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超现实表达

作者：李娟

马格利特有两副《迷失的骑师》的画，从第一幅画中我们不难看出这个看似勇猛的骑师，迷失在类似森林，又似乎是几何的蜘蛛网、棋盘；又是乐谱又是棋子、既像是白天又像是黑夜，既像是画、又像是窗景，又像是舞台，骑师就这样被困于其中。14年之后，马格利特又画了第二幅同样主题的画主题依然不变，似乎这个骑师一直在试图走出这种迷失，但是14年后，他再次画了迷失的骑师，骑师的动作一样，只是那些树长高了长密了，人还是迷失的。

人是否能走出这样的迷宫呢？毕赣用自己的方式带着大家在凯里进行了一场超现实之旅，而结尾的终结之梦所呈现的一种自我探索、自我捆绑又自我解绑的谜样旅程，最终找到了故事的答案和新解：那些他曾经以为怎么也走不出的母亲的谜团和永远也琢磨不透的女人最后都在终结之梦里给出自己的答案。

梦，成为一段过不去的记忆的终结、和一个看不清楚未来的开始，骑士在来来回回的现实和梦境中探寻着、印证着、比较着、选择着，磕磕绊绊终于走出这个困扰自己很久的一个迷宫。梦境完成的一刻恰似一身轻松地摄像机从残破的房屋里悠然而出，也仿佛灵魂从此摆脱地球的束缚进入梦境般的太空。

故乡，一个难以挣脱的迷宫

故乡凯里，一个天然的迷宫。凯里是罗的故乡，贵州天然的地形样貌构成了典型的迷宫，在这样时空里，罗的个人经历又构成了另一个精神迷宫，母亲在罗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之后又被朋友利用，朋友的死让他产生了内疚和好奇，致使他踏上寻凶的未知之旅，接着偶遇杀手的情人万绮雯，这个谜样的女人又让他杀了左宏元（万绮雯的现任男朋友也是杀死白猫的人）。影片故意用模糊的手法掩盖罗的选择，杀与未杀并不明朗，但是这个女人却在罗的精神世界里驻扎下来，消失的万绮雯总是出现在罗的梦里，罗明明知道万绮雯已经离开他，就像他早早就知道妈妈已然抛弃他，但他依然想要一个答案，更多而的时候妈妈和万绮雯总是像两个捆绑在一起的故事，这种捆绑将心中的谜团绕的更加离奇。

之后无数个碎梦中他都在寻找妈妈和万绮雯，现实中的他也是一直在寻找，更可能的是在梦中他也寻找了更多更多的地方，发出了更多的追问，在追问中梦和现实相互交织。父亲的死亡，让他再度踏上故乡，物是人非。在梦开始的地方，又一次出发，父亲遗留的钟表让他找到了更多的线索，母亲的、女友的，朋友白猫的，仿佛故乡想要再一次告诉他一些他一直寻找的东西。

当然还是在断壁残垣中的活色生香，对于贵州以至整个西南，总觉得即使自然条件如何艰苦，人们总是善于苦中找乐，就像长在林间的野柚子，遍及乡野的流行歌曲、台球厅等等都是这种找乐子的典型。

贵州的地形不就是一个天然的迷宫，毕赣用镜头呈现出来并不亚于马格利特的画作，马格利特的画经常是会把太阳和月亮同框，日与夜在一起出现，贵州的地形，常常也给人这种错觉。

骑手容易迷失在现实里，当然梦是超现实的主场，但是梦的可贵之处，就是梦永远不会结束，梦会不停地编织、修改、修补等等，梦中的时空可以随意穿梭、人物任你创造。终有一天它会编织成一个关于主体的故事，所有的主体都需要一个安身立命的故事，这个故事只能主体自己创造，但大多数人是在一次次的梦中完成这个创造。《地球最后的夜晚》就是用超现实的表达手法展示了主体如果将过往的碎梦拼凑成一个稍微完整的梦的艰难旅程。

故事，在凯里发生，也在凯里结束。

从绿色之梦到红色之梦的超越

同样在这个终结之梦里，还完成了一种从原初客体到爱的客体的过渡和剥离。也是从绿色之梦到红色之梦的超越，正是这个超越给了主体一个迷宫的出路。

如果说绿色的梦是地球的梦，红色的梦是太空的梦，从绿色之梦到红色之梦，旋转起来就是从地球到太空的直观的转变与升华。

绿色的梦:

记忆中的万绮雯永远身着绿裙子，他们亲密的场景也是绿色的。万绮雯最想要的野柚子是绿色的、母亲留下的绿皮书、父亲留下的绿色钟表以及矿洞少年父亲的绿色大衣等等，这些绿色记忆和现实整体在罗的心中萦绕了一种梦幻般的绿色。

绿皮书：

被妈妈当做最贵重的东西偷出来，里面的咒语和神奇的故事，成为罗对爱情最初的想象，爱的原初构想，爱是有魔力的，爱是超越性的。一本书流转了很多人，书中的故事也进入了每个人的内心，爱的魔力征服了身边的人。这本绿皮书仿佛一本爱情圣经，却是一本残缺的书，是妈妈的遗产。对于罗来说仿佛是妈妈留下了关于爱的咒语，等待自己解开，但这是一本残缺的书，就像妈妈过早的抛弃，给罗的内心留下一大片空洞和疑问。直到梦里他尝试开启这段咒语和凯珍接吻，房子果然旋转起来，爱的咒语终于灵验了。关于妈妈的女友的谜题各有归处，罗也因此被从她们的记忆里解绑。

旋转的超越：

旋转球是罗致胜的法宝；旋转球拍让他飞起来；爱的咒语和魔力让房子旋转起来。被困于地上的肉体和灵魂总想旋转起来离开地球，飞向太空体验地球上难以实现的幻想。

现实的阉割：

从一个神秘的女人到一个简单天真的女人，这种妥协或者说阉割的背后，是主体的最终选择。

红色之梦：

从性感的绿裙子到土气的红短袄；红色的火把、红色的头发，梦中罗找到了红色头发的妈妈，得到了妈妈最贵重的东西。让他终于能将戴在妈妈手上的手表转交给凯珍（现实中这个手表是万绮雯戴在手上的），手表从妈妈手上转到凯珍也意味着凯珍成为他的爱之客体。之前妈妈和万绮雯共同附着在爱的客体之上，多少次碎梦中无解无望，终结之梦让妈妈终于被剥离为单纯的原初客体，并与儿子真正告别。罗才能悲伤却一身轻松的走向凯珍。从绿的青涩走向红的成熟。主体完成了重要谜题的答案和解法，完成了对自我的超越，就像导演用镜头表达的自由飞升。因此，我们也能真切感受到梦境的奇特和超越，梦境的治愈与成全。

人类之子，永难抵达的真相

马格利特的画作一直在说着同一个主题：被遮蔽的真相，真相被欲知的欲望蒙蔽着。《地球最后的夜晚》中几个重要节点，都用了遮蔽人物头部的镜头语言来向观众展示这个主题，这种在真相面前欲知而不可知，欲明而不能明的挫败状态。

第一次是罗父死亡，回家后，继母取下墙上的旧钟表，换上父亲的遗照。这个长镜头中，继母是背对着观众入镜的，当父亲的遗像终被挂在墙上，却被继母的头死死的挡住，毕赣的这个镜头精准的不难让人想到马格利特的人类之子的隐喻。之后当罗与继母对话同框时，继母依然被虚化处理，具体面目仍不得而知，这里其实也揭示了父亲和继母对于罗来说都是陌生的，也不是他所关心的人。

第二次是他从旧钟表里找到了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虽然没有给照片特写，但细心的观众依然能看到照片人物的头部被烟头烫了一个洞，这个洞又造成了一次对人物面部的遮挡，用一个空洞来遮挡，也许导演的本意并不是有意遮挡，可能在诉说父亲对于母亲的思念和愤恨，直接用烟头烫掉了人物的头部。但这个面部的空洞恰恰让罗对于母亲的谜题又增加了几分神秘和未知。我们假借男主人公的感官来再次体验真相的空无，这种空无更加刺激了寻找母亲的热切。

第三次是罗去监狱探访邰肇玫的时候，当观众从旧钟表的照片线索找到邰肇玫的时候，又是一个大大的背影占据了探视窗的画面，一开始，罗的背影死死挡住邰肇玫的脸，只露出她的蓝色袖子，我们只听到他通过电话问：“你是邰肇玫？”，观众随着疑问又增加了想要看到人脸的欲望。当然，导演在这里用镜头语言再次致敬了马格利特的人类之子，也隐喻着罗要寻找真相的旅途，一半是徒劳一半是未知。

即使是这样谁有肯放弃寻找？就像《迷失的骑师》，即使过了14年，依然是在迷失中，但他坚持寻找，找到的不一定是真相，也许罗想要找到的只是关于自己的故事，并不是真相，主体对于自己的故事有了解释，有了答案就够了，这就是主体寻找的目的和意义。就像马格利特说的：“对于奥秘，人们不必去讨论它，而应去捕捉它。”而大多数捕捉的过程不是在艺术创作中，就是在梦境里，梦骑士就是这样一位勇敢又真诚的勇士，如果我们有做分析的经验，你会经常在自己的梦里偶遇你的梦骑士。

破房子的意象：那些被遗弃的或是

《地球最后的夜晚》中房子的出场总是以破旧、漏水、被遗弃、被火烧残等样貌出现。房子总是以被遗弃被摧残的形象出现。

但，就是这样的房子，却是男主人公最常住的居所。是否也在像我们表明，男主人公内心的世界就像这些被遗弃、被摧残的房子一般。罗在童年就被母亲抛弃，所以他的内心世界就像一所漏雨的房子。因此，一直渴望有一所像绿皮书里说的那种有爱的房子，房子里的爱人，把它布置的非常温馨美好。《地》中把人内心精神世界的用房子的意向映射出来，就像马格利特的画作那样直白又悬疑的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同样，破房子的意象打破了人居和自然的界限，房子里下起雨，舒适的沙发紧靠着断裂、裸漏的墙体，人居和自然界限的打破，就像一朵巨大的玫瑰占满整个房间，而天空里正在下着礼帽风衣男子，蓝天白云勾勒出人的轮廓，窗户和房门建在云彩中间等等，人和自然的界限被彻底混淆。

这种超现实主义表达在毕赣的《路边野餐》里也多有呈现。虽然房子破败，但是里面该有的内容一个都不差，歌厅、台球厅、电影院应有尽有。其中，屡次提到只要念一段咒语房子就会旋转起来，房子再也不是固定的地表建筑物，它可以飞起来，可以升在空中，这种超现实的表达展示了人内心对自由的期许。

终结之梦：梦骑士的神奇整合

电影的最后是一个完整的梦境，在这个梦境里，罗找到了自己的妈妈，见证了妈妈的欲望，并靠着一把手枪的加持让他即得到了妈妈欲望的“真相”，又问询了妈妈抛弃孩子的理由。终于见到了记忆中的妈妈，这个已经白发的中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捡来的苹果在衣服上认真的蹭掉灰尘，拘谨的送给妈妈。但这个女人，并没有接他的苹果，还一直反问她为啥要帮她。

这时，罗虽然泪流满面但也明白了即使自己出现在妈妈面前，她心里依然没有这个儿子，也认不出他。所以，他也没有揭穿这个曾经很重要，但此刻已无所谓的真相——我们是母子。罗匆匆把话题引向结束，成全了妈妈后，泪流满面啃掉了整个苹果。

回到这个梦里，他选择遇见妈妈，并与之对话，但是妈妈已经不认识这个儿子。因此他能做的就是成全这个众人眼中的女疯子，让她和情人远走高飞，让她永远的从自己的精神世界消失，或者说从自己精神的神位上下来。这里导演是用一个铁门关上的镜头语言隐喻罗将母亲和情人关在门外了，他在无意识里终于把妈妈放走了，把妈妈从自己的记忆里解放出来，他也终于摆脱了对妈妈的悬念，对妈妈抛夫弃子这一谜题的追问。

年轻的我们如同随时会遭遇惊吓的马一样，把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比如片中的马拉着两框苹果）洒落一地，一圈兜兜转转下来已经所剩无几，罗在梦里跟着自己的妈妈走了一圈后苹果一路掉落，这是否也在告诉自己生命的时光已消耗大半。也因此，他决心去找凯珍，不管她是不是万绮雯，或者说不是万绮雯更好，他要放弃那个神秘的女人，找一个即使在穿着上很土气的凯珍，和拥有同样土气的名字的凯珍，而且电影让罗和凯珍的吻转动了这个爱之屋，爱的咒语和魔法都灵验了，似乎梦在告诉罗，这个并不神秘的女孩才是你要的女人。当房子在拥吻中旋转起来，摄像机似乎完成了一个重要任务，轻松离场，一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在梦里罗完成了两个重要选择，梦骑士终于在多年的寻找的探索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精神的自由仿佛摆脱了地球引力似的，灵魂进入了太空，这个决定性的梦境必须被定义为终结之梦恰如片题——地球最后的夜晚。

作者简介：

80后，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拉康派精神分析实践者，私人执业。对于人性有着暗黑的热情，对于写作有使命般的宿命。对于人内心的探索天真又勇敢，在黑暗里的眼睛愈发明亮，来自无意识的隐秘力量以及对其的洞悉让这双眼睛生于笔端，书写下璀璨，辽远而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