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龄
岁暮怀人，除夜赋诗,古人行事，往往有此；而传世之作，岂出于免俗应景，必由真情遣句而有可观者。
除夜，俗称大年夜。古时依传统历法纪年，自然还不是指公历年，这不必赘说。除夜诗，往往以所积感慨集于一诗抒写。这类佳篇，多为孤寂自诉之作，独在异乡者尤甚。唐·高适的七绝《除夜作》："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写的是流寓他乡独对寒灯的"客心"，此时更添年华早逝、两鬓成霜而事业无成的"凄然"悲心，多年的伤感一齐向此时此境涌来，遂成悲从中来的"客心"写照。唐·戴叔伦的五律《除夜宿石头驿》："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也写旅馆寒灯，而此际唯寒灯"可亲"，独此"可亲"其实是说不应如此，灯前的"愁颜与衰鬓"恰与灯寒相映而成无人相问的苦趣，于是，只剩下"悲前事"、"笑此身"的自叹。他还有自期："明日又逢春。"较之高适的"明朝又一年"似乎不为"衰鬓"而失去希望，但"此身"的"逢春"在离乱之世又有多少把握呢？唐·来鹄的《除夜》就说："事关休戚已成空，万里相思一夜中；愁到晓鸡声绝后，又将憔悴见春风。"以憔悴之身而沐春风，无非如此而已。
在家过年，毕竟远多于客寓度岁，此时诗人有所作，亦是常情。人所共知的宋代王安石《元日》七绝，题目尽管做在元日（年初一）上，实由除夜生情，其句去："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如果题作《除日》或《除夜》亦未尝不当，因为诗里所写的"一岁除"是从饮屠苏酒说起，屠苏酒乃除夜所饮，尽管别有元日夜饮此酒的风俗，但换桃符（木质刻写的门神或门联，后世的纸书春联是其遗意）总在除夜；除夜而言春气已动，表明他有革新的抱负在心间涌动。
诗人自有独特的"年终结账"趣事。唐诗人贾岛于岁尾必取一年所作置于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载在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明·文徵明《除夕》诗云："人家除夕正忙时，我自挑灯拣旧诗，莫笑书生太迂腐，一年功事是文词。"贾岛借岁暮祭其苦吟诗以自娱，文徵明寓年终记其乐事于自嘲，均诗家之情也。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是夜禁中爆竹山呼，声闻于外；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这时自然也能看视火烛，但古人亦以此表示与旧岁惜别，珍视来年，所以明代沈榜《宛署杂记》称之为"有惜阴之意"。唐·白居易的《三年除夜》："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嗤嗤童稚戏，迢迢岁夜长；堂上书账前，长幼合成行；以我年最长，次第来称觞。"这是一首全家欢快守岁的风俗诗，"长幼合成行"是在"书帐前"，似乎犹存不忘读书的隐意。那年守岁有诗纪事，而他曾作《客中守岁》，客中谈不上守岁，不过是借个名目说他的"思乡泪满巾"的哀怨而已。
诗人不能免俗而守岁，可也不为应景而作守岁诗，上引诸篇可谓自出胸臆。而宋代大诗人苏轼的《守岁》尤其值得称道："欲知垂岁尽，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儿童强不睡，相守夜喧哗。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苏轼把"垂岁尽"的时光，比作"赴壑蛇"的钻没半身的形景，虽欲抓住蛇的尾巴也无法拉回修长的入壑蛇身，人生消逝的岁月亦然如此，儿童相守喧哗怎知自己畏闻更鼓之声，但愿少年人尽今日之欢而珍惜将至的年月。大苏晚年又作《除夜野宿常州城外》诗，有"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句，时东坡官俸已停数年，诗以纪实，但诗情所诉忧愁更比前此的《守岁》为甚，已经不止是"心事恐蹉跎"，而以博取长健为自祝，穷愁犹是余事罢了。
"诗穷而后工"。尽管是除夕诗，写欢也难工，而离情、愁情、悲情在诸多诗人胸间各异，不会像欢情那样易于流为应景之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