叫高翥的人写的一首诗。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墓田就是这个样子了,有纸灰,有哭声,有荒草,日落后有狐狸。前些年,政府倡导文明祭扫,平了坟头,立了墓碑,但是墓田里依然长满了荒草,飘落着纸灰,一片凄凉的感觉。

    也许是年纪越来越大了,近些年,我会经常想到生死的问题。“死”这件事对于中国人来说,无疑是沉重的。那么不同文化传统的人,面对死亡,会不会轻松一点儿呢?我见过日本和英国的墓地,大多整洁而干净,没有荒草。那年出去旅游,还专门到英国的一个墓地里坐了半天。那个墓地在一座高大的教堂后面,傍晚的阳光洒下来,照在整齐的墓碑上,有的墓碑上放着一束鲜花,墓碑上的文字在讲述着一个个生命的故事。那是一个安静而平和的世界,不恐怖,没有鬼。

    作家史铁生说:“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天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天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我忽然对于死亡不再害怕。秋天了,树叶变黄了,一片一片地飘落,回归到大地的怀抱。在冬天到来之前,这些树上的叶子都会落的,然后,过了冬天,到春天再长出新的叶子。这个过程很恐怖吗?

    十月初一寒衣节,我们回到老家去上坟。这是疫情的第三年,秋天仍是一个丰收的季节,路旁堆满了金黄的玉米。大家在墓田里聊天,小舅说,这些年这块墓田越来越大了,村里有的老人提前来占地方。我看着姥姥的坟墓,问:那我以后能不能也来这里?小舅看了我一眼,说:那得你提前给管事的人送点儿礼,说不定他能给你批一个地方。姨在一旁笑弯了腰,说:你现在送礼没用,管事的比你年纪还大,说不准谁先来呢……

    我们终于活到可以不忌讳生死了。

    有一天晚上,我读杨绛的《我们仨》,读到杨绛在86岁时送走60岁的爱女钱瑗,87岁时送走88岁的钱钟书。不忍再读下去。杨先生活了105岁,她在剩下的18年时光里独自收拾残局。她是树上最坚强的那片叶子,看到过满目飘飞的落叶,体会过最寒冷的冬天。生命的伟大,人性的光辉,说的就是这种坚忍吗?

    不知死,焉知生?以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生命中最好的一天。

    向死而生。

    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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