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慧元
《他们来弹琴（They Came to Play)》这张DVD,是一部克莱本业余钢琴比赛的纪录片。德州的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四年一次，除了和其他比赛一样，挑选胜者、公司来签演出合同之外，有一个特殊的部分，就是业余者的比赛。就像我期待的一样，业余人士中比较好的，确实好得超过一般音乐学院学生，有些参赛者甚至就是音乐学院毕业的——还不一定得冠军。有人弹了无比艰难的阿尔康协奏曲，天啊，连专业比赛都极少有人弹这个。事实上，选择很偏、很难曲目的人不在少数。要说这些人跟专业的差距，主要也就这么几点：年龄比较大，曲目较窄，舞台经验不足（有些人怯场，忘谱），对音乐的死抠、求新程度可能不如专业中比较好的水平。不过，我觉得片子的最动人之处，不是他们的演奏，而是他们各自的人生和性格。从某种意义来说，音乐是心灵间的沟通，离不开活生生的人。音乐和人，哪个是载体，哪个是终点？不好说。
片中这些演奏者当然都已经经过了筛选，都在一定水准之上。他们的生活道路多种多样，有人有相当成功的职业，公司高层人士、医生、律师、科学家、研究生等等，也有比较曲折的人生，比如有个中年男士，本来爱好弹琴，可是突然迷上可卡因，两年内失去了一切，是后来遇到的另一个钢琴爱好者女士把他拉了回来，两人结婚后，一起练习，一起参赛，互相鼓励，其乐融融。这些人当然都是非常有性格的。要知道，弹琴并不是种发泄式的消遣，而是消耗极大能量、需要许多牺牲的活动。一个没有利益推动的音乐爱好者，把这样高难度的体力劳动坚持多年并追求进步，背后的坚韧、野心和热情都非常人可想象，说成传奇也不为过。有人刻苦得把手都练伤了。这样的执著，往往不是一个单纯的“热爱”能够支撑的，背后往往有一种不凡的性格和经历。而古典音乐给人内心带来的净化和成长，也深深地塑造了他们，这不是一种向外进攻、不断成功的活动，而是向内弯曲，不断否定和发现自己的过程，并且总是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孤独。
参赛者中有一个叫做格雷夫斯的男人，是艾滋病患者，同性恋（同伴去世），不能工作，跟父母住，音乐是他的生命和灵修。他说，“我不是因为有艾滋才弹琴，但艾滋让我无法工作，所以有了很多时间弹琴！艾滋和音乐，好像我的一对双胞胎。”他又说，“很多人都声称自己虽不信教，但有信仰。但，怎么才算有信仰?什么也不做，不能算吧？我的修习就是弹巴赫。”他是个沉静坚定的人，说只要自己能在比较健康的状态下再活两年，弹两年琴，就很幸福了。他弹得不错，后来获得第三名——进入决赛的，水平都不俗。想想看，极度寂寞、平时能见到的人只有父母，伴侣只有钢琴、音响和电脑，不断进医院，这种沉到人生谷底的纯粹生活，跟音乐会形成怎样的关系。他还不是选手中唯一受疾病困扰、向音乐寻求救赎的人。这种极端的经历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则是普通生活中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平凡。
还有个非常可爱的胖老太太，拖着老公来比赛，她有着开心果一般的气质，唠唠叨叨地说自己的恋爱史，“我刚认识他的时候，瘦得可以被风吹走，你看看我现在。他把我喂得太好了。”Have fun？“不不，我们可是一对严肃的夫妻。”她做着鬼脸说。“音乐对我意味什么？你说食物对我意味什么？嘿嘿。”老太太练琴相当努力，每天很晚才去遛狗，别人都同情地问怎么这么晚，她说白天要练琴没时间啊。人家同情地说，“你没有自己的生活？”“生活？这就是我的生活。”
她弹得不错，乐感十分可爱，台风则几乎手舞足蹈。她进了半决赛，可惜未进决赛。“我没事儿，我没事儿。”她爽快地对安慰她的人说。有些参赛者展现出惊人的才能，让人想象他们小时候会被期待成为音乐家的。因种种原因，要么是努力不够，要么是机遇不足，或者在竞争中落败，也可能是兴趣转移，决定投身别的职业。看上去，本该成音乐家的人没成，但会听音乐的观众、生活在非音乐环境中的音乐家多了一些，这挺好。
话说竞赛这个东西，总有“为赢而赛”的企图，哪怕这些无利可图的业余爱好者，你一旦把他们放到竞赛场上，他们身上的“竞争天性”也会被激发出来，开始渴望战胜别人，在宣布名次的时候不敢喘气，获胜时乐开了花。不过，竞争总还是一种激发活力的事情，只要控制在一定程度内，和人互相追赶、激励并心跳着，何尝不是值得纪念的经历。一场比赛把各种人生中的人拉到一起，让他们发现世上的别处还有自己这样的狂人、奇士，岂不是一种彼此加强信仰的过程。
那么业余钢琴比赛的评委是谁？是那些克莱本比赛的职业获奖选手，一些对我相当熟悉的面孔——现在他们来体验当裁判的滋味了，也不坏。业余比赛毕竟不是营利活动，赞助不多，程序也比较山寨，当然评委也意见不一。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的获奖，倒还真正是没有功利在后面推动的——没有教授、学派在背后制衡，没有媒体宣传、公司等待签合同，选手比赛完了，该养病养病，该上班上班。他们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会继续练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