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国本
走村游乡的，不缺智多星；烧锅煮饭的，不少杨排风；乡村俚语里也不乏金子。
我们村从来没人说过成语“孤芳自赏”，但如果遇上这号人，他们有句 “一村看不得老王，老王看不得一村”；也听不到人说“坐享其成”，但他们爱说“吃包子不问小麦价”；他们从来不会说“助人者自助”，但他们会说“端板凳给别人坐，就是端板凳给自己坐”……
有个“土著”成语，是村上专门用来对付紧跟得势、躲避失落的马屁精的，叫“跟红避黑”。每次，这四个字一出口，我就觉得一个屁颠屁颠的势利家伙，摇着尾巴在眼前了。
有一条只有我们村用的歇后语，同样精彩，叫“中段村失火——谣言（窑烟）”，真编得聪明。村里的田地都在村前，但村后有两座砖窑，窑一点火，窑烟直窜天上，田里劳作的男女远远看去，黑烟在村头的屋顶上翻滚，第一感觉就是村上失火了。“谣言”，不就来自“窑烟”吗？还有一句“看戏卖麻团”，应该诞生在很早以前了。那时，特别是冬闲，村上、镇上兴庙会、集会，这时候，会请“草台班”来唱几天大戏。乡里生活枯燥，每逢这种日子，就是村民的节日了。三里五里以内的男女都会赶来凑热闹，小商小贩更是不会缺少的角色。有个故事，说村上的双龙小子，他专卖发酵糯米粉做的麻团。这东西，外边滚一层芝麻，丢进滚开的油锅里一番翻滚，金黄、中空的圆球就纷纷浮出油面了,搛起看看，通体发亮，咬一口，甜津津也香喷喷，很诱人。那天，双龙手腕里挽一只敞口浅底竹篮，里面卧一层刚出锅的麻团，在人群里钻进钻出，转悠着叫卖。这本来是件既看大戏又卖麻团的好事，无奈总在这时候，台上不是许仙官人突然撞上娘子白蛇显身，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黏糊着十八相送，每次等戏唱完，糟了，才发现一篮麻团还沉睡不醒。此后，村上凡有人“一心两用，两缺其空”，就会用上这个“双龙看戏卖麻团”典故。双龙卖了一世麻团，连个老婆也没讨上，村上人用这个成语，一半是调侃，一半在警示。后来这话用多了，“双龙”两字干脆省掉，成了“看戏卖麻团”。
乡亲们不习惯说道德、品行这类硬邦邦的东西。上年纪的人对话，喜欢用“良心”、“作孽”替代。乡亲心里，惠顾他人是良心好，不忘恩德是有良心，办事公道称有天理良心。要是有人恩将仇报，那便是“良心让狗子吞掉了”，那会受到满村人的谴责。要是村上出了位孝敬后娘，赡养叔伯，照顾鳏寡孤独的，那便是良心样板，一村人淘洗时码头上讲，炎夏纳凉时讲，进城路上同道也讲，讲了这一门楣的女儿好嫁、媳妇好娶。
与此相反，有人落井下石，那是作孽；虐待公婆，也是作孽。冤枉好人，说谎栽赃，贪心不足都是在作孽。作孽这词，意义宽泛，它在我们这里一大片人群中的含意，超过任何一本词典和辞海的界定：欺压弱小，作孽；浪费粮食，作孽；旱了稻麦、饿了猫狗也是作孽，吃了青蛙、捉了飞鸟都在作孽。做了坏事是作孽，亏待所有老弱病残也在作孽。乡亲们认为，作了孽的人，有病不容易好，有灾不容易消，还会遭到雷公报应、毒蛇报应，今生不报，下世也难有好日子过。
村里没一个虔诚佛徒，可有句“阿弥陀佛”相当流行。村上人心里，佛，是良心样板，是专门暗中做好事的，所以把专门做好事的，称菩萨心肠，将这个“阿弥陀佛”，诠释成近乎“有良心+不作孽”，用它教育后生。乡亲们有了灾难用它祈祷；受了冤屈用它呼吁；赌咒发誓用它加强；心存不轨以它排遣。
直到后来阶级斗争来了，这些统统被摧枯拉朽。再后来，讲时尚了，又嫌那些俚语太旧，太土，渐渐地网上的、洋人的，风行起来，越来越花哨。连村里人也不再说那些俚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