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母亲意外去世。父亲工作在京郊,我寄宿在学校,节假日孤单无聊,总爱去王府井林伯母家。她家在东单二条,对门就是青年艺术剧院后门,晚上我和林家孩子溜进青艺看蹭戏,白天站在家门口看演员:昨晚还是《沙恭达罗》里炫目耀眼的公主、仙女,《保尔·柯察金》里的英雄,一觉醒来,都变成了素面朝天,趿拉拖鞋,穿梭在二条胡同里的普通男女,端盆去东单食堂打包子,提面袋到粮店背定量,话剧皇帝金山啊,张瑞芳啊……脸对脸,都被我看得真真的,又跑出几条街去看人艺演员,常见于是之、苏民去王府井八面槽全素斋买辣豆腐干。
到高中时,遇到同桌叶向真,是校话剧团团长。那会儿,中学生爱演的都是配合时事的活报剧,男丑角居多。女校没有男生,向真看中了我又瘦又高,有两条特色麻秆儿长腿,哄我加入话剧团,专演美国败兵或是潜伏的外国特务。同学们熟悉的秀气女生,在舞台上声嘶力竭,不男不女,胡乱演绎洋人坏蛋,爆笑得天翻地覆,掌声雷鸣,校园里,我竟然也被人追着看起稀罕。
高中毕业,我执意去报考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立马遭到家人亲戚的一致反对。几个慈禧年代出生的老头老太太,悲情唏嘘着我,没娘的孩子啊,缺调少教,成绩那么优秀,偏偏要去考戏子……长者的慈爱攻势,逼我大哭,无力反抗,也不改初衷,迂回地报考戏剧文学系,改学戏剧创作。
中央戏剧学院有四个系,导演系、表演戏、戏文系、舞美系,招生百名,却来了几千人考试:在校学生,社会青年,资深文艺工作者,小有名气的演员,都来投奔孕育明星大腕的摇篮。还好,戏文系只有一场笔试一场面试,题目都不难,两关过后,我立马换了心情, 欢快地赶去表演系考场瞧稀罕,还真就被我看到一场精彩:
舞蹈排练室里,坐着六七个教授,庄严肃穆,正是五六十年代活跃的导演、表演功勋艺术家,主考官严正,向以饰演斯大林闻名,是表演系系主任,电影《红旗谱》导演吴坚,是导演系系主任。
考场中央站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紧瞪着两眼发愣,严正有意缓解着她的紧张:沈阳来的?小姑娘身体不错吗,你随便跳段舞蹈给大家看看。沈阳女孩挺起腰,笔直回答:老师,咱们中学里不兴教跳舞……这么的吧,我给大家做段广播体操吧!满口的东北味,考场哄笑,沈阳女孩倒不紧张了,改用普通话,字正腔圆朗诵了一段《谁是最可爱的人》,表现一般。轮到她考小品时,始终平淡的女孩,终于冒出了不凡的精彩:她抽到的题目《高考前夕》,并不刁钻,也难出光彩。准备十分钟,举手应考。考场鸦雀无声,女孩坐在书桌旁,拧开台灯,抱书,闭目,背诵,忽然双手慢慢耷拉下来,瞌睡了,猛地听见了什么,睁大眼,四外寻找,是一只嗡嗡乱飞的蚊子!她扔下书,起身扑打,蚊子飞上纱窗,啪,没打着,飞到床栏,又没打着。蚊子嗡嗡满屋乱飞,她满屋乱追。忽地,停下来,看墙上的钟,惊醒警觉,复坐下,专心背书,那只该死的蚊子又来了,放肆围着她转,最后竟然落在了她的鼻子尖上。她怒不可遏,斗起双眼,对准自己的鼻子,狠狠拍下,蚊子被拍死!小品到此就该结束,观众也都松了口气,谁知她在继续:凑近台灯,她斗着双眼,将鼻尖上的蚊子,轻轻捏下,仔细对眼儿观察,完毕,解气地撕去一片翅膀,吹气儿,再撕去一片翅膀,吹气儿,最后这只该死的蚊子被她吹得片甲不留,女孩舒坦,伸懒腰,打哈欠,结束。窗外的我们都惊叹起来,这个不到十分钟的小品,考生用简单的道具,激发起观众丰富的想象,无需开口,肢体语言表现的和台词一样重要,真棒!
开学后,我们都成了中央戏剧学院的新生,艺术院校学生稀少金贵,一群老师精雕一棵苗苗,个个努力成才。可惜我们那几届学生毕业时,赶上的是“文革”岁月,舞台银幕只能由八个样板戏来回折腾,十几年过去,历史一瞬,轮到个人,却是一生的失去,尤其是表演专业特需的青春与美貌。改革开放后的大好舞台上,中戏只有几个男生丑星活跃:严顺开,王景愚,雷恪生,严彼得,与他们同期的美丽女生多已凋敝,星散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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