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邻居
□严柳晴
隔壁的绍兴阿婆走了,在绍兴阿公过世半年之后。十点回家,隔壁房间里飘来一阵锡箔味,我知道,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我85岁的宁波阿娘前去送别。每次有老朋友过世,阿娘兀自坐在床上,把自己封在山一样的沉默里。
他们是半辈子的老邻居,但算不上好邻居。我争强好胜的宁波阿娘,和隔壁好胜争强的绍兴阿婆并不投缘。
绍兴阿婆染一头黑发,耳垂上总有一点金光。阿娘则满头银花,喜欢暗沉的墨绿色。当绍兴阿婆蹬着皮鞋,一阵风似地掀门,阿娘斜着脸说:就晓得赶时髦……
绍兴阿婆有个小孙子与我同岁,是个多才多艺、绝顶聪明的男孩子。我妈回忆,小时候我和这男生关系不错。可每到他要来我家玩,就被隔壁的大人喝止:要和聪明的小朋友一起玩。
阿娘憋了一肚子气。责怪我没才艺,榆木疙瘩,学啥啥不会,唯一的特长是认的字多。但这门绝活土气了点,不像唱歌、跳舞那样能拿来炫耀。
“看看吧,没本事,就要让人家看不起!”
阿娘和绍兴阿婆,不厌其烦地把我和小男孩做比较,每次都是以阿娘的失败告终。这个天才男生,成了我人生道路上的第一个假想敌。他出口成章,头脑活络,人见人爱。一分钟拆开一台闹钟并把它装回去,一年级就能背半本新概念英语。
“我孙子……每趟都考100分。”每到此时,阿娘无言以对。
我少时内向不多话,喜欢对树自言自语。家门口有一棵冬青树,苍翠欲滴。枝条摇摆,轻拂窗台。老两口嫌这棵树遮住采光,运了架梯子,攀到树上,电锯声响,枝条滚落。
我跑到隔壁去砸门。大人们把浑身颤抖的我拖回家里。这棵枝繁叶茂的冬青树,只有枝头还留着一小撮绿叶,其他枝条都横七竖八地斜在人行道上,活泼的枝叶开始死亡。过两日,清洁工把枯死的枝叶送上了垃圾车,枝头的一小撮绿叶也开始泛黄。
阿娘拎着一桶水,每天浇树。路过的人搭话道:宁波阿娘,你在干嘛?阿娘说:不知道是不是活得下去……真可惜啊。
路人说:宁波阿娘,就凭这颗心啊,它一定会活下去的。可惜,冬青最终没有活下去。我看着自己的小伙伴被成段截走,发誓不去理睬隔壁的绍兴人。
初二那年,天才男孩的母亲过世。绍兴阿婆告诉阿娘,这孩子苦。家里人聚会时,小男孩一声不吭。别人问他:怎么了?小男孩回答:我没有妈……
这是绍兴阿婆第一次讲出自己的伤痛。之前,她总是得意洋洋。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被比来比去。
天才男孩是个猛货。他来祖父母家复习功课。出门透气,会时常碰到他。他不苟言笑,也不打招呼,有股子悍气。
高考那天,我和天才男生前后出了门,阿娘祝我们考上好学校。考试回家,绍兴阿婆笑吟吟:小孩聪明,考名牌大学没问题。四年后,我们都上了班。隔壁的大人送来了一张名片。阿娘戴上眼镜,看了正面,又翻到反面。
“总算,都有出息了。”
一年前,绍兴阿公得了重病。过了段时间,绍兴阿婆也得了重病。老两口相互搀扶着去医院,把家养的小乌龟拜托给我的阿娘。乌龟认人,不吃我们喂的食物,只能把食物泼在水缸里。老两口离开的第二天,水缸木板被挪开,乌龟出走了。
阿娘走了许多路,从小区前门走到后门,问了一人又一人:乌龟去哪了?我说,别找了,再买一只吧。花鸟市场的乌龟可多了,找一个一模一样的。
阿娘说,不行。
乌龟出现了,在收废品家的荒垛边。找到乌龟的第二天,阿公阿婆回家了。
绍兴阿公过世后,绍兴阿婆瘦成了一把干柴,一头白发苍然。她是个生命力强悍的老人,坚持洗衣、做饭、叠锡箔。时间一天天过去,骨骼凸出了皮肤。连自己的子女都吓得不敢来看。
阿娘要去看她。
绍兴阿婆已经干瘦得掉不下眼泪。
这间工人新村的老屋,已经被装修过。我不熟悉屋里的装潢,却熟悉窗外的光线。10岁那年,爷爷过世,我哭晕了过去,被绍兴阿婆抱进了房间。醒来的时候,百叶窗的缝隙里洒进光来,一缕一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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