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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异人不写
非异人不写
  • 2013年11月06日  来源:齐鲁晚报
  • 【PDF版】
□张炜
  我们阅读的作品,其中描述的人物有的平常,有的怪异。其实严格地讲,文学——所有的诗性写作,所写出的人物必定是一些“异人”。平时看到的许多作品,大多在写庸常而不是异常。因为要写出“异人”之“常”和“常人”之“异”,是很难的。有时候我们觉得人都差不多,现实中的人即便有差异,也还是大致差不多,说到底都是平常人,都很庸俗也都很雅致,都向往文明也都粗鲁不堪。
  我们常常忘记了人是被表面的相似所包裹的,如果深入理解,他们的差别是很大的,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异质异态——文学的功能与力量,就是不断地发掘出“常人”之“异”。
  杰出的作品,实际上是“非异人不写”。
  举几个“异人”的例子。
  一个著名大学毕业的朋友,在一个大机关工作。这个人学历较高,长得仪表堂堂,与人初见面时会板着脸,总之和大多数人都差不多。后来日子久了才会发现,这个人的冷静严肃都是努力掩饰而来的,他的内心其实很少有安宁的时候,热情得简直像一条狗——只有狗见了刚刚分别的朋友才那样激动,非要一下子扑上去不可。
  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加掩饰的激动,一百个人里面连一个都没有。
  有一次机关里让他搞一个会议材料,让他在一个招待所里独自工作。他实在受不了,到了半夜还打电话让朋友去玩。有个朋友去了——那也是一个热情的人,两人一见面就高兴得又跳又蹦,从地上跳到了床上,结果把一张床都踏坏了。
  如果不知道,还以为这两个人多年没见了,其实也就是两三天没见。不要小看这件事,因为这有些反常——一般的人是不会这样的,只有更单纯更特别的生命,比如狗才会这样。这不是“异人”吗?
  有一次这个人跟一位正在走红的作家聊起文学,聊了一夜,觉得文学真是有意思。他是学哲学的,却在这个夜晚决定要转向文学。他跟那个作家谈文学专注极了,激动得两眼通红,头快要碰上对方了。他不让作家睡觉,缠着人家通宵达旦地讲。
  那位作家是从东部半岛来的,结果被他特别巨大的热情给点燃了,几天加起来才睡了两三个小时的觉,夜晚基本上是没有睡过的。他们就坐在床上谈,时而在屋里走动,两手比比划划,口沫飞溅。
  当然了,那个人后来并没有成为一个作家,因为写作的事情实在不是一时的热情和一般的坚持就可以做成的。但这个人在开始的时候,在那几天里,是真实的向往和深刻的冲动。
  这真是一个热情过人的家伙。他在其他方面非常正常,只是体内有着用不完的热情和激情——见了朋友又按又抱,不停地拍打,直到尽兴了才能稍稍停止下来。
  这样的人在大机关里工作显然并不合适,结果大家都提拔了,学历比他低的人、工作时间比他晚的人,一个个都得到了重用。机关对他的评价是:人好,水平也高,就是……下面的评语是含糊的,因为他们对这样一个人既无法命名也无法理解。他的家里人替他着急,催他进步,可他十分为难,不知道从哪里着手。他说套话很费力,刚说了几句文件上的话就绷不住了,就要露出原形。
  不仅提拔不起来,就是继续留在大机关里也成问题,最后给分派到下面一个地方,安排了一个闲职。时间过去了几十年,有人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也老多了,胖了。乍一见的时候他又要伸手来抱,可是这手伸出一半又赶紧缩了回去。他板起脸,说了一点平时的套话,但顶多过去五六分钟,那股热情又来了——两脚不停地活动,伸手一下按住了朋友的肩膀,摇晃、捏弄,使劲拍打起来。
  这显然是一个“异人”,也是现实生活中一个活生生的熟人。
  另一个是本地大学七七级的,也是哲学系的。这个人当年学外语,为了学得快,到了晚自习的时候就旁若无人地在教室的黑板上写单词,然后转过脸去嘟嘟哝哝背,背完再回头与黑板上的字母对照——错了就沮丧无比,对了,就像小猫一样伸头在黑板上蹭一下,幸福得眼睛都闭上了——这一切都是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做的,似乎这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结果每到了夜晚,大家到教室里来,有一半也是为了看这道风景的。可是他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一直坚持这样“学习”下去。这又是一个熟悉的“异人”。
  可见“异人”是处处存在的,而文学就是发现他们——发现“常人”身上的“异人”之处,或发现“异人”身上的“常人”之处。总之,非“异人”不写,写出真正的“异人”来,才会是杰出的作品。
  许多人只是强调写平常的生活,谓之“现实主义”。没有这样的主义,只有平庸的写作。文学最终还是要写“异人”,要有识别他们的能力——“异人”是有的,有的表面一看就是,有的却是隐藏的、被世俗生活层层包裹的,暂时还没有暴露出来而已……
  一个人的真实记忆如果太具体、太深刻,写出来也许就会出人意料。比如在个人记忆中,海边林子南边——离林子大概十几华里有一个小村子叫“西岚子”,那里发生的人和事就永远无法忘记。这个小村一共二十几户,都是从鲁南地区逃荒来的,他们在那儿驻扎下来,生儿育女,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就在这个小村里,生活着一些很怪的人,其中有两个人可以和“魔幻现实主义”对号入座:一个叫金友的男子,他的乳头能喷射出乳汁。他跟人坐在一块儿玩,有时就故意将乳汁准确地射到某人脸上。这个金友还在,去年有人见过他,已经没有牙齿了。
  还有一个女人,因为生肝病,被折磨得不想活了,就喝了乐果。乐果是一种剧毒农药。她为了坚决彻底地杀死自己,一口气喝了半瓶乐果。为了加剧它的毒性,还掺了一些火柴头——她想,火柴一擦就着,药性肯定是暴烈的,就把一盒火柴的火药用指甲一点点刮在半瓶乐果里面喝下去了。结果一会儿药力发作,她一边呕吐一边满地打滚,最后昏死了过去。谁知她醒过来不仅没有死,还一天天好起来,原来脸很黄很瘦,后来渐渐有了血色,肝病给治好了。这个人一直活到八十多岁,去年的大年三十才病故。
  对这些人的记忆是有意义的,会让我们理解人与生活的复杂性,打破我们思维的刻板与概念化。杰出的作品确实是“非异人不写”——它总是写出了“常人”之“异”和“异人”之“常”。现在我们想一下,无论是鲁迅、托尔斯泰还是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是马尔克斯,他们作品中的人物个个都是“异人”。
  当代文学里的“异人”太少,因为无论是发现“异人”还是描写“异人”,都需要非凡的能力,需要笔力,需要对人性非同一般的理解力和洞察力,能够在人性最偏僻的角落里游走……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山东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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