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让我学会如何更好去爱

吴宇森

    坛主小传

    吴宇森

    著名导演、编剧、监制，代表作有《英雄本色》《变脸》《赤壁》和《太平轮》等。

    核心提示

    ● 我跟我太太结婚快40年了，我们怎么样可以维持这份爱维持得这么久？我就跟他们说：“因为我永远都会记得，我第一天是怎么样爱上她的。”

    ● 我觉得每一个导演，或者是大部分的导演，心中都有一部他的史诗，他爱的史诗。

    ● 治疗癌症是蛮痛苦的过程，但我还是坚强地活下来了，患病当中我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我不要停下来，我的戏还没有拍完。

    我从小受过很多爱的教育，我有非常好的父母，他们不光是向我灌输中国传统的仁义道德的观念、学问，还教我怎么做人。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非常穷困的环境，很多邻居是毒贩、流氓或者是赌徒。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经常挨打了，那些流氓要强迫我加入帮会。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被打得头破血流回家，父亲还是觉得我不会做人。虽然我很坚强，他说我还没有做到一点——不管他是什么人，你要爱人如己，你爱他等于爱你的亲人一样，等于爱你的邻居一样，你要原谅他。后来我就慢慢发现，原来打我的人也是出生在一个非常不幸的家庭里面，他的父母也是赌棍，他没有温暖。

    后来，我跟他做朋友，我跟打我的人做了朋友。慢慢了解了以后，我觉得我们之间除了家庭和教育背景不一样之外，最主要是我们都需要爱。所以我后来的电影里面，好人和坏人的界限其实是有点模糊的，坏人也可以做有正义感的事，好人有时候也会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但是彼此心里面都有一种惺惺相惜，都有一种爱在里面。

    真诚地爱伴侣和朋友

    由于看电影看得多了，连我谈恋爱的时候也好像是活在爱的那个世界里面。我记得当我追求我太太的时候，她还年轻，我喜欢她，因为她年轻、活泼、很纯真。在六十年代如果碰到一个女孩子，她又纯真可爱又有智慧的话，那是很难得的。我在追求她的时候，跟她相约去喝茶，我忽然间发现她的手，涂了红的指甲油。

    我可能有点大男人主义，那时我就跟她说，我不喜欢女孩子涂指甲油。结果隔了一段时间，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仍然在同一个地方喝咖啡，但是她把她的手埋在桌子底下。然后谈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把手一举，说：“你看！”她手上已经没有指甲油了。我非常感动，觉得这个女朋友是难能可贵的，我爱她一辈子直到现在。

    打从我们第一天结婚开始，我就喜欢给她煮饭，我不想她的手碰到一点水，碰到一点脏的东西，我希望她的手永远都保持那么光滑。所以我在香港，去到美国，来了北京，我总是常常煮菜给她吃，我觉得这个也是一种爱的表达。很多人问我，你跟你太太结婚快40年了，怎么可以维持这份爱维持得这么久？我就跟他们说：“因为我永远都会记得，我第一天是怎么样爱上她的。”

    另外，爱也要推广到朋友身上。当我到好莱坞工作的时候，英语讲得并不是很流利。但是他们对我非常尊重，因为他们只看我的作品，没有看我的语言，也不会有任何不客气的态度，彼此之间像朋友一样。朋友跟朋友之间，除了一份欣赏，还有一份学习的心情，所以说我去好莱坞好像是跟一些朋友学习了一些东西。

    将爱心带入工作

    很多人很奇怪，也有其他的导演或其他的人去了好莱坞，只拍了一部戏就没有第二部了，但是我就一直都有得拍。在好莱坞拍戏的时候，除了跟大家像朋友一样相处，以及彼此之间有一份尊重，还需要理解跟谅解。我记得当我拍《变脸》那个电影的时候，知道拍一个美国的动作戏，尤其是拍一个英雄人物，是有很多规矩的，比如英雄是不能流眼泪的。拍戏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这个演员对着镜头表现得正伤心的时候，忽然转过头去了，然后再转回来继续演戏。他为什么先背着镜头呢？因为他要背着镜头把眼泪流干。

    在外国拍戏时，演员都非常投入的。他们演哪个角色，就让自己沉浸其中，成为那个人。尼古拉斯.凯奇演一个很没有安全感、又暴力又孤僻的角色。不演戏的时候，工作人员都不太敢接近他，因为他就是那个情绪，他就是电影里那个人。我对他很关心，尽量安抚他，带着一种爱心来跟他工作。

    我说：“你可不可以说这段对白，一边流眼泪一边来讲这个笑话？”他说：“我可以流眼泪吗？”我说：“你可以啊，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结果他真的是一边演那段戏一边流眼泪，因为他内心本来就是这样的。影片拍好后，他很满意那个镜头，事实上那段戏也很感人。我对每一个演员，不管是中国演员还是西方演员，都用同样的态度，用一种爱心来跟他们合作，就不断地有人找我继续跟他们拍戏。

    癌症让我反思如何去爱

    我觉得每一个导演，或者是大部分导演，心中都有一部属于他自己的史诗，爱的史诗。五六年前，我接到《太平轮》剧本的时候，讲的基本上是三个爱情故事，而这三个爱情故事发生在一个动荡的年代，一个很不幸的年代。

    虽然经过那么多的磨难，那么多的不幸，到最后，爱情的力量让有爱的人继续活下去。这样的题材，我觉得可以拍成一部我们中国人的史诗。后来这部电影在拍摄的时候也遭遇过不大不小的困难，三年前就要开拍时，却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因为医生在我身体里发现了一个淋巴癌，那时已到了第三期，如果再不治疗就会进入危险期了。

    治疗是蛮痛苦的一个过程，但我还是很坚强地活下来了。在患病当中，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不要停下来，我的戏还没有拍完。

    我心里想的不是我的健康问题，我在想着我怎样把《太平轮》这个电影拍好，在想用一些什么镜头、什么场面把它拍好。如果我就这样病了，或者我就这样走了，我会辜负很多人的期待，尤其是那些演员和我的工作团队，他们对我不离不弃，所有这些驱使我，也鼓励我、鼓舞我必须活下来，活下来才能够再跟他们一起工作。

    另一方面，在患病过程当中，在家里调养时期，我也作了很多反思。我三十几年来做电影，从来都没有好好关注到我的家庭，我没有给我的孩子、我的太太很多时间，我没有给我的小孩太足够的父爱，我也没有给他们一点时间坐下来听他们讲讲话。现在小孩都二三十岁了，他们都长大了。

    我觉得作为一个年轻人最需要的，除了父爱，一些大人对他们的关怀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很需要有人听他们讲一些话，哪怕是没有答案，哪怕那些话听了以后不会给他任何的安慰，他们就会觉得很快乐了，因为他终于有个机会把话讲出来，可是我在生病前连这个时间都没有给他们。

    我生病的时候，他们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患癌症的人是非常辛苦的，照顾的人就更辛苦了，所以说我那个时候觉得很亏欠。我深深感受到我的小孩、我的家人、我的太太给我的那份爱之外，我觉得我以后也要更爱他们。

    有一些朋友问我，你到了今天还有爱的能力吗？我觉得，一个人只要他有爱，还有生命的一天，他还是能够保持一份爱。如果我尽可能的话，我想做一个好丈夫，但是同时也希望做一个好父亲。

    （本文编辑整理自吴宇森2015年8月在央视《开讲啦》的演讲，内容未经本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