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少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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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文心
　　如果在马路上擦肩而过，这次聚会的绝大多数人，我都只当陌生人。是的，这是一次小学同学聚会，暌违四十八年之久，花甲之年我们重又相见。我也已经不认识当年的自己。在随聚会通知一起发来的“华东师范大学附属小学第十二届毕业生摄影留念”上，黑白旧照片早已蒙上时光的尘埃，挤挤挨挨的少年队列中，我认出了别人，却找不到1965年7月的自己。
　　晚秋时节，华师大那著名的林荫道上，梧桐满树金黄。我甩着伞上的雨滴，走进教学楼。岁月催人老，眼前全是沧桑的面容了，一时竟无从辨认。聚会召集人想得周到，费了很多搜寻功夫，打印了同学录，“按图索骥”为照片上的我们排序，名字才和真人在笑声中一一对上号。
　　是谁说得如此贴切：“总有一个瞬间，我们想看看来时路，却没有参照物；想回忆自己最初的样子，可共语者无二三，连自己都有些迟疑。”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小学时的我，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时光仿佛重现，这些细碎的遥远往事，于我多么珍贵：是学校的升旗手，很光荣的；去少年宫接待外宾，穿很漂亮的裙子；一次在领操台上不适昏倒，受到老师表扬；手肘超过“三八线”被男生欺负；参加校外文体活动，班主任常常让我早放学，让人眼红；在我家办学习小组，我父亲和大家一起做游戏；提着小板凳揣着电影卡去文史楼前大草坪看露天电影，坐在银幕的背面，夜风如水……大家津津有味的讲述和我已不太清晰的记忆叠加交织，我的少年世界立时生动起来。
　　一个同学说起我和另两个同学在班上表演普希金的童话长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我不记得当时背诗难不难，只记得老师分配角色，让我饰老太婆时我满心不情愿。同学说在她的教师生涯中，经常指导学生排演朗诵这首诗，她愿意把少年时不知不觉间所接受的美好与品德的熏染传递下去。
　　回忆不全是温馨与笑谑。交流越来越深入，仿佛凝视生命中的伤痛。我们中间，有父母被打成“右派”而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的，有作文立意“消极”，成绩一落千丈，和心仪的重点中学失之交臂的，有学校出现“反标”而无辜受到牵连的，有“文革”祸起，家庭受到巨大冲击的……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啊，时代的阴影就这样早早地笼罩在这一代少年的人生路上。“我的童年跟你的童年一样：很短促/在记忆里却异样的长久”（“七月派”诗人冀汸）。曾以为这些伤痕已埋藏得很深，不再能触动，聚会以鲜活的集体记忆的名义提醒我们，铭记并向后代讲述这段历史是我们的责任。
　　聚餐后除了集体合影外，大家又按有趣的组合拍了很多照片，吉林黑龙江同一个集体户的，来自云贵高原山寨的，从安徽江西返沪的。上山下乡“一片红”，十五六岁少年分赴东西南北的情形恍若眼前，我们从同一个地方出发，却从不同的地方归来，携着务农做工教书经商从政办报的累累印迹。当我们终于能以从容的方式回首往事，往事已化作温暖的念想，如同那飘落的如彩蝶般翻飞的梧桐叶。
　　“从前有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住在蓝色的大海边；/他们住在一所破旧的泥棚里，/整整有三十又三年……”聚会后，我在网上找到上世纪五十年代苏联拍摄的彩色动画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边看老头儿的无奈、老太婆的跋扈，边随着俄语的音节轻声朗读，想象少年的我如何从语气、心态、动作区分老太婆一次次的索要，从木盆到木屋到贵妇人到女皇到海上霸王。除了一如当年，想扮演可爱的小金鱼，更会心于诗人对于人性贪欲的洞察与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