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
在人生的四季中，夏天是生命的最盛旺的时节，雨水是它的忠实表达。夏天的雨便是生命中全部感情的飞扬期。初夏之雨是鲜陌而羞涩的；仲夏之雨是火暴热狂的；季夏之雨是倾泻而隐忧的。
我的出生地合发村，是国贫县区。地处大兴安岭南麓，靠近科尔汤草原的丘陵地带的一个农业区，十年九旱，靠天吃饭。一年的雨季很少下雨，乡亲们盼雨，求雨，成了生活中的第一忧患和指望。那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被大队党支部任命为第三生产队政治队长，对老天的雨水问题每天忧虑在心，有些关于雨的大事小情真是刻骨铭心。
我当队长的头一年，老天开恩，雨水变得很勤，三天一小场，五天一大场。对于农民来说，雨天就是最踏实最幸福的休息日。那天下雨，管生产的董队长披着一块破塑料布悄悄地来家里找我，他说要开个队委会，地点在生产队菜园房。临出门时，他鬼秘地跟我说，把你家好吃的大酱盛一碗，一大碗。我照他说的从酱缸里舀了一大海碗酱端着，倒披着一个麻袋，随他到了菜园子房。老李会计和杨队长已经等在了一张炕桌前。桌上放了一盆洗净的黄瓜，水萝卜，小白天菜。老李会计说，人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便拿出一个塑料壶，给四个人每人倒了刚从供销社打来的一元二毛五一斤的散装的“突泉老白干”酒，来吧，今天咱队委会会议的内容就是“喝雨酒，庆丰收”，谁也不许打赖，一人一斤……
结果，那天我喝醉了，醉得大梦三天，雨也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人生第一次，为了那风调雨顺的雨水，为了那我当队长的第一个大丰收年！为了65户人家的衣食生活。今生对于雨的心结即从那时开始系牢。雨中“菜园子队委会”成了我生命欢悦的源点，爱雨，喜雨，衷雨成了我的个性特质。
初夏的雨天，尤其是细雨绵绵的雨天。感觉在此时出行，别有一种情调。可撑一把伞，寻一位好友，或邀一位知己，一起漫步雨中，不去愁功名利禄，不去想恩怨情仇，尽情的去喜怒哀乐，尽情的宣泻打闹，感受大自然为人们带来的雨天字美，一切都是简简单单，思绪飘洒，都是开开心心的拈花一笑，可以懒散，也可以发呆，将一切的郁闷让伴随雨水的初夏之风带走。
若是不拿雨伞，倒可随心而为，不必去区分汗水，雨水还是泪水，累了就歇息一下。虽然早已雨湿全身，但也寻一屋檐避雨，感受身上雨水浸润衣裳的凉意，最美不过夏雨天，一起在屋檐躲雨时倾听彼此。快乐在那轻松的眉目间便已飞扬。可若是有缘一起等待雨后彩虹初生，看它缓缓架于两峰之上，平静地感受彩虹的绚烂，到它慢慢消失。这一起经历希望，期待，快乐，失意的一段时间必定今生难忘。
当然，漫步雨中是感受雨天的朦胧之美，躲在家中赏雨也是感受雨天的情。雨天，可放下生活的琐细，忘掉全身积於的烦恼与忧愁。可赖在床上听雨敲击着窗欞，看微风扰过盆栽，你可以想着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而笑着辗转品味，你可以回味曾浪迹天涯的一份惬意。赖在床上听雨，半醒半睡。也可搬张躺椅坐在阳台前，沏一壶毛尖茶，品一口，任茶香四散，观赏小区绿地上的芍药、牡丹妖艳无格，轻点檐角坠下的雨滴的柔清如玉。吟诵一首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想象着他所说的少年听雨歌楼上的懵懂，壮年听雨客舟中的惆怅与老年听雨僧庐下的哀叹。就这么想象着，就这么随雨漂泊，就这么随雨溅起那千滴万滴的雨露，密密扎扎的雨滴，任它潇洒来，不去计较来时所携，去时所掠。就这么品着茶，观着景，感受它所消去的喧嚣与带来的静谧，轻轻地放走时光。享受着雨天的异样情趣。就这么慢慢的融入，慢慢地让世界因夏雨天而静得清丽朗亮。
这两年我在医院里疗病，眼见到温润清爽而朦胧的雨天，也只能眼巴巴地在病房里看着。病房窗的外面有几棵老槐树。它们长着奇怪的鲜棕色树干，剩下不多的昏黄中，不乏青绿的叶子在风中抖抖擞擞，被雨打得湿漉漉的，高高低低的垂着。树下全是些零落了的树叶，铺成一片潮湿的黄绿夹杂的地毯。当黄昏来临，街灯刚亮出昏黄的光线，细雨就透过夜的雾霭，给天空画下沧桑的妆容。隔窗相望，路灯下，一辆车跟着一辆车。突然，一辆负重的三轮车倒在马路边，一位环卫工人匆忙地跑过去将三轮车上的人扶起，并迅速帮助装好一车的货。很快，三轮车和环卫工人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
医院里，生活四季的轮换在指缝间悄然流逝，独迎枯槁的黑夜，倾听寂寞的雨声。心的海，涛声依旧，那是一个被人们遗忘的夜，只留下初夏的风来回奔波的身影。我拾一段文字，堆积心底涌动的伤感，与眼前的一切浑然天成。为我的前世今生，命运多舛，提笔是惆怅的缭绕，落笔是墨染的哀怆。一个人和影子在心中走了许久，那片黑夜的尽头，依然是我想寻找的结果。虽然窗外闪耀的万家灯火，不能照亮身下的病榻，但我心中的那缕春光，在黑暗的深夜依然诱惑难挡。这经久不息的冲动，使我摒弃了一个个不经意，写完生命中记忆里骄傲的足迹，再把这片段的伤感化为年华里的一股释放不息的动力。纵然前方的路可以埋葬我的疼痛，也要它留下我来过这世间的痕迹。今夜无眠，这初夏的细雨只能在我的诗行间盘旋，满腹忧思，悄然化作片片绿叶，淹没在初夏的细雨中……
我感觉，雨是拥有灵魂的，任一种高傲的姿态给人以唯美的思索。每当伫立雨中，总有千头万绪，那空灵与缥缈之感，来源雨的本身，也来自沉浮岁月的心头。诗人余光中让雨披上厚厚的历史纱衣，交叠的记忆点缀其上，韵律的花纹密密麻麻，丝缕可见。它那落地的姿势，水滴的声响，皆使人心灵震颤。在雨中，多少文人墨客用尽一生，也未必看完雨的舞蹈，听懂雨的清唱。 不论是杜甫的“鸣雨既过渐细微，映空摇飏如丝飞。”还是苏轼的“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都在听雨中度化。少年听，中年听，老年听，诗人在老，雨丝不断，从古至今，将万物化作乐器，轻吟，慢奏，急弹，猛敲，以灵异的交响陈述着生命的清欢。
此刻若撑一把伞伫立夏雨中，我亦有灵魂的优雅。一弯拱桥架于原野的花丛，雨滴稀稀疏疏，断断续续，如我般撑伞迷离，幽沉的郁结便在无形中释放开去。而我又分明看到了蒙蒙细雨中，那伞下的身影，便成了古画。我迷惘地望着这一道天，雨丝密密麻麻，前仆后继，一触即破成水线水点水花。我踩着雨水，慢慢朝小路深处走去，总感觉走不到尽头，无论多深，耳朵里塞进的都是稀里哗啦滴滴答答乒乒乓乓。我用手触碰斑驳的墙壁，厚厚的青苔沾满岁月的痕迹，而雨水就顺着那些洗刷的沟儿滑下。郊外这条羊肠小路，真的就老旧了。岁月是无声的风，阵阵寒冷吹拂，侵蚀着小路，杂草开始丛生，青苔蔓延白墙，污垢堆积掩盖了娇嫩的容颜，人们来回走过，感觉的新鲜一天天钝化。而当夏雨来时，这样一条小路便侥有别致的韵味，飘满丁香的芬芳，迷蒙悱恻，古色古香。蒙胧的雾霭中，远处似有一矗矗的密集的山峦，是林带密集的地方，或有村庄隐约，或有待建的厂房；近处，是一片一片的茂密的庄稼，路旁矗立着的杏树上，挂着一串串橙黄子杏子，在这北方的原野上，很少见的果实，很诱人。树木安好着，果子挂在树上酸甜着。
那又是哪年哪月的雨天已经记不得的，屋檐开始哗哗啦啦吟咏的时候，我总会禁不住走出家门，置身其中。雨不断走近你，与你对语。我没入雨的怀抱，天地间，除了雨声，再无其他。下意识地，就从衣袋摸出口琴，呜呜咽咽地吹，没有旋律，断断续续，没有曲调。雨或急促，或缓和，似乎应和着，又似乎自顾着欢快。只是树沙沙摇晃，叶簌簌下落。我听着琴音杂乱地夹入雨声中，一点点弥散开来，久久地，没有半点回音。哗哗啦啦的声响打落，依旧是雨铺天盖地而来，那一刻，没来由地，让奋斗的泪水，悄然坠落。雨，溅起水花，打上脸颊，珠泪横溢。 很喜欢这样，淋淋漓漓，潇潇洒洒，无需雨具的遮掩，触摸雨的肌体，感受毫无保留的坦荡。
此刻，如果在江南，这样的雨天，本该有池塘蛙鸣，水牛背上牧童竹笛；本该有江上鱼跃，木舟渔农蓑衣；本该有桃岛花羞，草庐内奕者枰。可我望过去，四野是无涯的寂寥，沉沉如眠。整个世界格外清静，仿佛全世界的人一下子都睡着了似的，在幽深的梦里做着浪漫的事情，让许多遗憾在记忆里变得可意圆满。这个时候，往往是自己最心疼自己，总觉得自己是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很有点顾影自怜的样子，最不满意的也是自己，恨自己往日的轻狂，居然做了那么多胆大妄为的蠢事。
细雨落在脸上，一阵凉意袭遍全身，打个寒战，抱紧双臂。由于好久没有雨中散步了，就独自慢慢前行，郊区的路上很少见到行人。思绪洇濡地走着，想着有一座小木屋，在密林深处升起炊烟；想有一幅画，用简单的线条画出永恒，然后，便从宁静走向更深的宁静，听繁星的低语，看月亮融化为一泓苍然之水。絾默的细雨隔断了尘世的喧嚣，在这细雨飘絮的蒙蒙天地中，人是孤独而简明的。雨是清明的，情是悱侧缠绵的，写雨人是迷茫的，悟雨人是省醒的。雨随风而下，漫天青漳，给漫山遍野披上了柔软的轻纱。曾几何时，独坐悟雨的沈自晋， （1583～1665，著名戏曲家。字伯明，晚字长康，号西来，双号鞠通。）吟诵 “疏梅带雨开，瘦竹随风摆，雨和风着意好，为我安排。临风自惜残香洒，冒雨谁从滴翠来。清虚界，任风敲雨筛……” 诗人在寂寂无人的的幽谷，相伴的只是几棵寒梅，几株翠竹，漫天烟雨还有一颗孤独者的心。身在幽深的山谷中，他却拥雨自乐，品一窗心雨，酣一帘幽梦，这梦是遗世独立的，但也是诗人人生一大快乐。
流年如雨，总是在我们不经意间流逝，人世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戏，而这雨承载了岁月印记，孤独的伴我们走过了千年沧桑，多少红颜变成了枯骨，繁盛化作荒芜，但这雨仍然是雨，水仍然是水。似乎在烟雨笼罩的天地之间看到了远古的印记，每一颗雨滴都蕴含着一段古老的前尘往事，是古人一生的剪影。这时莫如拾一段烟雨珍藏在灵魂之中，在夜深人静之时细细感受这雨的灵思。
初夏，细长的雨丝撩启人的情思，在风雨中摇曳，掀起轻柔的风韵。往事如烟，怎堪四十度寒暑荏苒；谁解我心中迷惘与错愕；那二十二岁的青涩，人生第一次的夏雨中“菜园房队委会”，转瞬间，又恍如隔世，那三日醉梦，让我明白：茫茫人世诡异多变，回首人生已然惊叹。万般情丝雨中源，蓦然天上人间。人之初的许诺并非慷慨，沿着时光的台阶， 命运之雨是永不枯竭的， 将我送向生命的彼岸。我从一个农村的毛头小伙，蜕变为现在的所谓“作家”，从乡村来到城市，从纯朴转身为虚华，从生机盎然嬗变为枯槁呆滞……悲哀与遗憾仿佛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符号，可是我真的希望将心底的情愁彻底画上一个省略号。 何时我还能如那时，沐浴在醉意盎然的雨中啊！ 让初夏的雨将我彻底地脱胎换骨。洗涤我的身体，洗涤我的心灵，洗掉这都市的浑浊，给万物以萌生的希冀，给人间以保留着奢望。
夏风浃着透明的雨丝，织着虹的霞帔，裹着我欲冲破心堤的渴望。来吧，愿这生命之雨，越下越大，将我六十后变得丑陋的皮囊顺流而泊，东漂入海。
柏青，原名张柏青 男,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西部作家》杂志创始人。现为内蒙古作家协会全委委员。著有《绿太阳》，《韬晦太后冯妤》，《凝视》，《生命的姿态》《远行》等11部。编著作品有《大草原》等多部。散文《红叶路》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第八届索龙嘎奖、《草原》文学奖；获《散文选刊·原创版》征文奖多次；2015年获《中国税务报》“税苑杯”全国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馈赠冬天的暧昧》入编《2010中国散文经典》。传略被收入《中国当代艺术家名人录》《中国当代作家大词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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