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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安作品|戏
玉梅叫我妈表姐,我叫玉梅表姨。长大以后回想起来,应该是村里人按辈分和姓氏论起来的称呼,并没有什么直接的亲戚关系。不过玉梅跟我妈的关系特别好,有几年的时间晚上都是住在我家。一个原因是我父亲当兵,常年在外,她来跟我妈作伴,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她的两个哥哥都结了婚,住家里的东西厢房,她父母都被迫住进了矮小的南屋,家里根本没有她的住处。

玉梅长得漂亮,又有一幅好嗓子,过年的时候村里排茂腔《红灯记》,她都是演女主角儿李铁梅。锃亮的汽灯照耀下,玉梅一出场,忽闪着大眼睛一亮嗓儿,总能引来台下一片叫好声。现在看来,她就是当年村里的明星,也应当是那个淳朴村庄里的淳朴的男人们秘而不宣的梦中情人。

在村里当会计的志成叔就喜欢她。我见到过志成来我家,让我妈帮着说和,我妈说这东西两庄也就是志成能配上玉梅。志成高中毕业,人也老实厚道,年纪轻轻就当了村里的主管会计。

有一天,玉梅在我家,志成叔来了,规规矩矩地坐在炕沿上,玉梅就只哄着我玩也不理他。然后,志成就塞了一张叠好的纸给她,匆匆地走了。玉梅展开那张纸看着看着脸就红了……后来,就常见志成来叫玉梅出去,有时候很晚才回来。

有一年春天,县京剧团到公社驻地演《白蛇传》,玉梅、志成和村里的好多人都去看,我妈也带我去了。那个晚上,我只看到人山人海,还听到从一个遥远的特别明亮的地方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的声音,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兴致勃勃议论的白蛇青蛇许仙之类的我都没见。只听到玉梅说什么时候咱能坐在前面好好地看一场戏就好了。志成说那咱就把剧团请到咱村来演一场。玉梅说你可得说话算数。

到了秋天,志成还真把县京剧团请到了我们村,演出了一场《劈山救母》。那一天四里八乡的人们都赶来看戏,也是人山人海,把那个地方挤得水泄不通,周围的树上、墙上都挂满了人。我们村的人近水楼台,早早地就在戏台下占好了座,能够看看清楚演员们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特别是沉香斧劈芒砀山的时候,腾起一阵烟雾,舞台上的山就分为两半,三圣母从山里出来,这简单的特技令村里人叹为观止。玉梅得到了更加优厚的待遇,志成带她见了剧团的团长和演员,她在团长面前一点都不怯场,清唱了一段茂腔《红灯记》里李铁梅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团长大加赞赏,说这么清亮嗓子完全可以去考剧团。

从那以后,玉梅就经常跑县城了。似乎是考过几次剧团没考上,但她回来跟村里人说的是现在剧团没有名额,团长答应有了名额就录取她。那段时间,玉梅每天都要早起吊嗓子,我的睡梦也就总被她那嘹亮的“咿呀——”声唤醒,于是,我就懵懵懂懂地起床,到院子里撒泡尿,然后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她吊嗓子,玉梅显然喜欢有个小观众,那身段也就扭得越发妖娆了。

大家不懂得一个只会唱茂腔的女孩仅凭一幅好嗓子去考县京剧团,是不是需要跨越比较大的障碍,朴实的村里人觉得反正都是唱戏,好嗓子就是全部资本,于是便认定玉梅早晚都是“吃国家粮”的城里人,志成就又配不上她了。

志成跟我妈说玉梅跟他断了,说完了抱着头蹲在那里呜呜地哭。我妈说玉梅的心长了翅膀了,乡下的人已经拴不住她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再说凭志成的条件也不怕找不上个好姑娘。志成叹着气起身离开。

不久以后,玉梅回来说她已经考上了剧团,匆匆收拾东西就走了,留给村里人去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志成应该是那时候开始决定复习考学的,当时高考制度已经恢复了好几年,志成的心估计是受了玉梅的刺激才学会长翅膀的。

我七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对我来说,秋天上学是一件大事,但从此前的那个夏天,命运之神就开始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操作。先是玉梅回来了,穿着时髦一头卷发进了我家门,蔫蔫儿地叫我妈一声表姐。我妈惊喜地拉着她看,说进了县城立马就变得洋气了。玉梅努力地笑笑,坐下来半天才说她怀了团长的孩子。我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直说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团长没老婆吗?玉梅说团长正闹离婚,怕影响不好,让她回来想办法把孩子处理掉。我妈急得团团转,搓着手说这咋办呢?

那时候到医院做流产手术必须有男人陪着还得有介绍信,志成主动包揽了这一切,从村里开了介绍信陪玉梅去医院做了流产,玉梅休息了没几天又去了县城。

志成考上了市里的师范专科学校,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妈说这真是好人有好报。但是过了不久,好消息就变成了坏消息,志成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没有通过政审,另外还查出了他几年前挪用公款请县剧团的事儿,好在那钱不是自己贪污,所以没有追究刑事责任,只要求退赔了事。一番跌宕,让志成心灰意冷,他卖掉家里给他盖了娶媳妇的房子,赔了钱,就去了新疆,再也没有回来过。

秋天的时候,县里打电话来,玉梅的哥哥去县城把她领了回来。乱糟糟的头发,身上披着花花绿绿的单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她疯了。

据说玉梅根本就没有考上剧团,是团长让她跟着戏班打杂等待机会才留下来的,团长也根本没闹过离婚,他老婆发现之后,带人把玉梅打了一顿还剃了阴阳头,团长也不再让她进剧团的门,她这才明白,自己始终是被欺骗了的……

玉梅不打也不闹,就喜欢把单子披成戏服的感觉,把村庄的每一处都当成她的戏台,特别专注地唱戏。有些曾经觊觎过她的男人说请她回家唱戏,她就会乖乖地跟了去,后来,这个不正经的疯女人就成了全村女人的公敌。

我妈说这个村毁了,都是作孽啊。不知是说玉梅还是说男人们。

也许是受了母亲们的教唆,小孩子们见了玉梅都会一哄而上地打她骂她。有一次我们放学的路上看到玉梅,大家都拿小石块和土坷垃打她,她看见我,就跑过来往我的身后躲避,小学生们就一起起哄说玉梅看上我了。我十分恼怒,顺手捡起一块石块就砸到了她的头上,她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我,鲜血就从她前额流了下来。小伙伴们一哄而散,我吓得哭起来。

我妈带玉梅去做了包扎,并且狠狠地批评了我。她说你小的时候我打你你都往你表姨身后躲,她都护着你,现在你长大了,怎么这么没良心,就不知道保护你表姨呢?

后来,我和我妈随了军,跟我爸所在的部队去了东北、西北等很多地方,许久都没有回来。据说几年后的一个冬天,玉梅在村东的草垛里冻死了。

去年夏天,我带着80岁的母亲和孩子回到那个面目全非的村庄,不管是人还是物都已经完全陌生。我问我妈还记得我那个叫玉梅的表姨不?我妈很惊讶地说你当时那么小居然还记得她啊?

我不止记得她,还清晰地记得我给她打破头的时候,她那个难以置信的表情,甚至记得那些日子她在村里反复演唱的一段不知曲目的现代茂腔的唱词:

三队一团乱麻穰,

生产年年不跟趟。

出了名的老后进,

你去抻头为哪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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