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有云随

痴迷于文物的何洪

    何洪是我大学同班同学，两人1978年10月一同考入北京工业学院（今北京理工大学）火工品专业学习。因性情相近，又都喜爱文学，故两人惺惺相惜，互相视为知己。这几天，阅读刚收到的何洪生前整理的个人诗集，我才发现，四十多年来，我们之间有记载的诗词交往还真不少。

    大学三年级时，我们班曾组织游览过一次八达岭，站在烽火台上，远眺官厅水库，俯瞰京张铁路，巡视宛延长城，抚今思古，感慨万千，我写下了“登八达岭长城抒怀”一诗：“回首方惊燕山渺，官厅水库一勺舀。詹君抖丝群峰缚，腾蛇伏岭白云搅。烽火狼烟何处觅？花香日艳闻啼鸟。莫道登天无门路，苍穹赖汝诚不倒。”何洪很快应和：“登高方恨眼界渺，银河哪堪用勺舀？群峰汹涌向天涯，长城逐浪如龙搅。汉月空照烽火台，传音信使淘飞鸟。千古英姿今犹在，昆仑低首神拜倒。”想不到，这首诗竟位列《何洪诗集》首篇，令我感动；全诗的气魄和境界远胜于我的原诗，让人折服。

八达岭同学合影，我就站在何洪（右二）的前面

    何洪长我两岁，我们两人的生日只差两天，故彼此都记住了对方的出生日期。1986年5月3日，时值我25岁生日，何洪给我寄来明信片以示祝贺，上面书有藏我姓名诗一首：“苏州街畔入学堂，才俊青年露锋芒。管理编辑双跨界，江湖遍友美名扬。”其时，我研究生毕业留校研究生院，从事《学位与研究生教育》杂志编辑不久。何洪则在位于京郊南口镇的兵器工业208研究所工作；他性格内向，为人低调，但处事沉稳，有条不紊，在旁人看来显得过于谨慎，好像还有点自卑。两天后，我回应一首藏头诗，祝贺他27岁生日：“谨慎并非人自卑，祝酒豪饮斗当杯。何日觅得知己在，洪福也视粪土堆。生平造就无媚骨，日落西山有云随。快马加鞭迎风驰，乐极无须虑伤悲。”

我和何洪唯一的一张合影

    2013年，“雾霾”成为中国年度关键词，这一年的一月就有4次雾霾过程笼罩全国，北京这个月更是只有5天不是雾霾天气。那一年的秋天，我曾激愤地填写了一首《渔家傲·秋霾》词：“霾罩京城风味异，久居鲍肆在何意？十面霾伏潮涌起，千瘴里，遮天掩日唇鼻闭。//浊眼一双明数米，潸然涕下逃无计。咳扰肺喉尘满地，齐努力，何时能享清空气？”何洪从朋友圈中看到这首词后，马上回应七绝一首：“乾坤混沌月失颜，奈何盘古枉开天。焚香遥祈宣仁庙，回首西边望风寒。”过了几天，北京寒风大作，一扫满天雾霾，何洪意犹未尽，遂又补七绝一首，对未能根治的雾霾表示深深的忧虑：“寒风一夜扫烟霾，窗外蓝天带笑来。银锭初晴西山雪，又闻塞北起尘埃。”

    2016年，网上曾一度流行为“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续写诗篇，那一年的3月4日，我也尝试着续了一首并发朋友圈：“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闲来无事做，喝酒就大葱。酒后吐辛语，味道实不同。人生无贵贱，贫富莫蛇龙。万物自由竞，飞鸟岂带笼？创新求发展，思想效大鹏。总有装逼客，鼻子插大葱。庄周蝶梦惑，云山雾罩浓。百姓愿简单，富裕安宽松。闲来邀友饮，醉在不言中。”何洪读后，感觉甚好，一时兴起，遂将“足以慰风尘”舍去，也续写了一篇。“我有一壶酒，放置已良久。才无谪仙高，酒后诗百首。更无刘伶狂，饮后醉白头。月圆风清夜，何物待好友？品茗东窗下，悠然观星斗。兴亡论古今，评史置可否？”好一个“闲来邀友饮，醉在不言中。”“兴亡论古今，评史置可否？”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全班同学西安实习合影（何洪第三排右二）

    相传，楚国三闾大夫屈原由于对内倡导举贤用能、富国强兵，对外力主联齐抗秦、共御强敌，因而遭贵族排挤诽谤并被楚怀王流放。当得知楚国郢都被秦军攻破后，屈原遂愤然自沉于汨罗江，殉国明志。当地百姓闻讯，纷纷荡舟打捞，并将包裹好的米团投入江中，以免鱼虾侵扰忠臣遗体。于是，划龙舟、包粽子便成为华夏大地端午节缅怀爱国忠臣屈原的民间习俗。

    2019年6月7日，又逢一年一度端午节，各地纷纷举办龙舟赛，各家各户也相聚吃粽子。有感于如今端午节的文化属性越来越淡，一些地方已演变成纯粹的娱乐日、美食节，我遂写下“端午感怀”七绝一首，以表情怀：“怀忠江竞舞龙涛，忘却初心乐兴高。端午但观食粽者，几人还在品离骚？”从《何洪诗集》中查到，这一天他写道：“好友苏青于端午日赋诗，直击世风，读之感慨良多，再读《离骚》，遂步好友诗韵，得小诗一首，以自勉：'汨罗江水偃波涛，求索应知前路遥。鞭马苍梧西迫日，初心不可负离骚。’”知我者，乃何洪也！

    2020年春节前，武汉爆发新冠肺炎疫情，之后燎原全国，持续折腾三年之久。2022年3月，上海因疫情封城，一度的“谣言”成真，令人感慨。同年4月，北京等地又现疫情，各地管控骤严。疫情期间，我曾多次赴长沙探望老人，往返于北京、天津、长沙之间；所到之地，核酸、疫苗紧催，黄码、红码频现，让人万分焦虑、无奈，生怕所到之地也封城，给生活和往来带来不便。有感于斯，当年4月25日，我写下“七绝”一首，祈祷疫情早逝、国泰民安：“茅店鸡声迟月异，板桥人迹早霜同。魔城不幸谣成信，莫叫黎民愿景空。”何洪读后，回赠和诗，希望民众不要因恐慌而盲目抢购物质：“传言恐惧满天飞，无人不道备粮归。超市货架皆空物，不封已疯堪可悲。”

毕业25周年全班同学与专业老师合影（何洪站立排左二）

    2023年9月，我参加中国中学生文学之星大巴山创作行公益活动，最后一站到成都，考察大熊猫繁衍基地。看着人山人海相互拥挤，只为观看憨态可掬的大熊猫，而大熊猫则懒洋洋躺平酣睡，硬是不肯表演、配合，一点也不给游客面子，我遂填《清平乐》词一首，以大熊猫的口吻，诉说着自己对游人日日围观、打扰休息的不满：“刚刚睡觉，实在喧烦闹。吝啬游人不厚道，从未送侬彩照。//声称国宝高崇，何时能获轻松？身体今天有恙，仍需卖傻装萌。”何洪读后，忍俊不禁，遂即兴以《清平乐》唱和，教训“无礼”大熊猫：“远途探访，你实在狂妄。迎客礼节竟不讲，无端索求照相。//住房待遇超标，伙食口味随挑。安心抚育幼仔，种群脱贫增高。”幽默风趣，让人捧腹。

    2023年7月，在得知何洪因罹患肺癌身体欠佳后，我邀请他和另外几位大学同班同学来天津宝坻寒舍小聚，大家在一起同忆青春，共抒情谊，开怀畅饮，不胜欢喜。感慨之际，我作《七律》一首，以表情怀。“沐日藤兴探绿帘，卧塘莲绽笑苍颜。青春忆竞晨光耀，花甲思擂暮鼓喧。曾历人间千态面，何求利禄百年添。杯杓情溢开怀饮，莫负难得自在闲。”何洪回家后，遂在微信里发来和诗：“庭前草绿果蔬香，水面浮莲暗月光。欣与西邻结垄陌，何须把酒倚南窗。”看得出来，一向崇慕陶渊明的何洪，很喜欢我这悠闲自在、自然亲近、邻里和睦的田园生活。

    没想到，宝坻一别，竟成永诀，我和何洪之间的这次诗词唱和，竟成绝响。2024年2月4日下午，惊闻噩耗：何洪已于当日凌晨不幸因病去世，享年65岁。随后读到何洪辞世前留给我和好友的诀别诗，不胜哀伤：“几令羲和未弭节，西逐夸父力将绝。崦嵫远望尘埃落，今以余霞此作别。”诀别诗的配图，是何洪生前所摄“黄河入海口湿地落日”照片。

何洪拍摄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落日

    发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约古宗列盆地的黄河，自西向东奔腾五千多公里，在临近渤海处收起了狂暴的气势，卸下一身的尘埃，最终安静下来，享受着入海前的宁静。与肺癌病魔奋力搏斗两年零四个月后，何洪精疲力竭，以从容淡定、依恋不舍的姿态合上双眼，不幸倒在了瑞雪纷飞、万家欢庆的甲辰年春节的门槛前。

    谨填《潇湘夜雨》词一首，作为我和何洪知音文友间的最后一次唱和。呜呼，哀哉！“噩耗惊闻，寒风侵浸，文星陨没隆冬。遥思追忆，悲在不言中。年少高考京聚，缘分近、日渐情浓。别离后，相交水淡，道合志相同。//感君才气厚，群书博览，今古贯通。待友朋，真诚坦率由衷。洪志何能如愿，求索路、哪有轻松。瑶池赴，崦嵫尘落，霞灿映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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