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和一位老朋友聊天，他开了20多年旅游地产公司，今年疫情暴发后至今难以正常经营，于是索性把大部分时间用在网上给人上课，讲的也不是经管成功之学，而是与认知升级相关的一系列课程。他说，那些来听课的人，很多脑子都被商学院搞坏了，心里就想着实用性，给他们上课只能用所谓“案例教学法”，就是弄几个“成功案例”，然后总结出几套解决方案，让他们可以照着做，好像他们就满意了，觉得你讲得好。问题是，稍稍变化点环境、条件之类的“外部因素”，就会发现他们非常缺乏变通能力，而在如今这个不确定性和风险系数急剧增高的时代，缺乏变通能力，俗话说没法“活学活用”，你根本没可能仅凭几个听来的案例和从中“总结”出来的几条干巴巴的“规则”来应对。
与之相对的，是相当一批极为成功的大企业家，在总结自身经验教训的时候，并不急于给出直接的“解决方案”，他们喜欢谈“哲学”。且不去说索罗斯这种本来就是大哲学家波普尔门生的“金融大鳄”；桥水基金掌门人、近几年在国内很火的瑞·达利欧，写了本畅销书就叫《原则》，他认为掌握了这些基本是哲学层面上的“原则”，各种灵活多变的实际解决方案水到渠成就会冒出来；再比如乔布斯沉湎佛学和坐禅，而詹姆斯·西蒙斯哪怕在全身心投入基金事业的时候也始终保持着与全球最前沿的纯数学研究的密切联系，等等。似乎真正富有创造力的大企业家，都要有点“不务正业”的气质。前几天刚刚以90岁高龄去世的日本“经营四圣”之一的稻盛和夫，同样满口“哲学”，热衷于写书，而生前出版的二三十本书里，一多半都在“务虚”，特别务实的可以直接拿来做案例教学的，像《阿米巴经营》《创造高收益》这种，1/3不到。然而“务虚”一点没耽误他搞出两家世界500强企业，并在80高龄时临危受命解救日航于大危难。
稻盛和夫写的书里，最有名的大概是他的“三法”：《干法》《活法》和《心法》。其中《干法》听名字就知道，是最具“实用价值”的，但其主题主要是努力工作的价值以及怎么才能给工作注入真正的动力、找到“智慧迸发的瞬间”，因而得到自我实现。所谓“天职需要自己创造”“努力工作的彼岸是美好人生”——这完全是把日本传统的“匠人精神”以变通的方式移植到现代社会和公司架构下面来，“干法”就是一种如何通过努力而有创意的工作创造出自身价值的“工作哲学”，而与过度实用的案例化解决方案无关。岂止无关，根本是反其道而行之，就像稻盛和夫为这本书的中文版专门写的序《我的劳动观》里所说，“工作在人的一生中占的时间最多，人们在工作中学到的东西也最多”，所以学习和热爱是工作中最重要的东西，其中保存了人对创造和完美的高阶需求，而不是通过案例化的通行解决方案来最快速度地把事情消化掉。
《活法》则更进一步，完全是一种“人生哲学”了，用稻盛和夫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应有的生活态度”。这本书的全球销量逾300万册，可见人们也认同了读这位“经营之圣”的书，最重要的并不是要得到什么直接的经营管理方法，而是学会他看待事物的眼光和思维方式。把企业经营放到一个人的整个生活轨迹中去考量，才能为其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方法。人生哲学对企业经营真的有用吗？相信大多数国人会投以怀疑乃至极度怀疑的目光。而稻盛和夫用自己的“实绩”，掷地有声地告诉你，绝对有用，绝对管用——
“而日本的标志性大企业日航的重建成功，又在实际上证明了这种人生观、这种'活法’是正确无误的。
接受日本政府的委托，从2010年开始的三年中，我参与了破产企业日航的重建。当时，我首先做的，就是向日航的经营干部们阐述做人最基本的伦理观和道德观。具体来说，就是正义、公正、公平、诚实、谦虚、努力、勇气、博爱，等等。用这些词汇表达的伦理观和道德观，适用于企业经营，适用于日常工作，适用于人生的各个方面，它就是万般皆通的'原理原则’。不仅日航的经营干部，而且每一位日航的员工，都认真学习、努力实践这一做人的正确的原理原则。其结果，就是日航实现了V字形复苏，并于2012年9月在东京证券交易所重新上市，日航转变成了一个高收益的企业。”
崇尚“厚黑学”“办公室政治”“商战兵法”乃至“弯道超车”的国人，大概率会视之为鸡汤或自我包装，但奇怪的是如果你读读对冲基金大鳄瑞·达利欧的《原则》，会发现稻盛和夫提及的很多“正能量大词”，同样出现在达利欧的书里。这些全世界最会赚钱的脑袋是在联合起来忽悠韭菜们吗？他们应该没空做这么无聊的事情，而韭菜里有心思读他们动辄几百页的书以“自强”的，怕也只是极低的一个比例吧。
至于《心法》，那就更是上升到一种“人类哲学”了。虽然在专业的哲学教授读来，稻盛和夫所写未免过于“通俗”，感悟未免过于个人化，但就一个企业家而言，眼光能远远超出企业的成败和个人的得失，而提高、放宽到如此程度，殊为不易。单只过目一下《心法》的目录，就会了然他的“情怀”：关于人的存在和生命的价值、宇宙、意识、造物主、欲望、意识体和灵魂、自由……20个关键词，20个在专业哲学著作中都被反复探讨的主题，稻盛和夫试图穿透自己八九十年的人生和半个多世纪的企业经营实践，来给出自己的回答。他说：
“秉持哪种思维方式度过人生属于个人的自由，但由于思维方式不同，人生也将迥然不同，换句话说，想要度过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就需要与之相适应的思维方式。那么这样的思维方式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必须知晓。”
稻盛和夫所说的“幸福美满的人生”里，显然也包括企业经营的成功，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源于一种合适的思维方式，而对思维方式的深度探究，则有赖于哲学化的思考，我想这就是那么多最成功的企业家“不务正业”的根本原因。中国的企业和企业家，如果不只是想赚点快钱，那么在这方面还有很多很多课要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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