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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每个人都应该在安详和圆满的氛围中去世,坦然而快乐的和这个世界告别。没有哪一种慈悲大过帮助一个人好好地死。
慈悲是放弃过度的救治。
现代的医学,有足够多的方法让人不死,却没有一个方法能把人治愈。生是偶然,死是必然,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过度的救治是对自然规律的挑战和破坏,任何一种挑战都会遭到反扑,你拽住了死亡的脚步,死亡便会释放出更大的痛苦让病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ICU里,有多少人赤身裸体插满管子,任人粗手粗脚地翻来翻去,又有多少人被疼痛折磨得如在炼狱。很多老人会在最后时刻要求放弃治疗,但是,做儿女的却不肯放弃,在好死与赖活之间独断专行地替老人选择不死。因为我们都是在意面子,在意人言的人,我们的孝不仅要让亲人感知到,还要让别人看到。而别人眼里最大的孝,就是不惜重金以钱换命,让亲人在这个世间多活一天是一天。
每个人在经历肉身的痛苦时,都会充满怨恨和无助,尤其是自己的渴望不被采纳时,嗔火便更加猛烈。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愿我们,不要成为那把开启障门的钥匙。
慈悲是一场真心实意的葬礼。
在中国传统礼仪文化中,葬礼是对亡者最好的弥补和关怀,但演绎到今天似乎一切都变了味。民间有一种不约而同的衡量,婚礼量的是老子的本事,葬礼量的是儿子的本事,这种“量”,把本该是一件家事的葬礼演变成了一场专供活人看的戏。拱门,流水席,鼓乐班,舞狮队,戏班子,唱台子,一应俱全,场面浩大而隆重。整个葬礼最重要的是压轴戏“哭”,这是评判孝子孝心程度的标尺,哭音越大,越夸张,就越孝顺。于是,便有人不惜重金雇人哭孝。
中国人也总是喜欢排场的东西,不管你生前尽了多少的孝,只要葬礼够风光够盛大够隆重,便会给与赞叹和认可。而真正把孝心和爱心捧得滚烫的,却往往被挑拣得一无是处。我的一个朋友,在得知母亲患了绝症后便辞了工作,在母亲床榻前侍候了整整半年,葬礼是她出资操办的,因为她是家中的长女,据说下面的弟妹们都各有各的难处。出殡那天,我无意间看见她的腿肿得如注了水般,但是她却不肯随其他女孝子坐在送灵车上掩面嚎哭,而是趔趄着一路扶着灵柩走上山去。于是我听到人群中有人窃窃咂嘴,“看那闺女,嘁,都不会哭哎。”
人生本就是一场戏,是戏,就会被评头论足。惟愿做戏的人不要忘记最朴素的真情,不要让孝成为供人观赏的东西。
慈悲是用祝福为亡者送行。
佛教所定义的死亡是外分解和内分解的全部完成。外分解是指地水火风的四大分离,人体由这四大相互依存才得以形成和维持,当地大分解时,浑身骨骼肌肉疼痛无力;水大分解时,体液外溢,大小便失禁;风大分解时,呼吸衰弱,逐渐停止;火大分解时,温度下降,直至体温完全消失。当它们全部分解完毕,一切主要的生命征象就停止了,这就是医学所定义的死亡。但于佛教来说,这还不是真正的死亡,因为内分解仍在继续,当内在的粗细意念和情绪逐一分解,直到最后第八识离开,佛教才定义为人真正死亡。
在此期间,亡者因为内意识未完全消失,对肉身的痛苦,对生者的语言和行为仍能感知得到。而此刻,我们总是在床边大声地哭喊,甚至扑在亡者身上拉着他,摇着他,抱着他,不肯让他走;我们总是在亡者刚咽气时,就粗手粗脚地给他擦洗身体换上寿衣;我们总是在医生宣布死亡后,就匆匆忙忙地把他送入冰柜抽屉。
西藏著名的经典《西藏度亡经》中说,“你在临终者床边的哭声和眼泪,对他而言,就是雷声和冰雹。”
基督徒在临终时会请牧师做最后的弥撒,西藏的修行人临终时会有上师在场,我们民间也有停灵三天不动尸的风俗,这些都是为了让临终者走得安详快乐。我们不可能做到这些,但我们至少可以做到让临终者回家,让他置身于安静地,熟悉的,庄严的环境,我们陪着他,送他踏上渡往彼岸的客船,在岸边从容地与他挥手道别,祝福他,一路好走。
慈悲就是让临终者倾诉心声。
病人通常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常常会从亲人的举止言谈和第六意识中知道他们即将去世,而我们总是会避开那个死字,我们以为把那个“死”字捂起来说一些鼓励的话,是最好的慈悲。而病人却会以为我们是无法面对这个消息,因此病人也不会主动提起,他们把自己的想法,恐惧,痛苦和忧伤闷在心里,默默承受死亡逐渐来临的恐惧。
十四年前,当被医生告知母亲的病已无法救治,慌张和恐惧使我没有勇气和母亲坦诚地交谈,即使是母亲主动提起,也总是被我粗暴地打断,堵回她嘴边的话。我们心照不宣地表现出积极的一面,彼此积极地谎言中安慰着彼此。但我始终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不敢看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害怕听到她深夜里压抑哭泣和叹息。在最后的那一个月里,我始终不肯准备与死亡相关的任何事情,甚至被她的积极和乐观感染,被她长达数天的回光返照迷惑,忘了她即将要走向另一个世界。
死亡来得迅疾而猛烈,以至于我未能把母亲最疼爱的外孙送去见最后一面。母亲是带着遗憾和压抑走的,但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有什么愿求,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然而她生前所有的压抑,所有的遗憾却在死后都毫无遗漏地“说”了出来。出殡那天,我毫无防备地被母亲的遗容吓到,以至于它成为我心中的一个死结,使我在今后的很多年一直被梦魇和恶梦纠缠。
现在想来,死亡是给了我们时间告别和准备的,而我却不肯接纳,甚至排斥,导致很多的事情都成了悔恨和遗憾。无数次,我试着解读母亲遗容上的语言,我无法想象母亲一个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如何抗拒恐惧,遏制那种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想象。我无法想象,如果一个意识未完全消散的人在冰柜里是如何的痛苦和愤恨。我后来想,如果让母亲说出来,和她一起坦然面对,比绝口不提一个“死”字,要好。如果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在家里,该是多么的从容,不用为了腾床位,草草地为她擦洗穿衣,不用在医生的催促下,急急忙忙把她送入冰柜。
任何一种痛苦都不及精神的痛苦来得凶残。很多的前景和希望,就是被它杀掉的。确切地说,是被我们杀掉的。因为很多时候,更害怕死亡的,更不愿意与死亡和解的,不是病人,而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