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延延
玛雅人的末日预言闹剧终于过去了。可我觉得，人类正在疯狂地干着自我毁灭的事却满不在乎，或许知道，却不能停止。一般来说，生存然后毁灭是自然的法则，但为什么以如此不当的方式走向毁灭？我想谈的就是这个“不当”。
自《物种起源》出版后，英国哲学家斯宾塞就以一句“适者生存”，令自然选择名垂千古。打那以后，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就高举它的大旗，并将之应用到人种理论、国家政治和经济教条中。其最常见的理由是，动物和人的天性就是自私，人的经济活动就像英国诗人丁尼生笔下的大自然，“腥牙血爪”。连被誉为达尔文的斗犬的赫胥黎，也在一系列文章中强化了这种生命的“角斗”观，形容自然界里“只有最强、最快、最狡猾者，才能在战斗中活到第二天”。
这种生命观原本并不占主流。1902年还有学者质问斯宾塞：倘若我们问大自然，谁是适者：是那些彼此不断战争的人，还是那些互相扶持的人？我们立刻能看出，毫无疑问，学会互助习惯的动物才是适者。它们的存活几率更大，因此也获得了智商和身体组织的最大发展。人类社会也是一样，不管是“原始人”、“野蛮人”、中世纪城镇，甚至当代社会，都不乏互助的证据。可随着宗教的衰微，随着财富大幅度地积累和分配不均，人们越来越倾向于“比试肌肉”，看不到“善待”、“同情”、“合作”在人类生存中发挥的更为积极的作用了。
我想，一个理论学说揭示出人类生存的真相，这个真相是多面相的，但后人往往汲取一个面相，并将之极端化，结果这个深刻的真理被曲解了，它被搞得灰头土脸。《自私的基因》大概是最受误解的又一本进化生物学的著作。自1976年出版以来，阅读、评论这本书的冲动，都围绕着书名中的“自私”二字，认为作者是在宣扬“腥牙血爪”的生命观，只不过以进化论为包装而已。其实作者对于人性的看法，与古典经济学家斯密并无二致。《自私的基因》想解答的问题，正是斯密的观察：“无论我们以为人多么自私，人关心别人祸福，以他人幸福为己任、又不求回报的性向，又明明可知、昭然若揭……此一性向即大奸巨恶亦不无有之”。人的这种道德情感，或者直白地说“善性”，是怎么进化出来的？这个问题是进化学者关心的终极问题。《自私的基因》想要论证的是：在进化中，合作之必要与必然。理由之一：利人就是利己。
问题是，人进化至今，又后天普遍地接受了教育，他的品行、气质究竟变化了多少？盘踞人心的主要是私欲呢，还是公利？中国先哲孟子似乎看得明白，他断言“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也”。放眼看世界，看周围，这“几希”二字让我绝望。我深感今天利己心对人们的精神品质、道德素养带来的伤害：太多的人对大自然充满敌意，对其他生命肆意践踏，毫无怜悯之心；在人与人之间也因为对财富、权力的渴求而充满忌恨，难以友善相待；在国与国之间更是以抢占资源，炫耀权力而锱铢必较，合作只是表面文章，并且是那么脆弱。到处都在宣示着“腥牙血爪”的生命观，看看各国政要在国际会议上的表现多么像一则寓言所描述的：兔子在议会发言，要求大家都应平等相待，狮子大声吼道：“你的爪子和牙齿在哪里？”
都说人比动物高明在于其理性。它让你有一种比动物更高的能力，更高的追求，这当然不错。可动物对于自己需要什么、需要多少是知道的，而人却不知道，它可能把你生命本身的需要搞乱了，产生了很多其实并不需要的东西，让你不得安生。看动物世界，狮子吃饱了，就不再理会旁边的斑马、羚羊。我们人类会奇怪：狮子干吗不多抓几只羚羊存着啊？看来备受推崇的“理性”也有“聪明过头”的地方。斯密看得真切，他指出，人在面对任何情境，直觉的反应都偏向于利他，而理性反思反而让人变得冷静、算计，因而小气起来，理性算计会稀释同情心。利他心是人们在日常相处中天性的自然流露。可今天全社会各行各业都倡导竞争，以经济诱因设计自己的政策与规则，这往往激励出人的自私心，把它当作惟一的激励工具，不免让人忧虑。因为它让人们只看到眼前一丁点的利益，看不到自己的长远利益，这让公利心难以滋长。现在流行的是“做好人成本太大，做坏人成本很小”，理性算计的后果如此可怕，这赔上的可是未来的人心啊！
面对如此现实，19世纪的哲学家穆勒的一个观点值得听取：“一些人认为，人类生存的最可取状态就是相互倾轧和相互斗争，这构成了社会生活的现有类型……坦白地说，我并不欣赏这种生活理念……对于人类的本性来说，最好的状态是，没有人贫穷，没有人相比别人更富有，因而谁都不必担心别人抢先而自己落在后面”。我们不能回避人心的一个不太“高雅”的倾向：金钱本身不会让人感到幸福，比邻居更有钱才能让人觉得幸福——现代人的焦虑大多来自“不平等”的感受。处于平等地位的人彼此更愿意合作，它会给人带来更多的安全感和满足感，使人更加健康，拥有更多的生活方式的选择。由“均富”酿成的民众心态是和谐、平稳。这是用GDP难以评估的。当全社会都在你争我抢，人人都要出人头地，身边全是狼爸和虎妈，时刻鞭策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孩子“奋勇争先”的氛围中，人那“几希”的良知，哪怕是君子也“去之矣”。
今天人们创造的财富使得地球上的人平等相处有了可能。而资源、生态以及毁灭性武器也在提示我们，人类的前途在于合作，即便是敌手！如果我们仍然坚持“相互倾轧”的生命伦理，那么，这样一个时期很快就会到来，“那时候上帝不再喜欢人类，不得不把一切毁掉，以便重新开始”。前面提到的那个斯宾塞并不欣赏“腥牙血爪”的生命观，他不无调侃地说：“我所认识的世界正在变得更坏，一想到我那已经忘记艺术、科学和手工艺很长时间的遥远的后代，他们赤裸着瑟缩在山洞里，注视着寒冷和永夜的来临，我就特别高兴。”是啊！他描述的不就是通吃了一切、败坏了一切的“赢者”最后的模样？
我真不希望人类的终结以这种相互残杀的方式进行，人类应以善美的尊严走进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