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礼物

——《约翰·克利斯朵夫》重读笔记

---

　　刘小娟
　　2015年的暮春和初夏，由《约翰·克利斯朵夫》相伴。书中的词句，包围着我的日常生活。一日三餐的例行运作中，克利斯朵夫的形象不时掺杂进来，在脑海中徘徊。回首刚刚过去的三个多月，经常被琐事缠绕，不以之为苦，反而有踏实的快乐。每天读几页《约翰·克利斯朵夫》，跟着幼小的他在田野里游荡，看着年轻的他反叛一切，追随他游历欧洲，目睹他在巴黎的贫困中挣扎，犀利地批判巴黎的文艺圈，寻常的生活似乎有了主心骨。
　　在湘江边暴走，望着浩浩荡荡的河水，开卷第一句自然而然浮现：“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清晨六点多，步出电梯，穿进小巷，尚有凉爽的风掠过树梢，整个世界半梦半醒。仰望淡蓝的天空，想起：“蒙蒙晓雾初开，皓皓旭日方升……”两大本，厚重如砖头，可当哑铃训练臂力。罗曼·罗兰写了十年，19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傅雷于抗战时翻译，历时约五年。主人公克利斯朵夫的原型是贝多芬，精力充沛，元气淋漓，自小贫困却有音乐天赋，善于与命运搏斗。诺贝尔文学奖依然很热乎，1915年距离2015年却异常遥远。时代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变迁，如今是网络时代，读图时代，碎片时代。微博微信QQ，在各种品牌各种尺寸的屏幕中，抢夺着人们的眼球。快，方便，即时。一闪而过，过脑海而不入。人们在地铁上低头，在公交车上低头，在高铁上低头，在餐桌上低头，在约会时低头，在游玩时低头，在天上低头，在地下低头。只要弯曲脖颈，用食指划拉一下屏幕，各类资讯视频音频对话瞬间飘至眼前。方便，快速，杀时间。在这样的速战速决时代，抛开手机，关上电脑，捧着厚重的砖块，阅读密密麻麻的文字，有什么意义吗？对我个人而言，手捧《约翰·克利斯朵夫》，见缝插针地读几句，缓慢地推进时间，似乎是漫长而有效的治愈。被网络捕获，无所遁形的我，躲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像躲在坚固而安全的掩体中，暂获托庇，修复被电脑和手机稀释扭曲的自我。罗曼·罗兰花费十年时间写就这部著作，傅雷在动荡不安的抗战时期，以五年时间耐心翻译成中文。时间层层叠加，分量愈来愈重。《约翰·克利斯朵夫》自有其命运，随时间载浮载沉。多少年后，我又遇到了它，沉浸其中，抚摸堆叠的时间残迹，收获了时间的丰盛礼物。
　　大学时读过《约翰·克利斯朵夫》。九十年代初期，大学新生，中文系学生，对经典文学怀抱敬畏之心，又想贪婪地一一占有。一本本读过去，生吞活剥，不求甚解。那时年轻气盛，喜读克利斯朵夫的童年成长故事，贫困却掺杂诗意。青年克利斯朵夫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毫不留情地批判小城音乐界，乃至抨击整个德意志民族，那痛快淋漓、刻薄又精确的词句，深得我心，像得了什么宝贝，一读再读：“音乐太多了，吃的东西太多了，喝的东西太多了！大家不饥而食，不渴而饮，不需要听而听，只是为了狼吞虎咽的习惯。这简直和斯特拉斯堡的鹅一样。这民族竟是害了贪食症……”年轻的我只管品尝着让人痛快的段落，跳过克利斯朵夫挣扎图存的段落，描述死亡的段落，老年与人生和解的段落。
　　时间的流淌很奇妙，四十多岁的我，与《约翰·克利斯朵夫》再次相遇。二十多年的光阴，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步入社会，品尝了各式各样的苦涩，收获了各式各样的狂喜和幸福，经历了无聊和空虚，被庸常的生活绊住腿脚。再次追随克利斯朵夫从屋后的莱茵河出发，周游欧洲列国，视角变了，口味变了。创伤、死亡、生命的大难关，中年的我贪恋这些章节，一读再读。痛苦和难关，依旧让人寝食难安，却能顺应痛苦之境，以痛苦做养料，滋养人生。克利斯朵夫经历了至爱亲朋的死亡，从德国小城逃亡，在巴黎陷入困境，这些章节，我一再咀嚼。祖父的死、父亲的死、萨皮娜的死、舅舅的死、母亲的死、奥里维的死、葛拉齐亚的死、克利斯朵夫自己的死，死法不同，描写不同，感受不同。这么多的死亡贯穿其中，却不觉其阴森；经历一次死亡，克利斯朵夫的能量反倒增加一筹。他体魄强壮，耐得住贫困，受得了无边的孤独，穿越至爱亲朋的死亡，犹能骨骼强健，音乐天赋伴着丰沛的创造力，冲破一道道桎梏，获取成功。创伤、死亡、生命的大难关，在罗兰·罗兰笔下，也是雄强有力，鼓舞人心的。饱浸在自身痛苦的汁水中，一行行一字字地扫描着克利斯朵夫被痛苦蹂躏，心底有一丝宽慰升起。行使读者的特权，对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作壁上观，且看他左冲右突，与痛苦贴身肉搏，筋疲力尽却依然无法解脱。傅雷在译者献词中写道：“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吧！”罗曼·罗兰是仁慈的，教克利斯朵夫挣脱痛苦的牢笼，赐予他全新的灵魂，更加汹涌澎湃的创造力。克利斯朵夫得救了，作壁上观的读者也得救了。
　　“他把自己的灵魂剥光了。好比一个人在梦里常常会吊在空中似的，他从高处看自己，从大千世界中看自己；那时他的痛苦的意义立刻显出来了。他的斗争是众生万物的大斗争中的一部分。他的失败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且马上得到补救的。他为大家斗争，大家也为他斗争，他们分担他的忧苦，他也分享他们的光荣。”结尾，克利斯朵夫遭遇了自身的死亡，看得人头皮发紧，后背一阵寒噤，眼泪不管不顾冲了出来。当时恰好在机场，人来人往，低着头，哭得不好意思，却又哭得多痛快！
　　在旅途中读完了，回家后，放置床头柜上，像年份久远的酒，尚有绵延不绝的后劲--阅读此书的过程，是漫长的、不紧不慢的、顺其自然的发酵过程。慢慢细细地读，从容领受时间赐予的礼物：炖菜时，守在灶台边，捧起书，看几行。拖完地板，从沙发上捞起，读几页，放下，忙乎总也忙不完的琐碎日常。睡前躺床上，看两页。阳台上花草浇毕，坐在摇椅上，以最享受的姿态读十来页：“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创造，不论是肉体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漩涡，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
　　漫游，在经典中漫游、历险，见缝插针与蚕食法结合，把白纸黑字一行行吞吃，把整本书嚼碎，吞入体内。书本化为营养物，参与了周身的血液循环，参与了日常的新陈代谢，克利斯朵夫强健的人生掺入了我的人生。“唯有创造才是欢乐”，《约翰·克利斯朵夫》健壮活泼的生命力激活了我的神经系统，蝉鸣、雷声、雨声、酷热、噪音、寂静、绿意、花香、恶臭，以前就存在着，却模糊而疲沓。如今，眼睛还是近视眼，耳朵鼻子仍旧是原装货，蝉声、雨声、酷热……却从混沌中突围而出，以鲜明的姿态环绕四周。这是属于我的创造吗？有时，我能感知到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