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2》的精神分析式解读
《沙丘2》改编自长篇科幻小说《沙丘》的第二部，21年上线的第一部《沙丘》被称为王子陷落记，第二部被称为王子复仇记。看过整部小说的人会觉得《沙丘2》只是整部小说的中第一幕，后面的故事还很多，但《沙丘2》还是掀起了一小波观影潮。
为什么是沙漠？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微观世界也自成一个宇宙，微小的事物也蕴藏着宇宙的奥秘。
置身沙漠，人的渺小和伟大同时向你袭来。说渺小，我们就是这亿万颗砂砾中的一粒微尘；说伟大，我们又能屹立于沙丘之中俯视万物。
沙漠单一的地理特征，让它有了极简的审美体验。置身沙漠，如梦似幻，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在这里并不清晰。是漫步的黄沙中，还是在朦胧的梦境？就像电影的镜头所示：在漫漫黄沙中，保罗常常迷失于现实和幻像。
沙漠的这种地理特征常能勾起人的沉思。极简的地貌，纯净的沙地，符合人们对天堂和幻境的想象。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往往会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比如关于人的存在、人的意义、人的生活方式、人的过去和未来。回想整部小说和其他科幻小说最重要的差别是它所设定的故事场景选择放在——沙漠。
未来社会，人类会遇到怎样的生态绝境？人类最极端的生活方式会是什么样？人类最可怕的敌人会是什么？
人类关于未来的想象一直没有停止过，在这些想象当中，科技带给人类的福利似乎是无限的，但似乎有一点是公认的：就是人类对地球的破坏会导致最终留给未来人类的生态环境并不乐观，很可能就类似沙漠的环境。
那么，在这样极端你的环境中生存，人需要怎样的生活态度、要有怎样的适应能力、是否需要救世主，还是要提升机体的机能？随之而来的问题层出不穷，而《沙丘2》就是将这种种可能性演绎出来。就像厄崔迪国王告诫儿子保罗：未来的力量就是沙漠的力量。
沙漠的力量：学习适应、融入新的群体
保罗母子潜入沙漠求生存，在沙漠里，他们放弃了贵族的自傲，学习做一名普通的弗里曼人，学会在沙漠中的种种生存技巧。
在各种英雄历险记中，英雄总是从日常生活中跳脱出来进入新的生活环境，他要放弃过去所取得的一切荣耀、财富只身前往未来。为了生存下来，为了在敌人的追击中存活下来，就不得不激发一种重新生活的力量，而沙漠正是激发生存潜力的最好环境。
沙漠，是人类生存环境的极限。“沙漠里没有怜悯。要么适应，要么死亡。”这是沙漠里最基本的生存法则。适应是第一法则。放弃、放下、归零又是适应新规则的前提条件。《沙丘2》正是这一过程的详细展现。
当然，保罗的适应过程，也是人类扎根沙漠过程的缩影。保罗的每一个舞步，也是人类适应新世界舞步，我们看着保罗在沙丘上有节奏的用脚左左右右的比划着，我们也在心里感叹着：“人啊，为了生存展示除了多么伟大的想象力和智慧！也许，征服未来世界的不一定是钢牙铁爪，只是与自然节奏呼应的随心舞步。”
这是弗里曼的人的智慧也是人类的生存智慧，虽然弗里曼人是那个宇宙帝国的贱民，但他们却是这片沙漠真正的主人。他们之所以能成为主人，恰恰是他们从未把自己当做沙漠的主人。这似乎也是一种宇宙的无意识生存法则——人类与宇宙同在，而不是成为奴役它的主人。
相比其他星球人类的生存哲学，这一点就更胜出了。比如哈克南人，他们疯狂掠夺星球资源为己所用，星球很快就被摧残殆尽，生存在其中的人也发生了生理的变异甚至是缺陷。而他们并没有收敛，反而将贪婪大手伸向其他星球和香料。他们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主人，宇宙的一切皆可随意践踏。
也许，适应的能力考验的并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哲学问题。
你如何适应它，首先在于你如何看待它。你将它视为共存亡的一体，你自然尊重它、顺应它、响应它的节奏。如同弗里曼人对待巨大的沙虫，他们尊重它、顺应它、跟随它的节奏驾驭它。而不是简单的驯服、残忍的杀戮。弗里曼人并不像其他星球的人那样视沙虫为洪水猛兽。弗里曼人对待它们，更多的是对造物的神秘力量的臣服、对造物智慧的崇拜。人是造物神秘力量的典型代表，崇拜造物的神秘，就是崇拜自己，人类崇拜沙虫也是崇拜自身。保罗母子对弗里曼人的生存智慧的认同，也是他们能良好适应的前提条件和重要条件。
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考验仪式，这些仪式类似成人仪式，充满着冒险和死亡的预示。你得先杀掉你不忍心杀掉的人，才能通过第一关的考验。保罗几次将刀放在詹米的脖子上，示意大家可以结束这场比试。但，弗里曼人告诉他，你必须真正杀死他，才是对比试的尊重也是对詹米的尊重。因此，保罗第一次把刀插进自己并不仇恨的人的身体。
仪式的价值在流血当中才得以彰显。各个民族的仪式比如成人礼都充满了血腥和杀戮。但，正是血腥和杀戮才成就了仪式的价值。坎贝尔说：“仪式的功能在于，将你的意念集中在领会你所从事行为的含义上”。
对于保罗来说，要成为沙漠的一份子、弗里曼人的一员。首先要学会尊重弗里曼人的礼仪或规则，你要接受弗里曼人，你要成为弗里曼人，那么你要全盘接受他们的规则。即使这规则与你的以往的价值相悖。在弗里曼人眼中，詹米并不是无畏的牺牲，他是用生命来考验一个外族人，以保全族人的安危，也是用生命在告诉保罗，弗里曼人的热情和信任是用生命铸就的，不是轻飘飘的语言和文字，这样的仪式才是一种生命与生命的承诺和试炼。保罗在詹米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生命的责任。
当然，保罗还通过了其他的试炼。比如沙漠舞步、驾驭沙虫等等，也正是这一系列试炼，让他取得弗里曼人的信任以及崇拜，为他的先知身份奠定了基础，让他成功融入了新的群体。成长的意义就此彰显。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沙漠力量还有人类普遍的超越死亡的力量。未来，人类社会遇到最极端的环境，也许就类似沙漠，在这种极端环境中，人会面临怎样的考验?人又该如何应对？沙漠就像死亡之海，人类如何在这片海上生存，就必须迸发出超越死亡的力量。而《沙丘2》比《沙丘》更受欢迎的原因，就是我们在保罗身上看到的这种超越力量。
沙漠的拷问：极端环境中人性与伦理的挣扎
在沙漠这个极端的生存环境里，人性被极端环境碾压成烧杀抢掠、适者生存的动物。悖论的是，他们又期待一个救世主，希望这个救世主能帮他们改变这一切，似乎自然环境的残酷已经将他们身上的人性消耗殆尽，就像他们说的，不能随便为什么人或是什么事浪费水分，连眼泪也不行。只有圣人才为别人流眼泪。是保留自身，还是为他人牺牲？是贪恋每一滴水，还是我以我血荐轩辕？是成为冷酷的“刽子手英雄”还是成为“有情有义的软弱者”？是成为众人敬仰的先知符号，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个人？
《沙丘2》中提出了一系列的灵魂拷问，这也是现代社会的拷问。小说通过各大家族的起落、香料的生产、沙虫的研究等几条重要叙事线展开，比如贪婪残忍的如哈克南家族，虽然以残忍的高压手段获得了利益和权力，但最终还是被覆灭。哈克南家族被国王认为是有强硬手段、嗜血成性的“鹰派英雄”，但还是败在一个有情有义的草莽英雄——穆阿迪布的剑下。
在利益和人性的考量下，《沙丘2》尝试给出答案——利益永远不能凌驾于人性之上。但在一个更为重要的命题上，它似乎留出了更多的思考空间。那就是人性和神性的问题，人的生存欲望与伦理的矛盾。人，为了生存、为了强大，是否做出了太多的牺牲以致丧失了部分的人性？或者人类为了生存应克服人性中重情重义的“软弱狭隘”，成为无欲则刚的不坏之身？这些命题都在《沙丘2》中若隐若现。
沙漠的妄想：人成为神的可能性
对于电影《沙丘2》来说，最重要的改编就是契妮的人物设定。在原著小说里，契妮始终追随保罗，但在《沙丘2》的结尾，当众人举起双臂高喊着“李桑、阿尔、盖布”时，契妮怀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懊恼的走出人群。漫漫黄沙中，契妮坚定的步伐走在沙丘上，熟练的召唤沙虫，只身一人走向与保罗相反的方向。
契妮并没有沉浸在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话当中，她冷峻的看着保罗成神的虚幻，她看到一个被推上权力之巅、登上神坛的男人，而唯独不是她认识的保罗。
她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用自己的行动来找到自己的道路。她不相信先知是人类的救赎，相比先知她可能更相信脚下飞驰的沙虫吧。她的方向不仅是新女性的方向，也是新人类的方向。
这个改编，不仅是对人类面对宗教和信仰的迷狂的质疑，更是对人性的开放性思考。沙丘后续的故事走向也是这个终极问题的延续。比如小说后面讲述了保罗之子雷托为了走通“金色通道”，竟然选择人虫同体，成为半人半虫的怪物。
某种程度来说半人半虫和半人半神大同小异。在沙漠里，沙虫就是沙漠的神，选择更有物种优势（相对于沙漠环境）的沙虫来合体，对于人类来说，无怪乎是更加理性和科学的选择。但对于人来说，就显得荒谬可笑。这又回到了作为拥有人性的人和作为生物物种的人，在未来所面对的挣扎和取舍，这就是人要思考的伦理问题。
但《沙丘2》作为全篇中的一部分，只是试探性的讨论了人和神的问题。人如果成为神，那么他还是人吗？神如果成为人，那他还是神吗？《沙丘2》在说：不管是人中之神、神中之人，都是对人性的一种试炼，人若成为神，必将失去人性中某些最重要的特质。而神若成为人，神性在人的信仰中将堕落、坍塌。
用拉康方法来看就是：只把神看做一种神性的象征，它就是人性中的一部分，而若把人身上的神性看成神本身那就是倒错。
神话学家坎贝尔讲过一个故事：一位印度教的导师正在讲课，一位迟到的学生兴奋的走进教室，并声称他发现了真正的神的力量。导师认为这是极好的宣教案例，于是，让他即刻讲给同学听，那位同学开始激动地讲述：“我今天一出门就碰到了大雨，门前的小河瞬间变成深不可测的大河，我着急来上课，就急着趟水过河，没想到走到河中间的时候，河水暴涨。我想，这时候要是有神能响应呼唤来救我多好啊！我想起导师的教诲，于是，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导师的名字希望借助导师的力量过河，我发现我竟然平安到了河对岸！你们看！我是不是安然无恙，我要感谢导师的神力。”他再次向导师鞠躬道谢。没想到，隔天又是大雨，导师也要过河，他本来可以乘船过河，但他也想亲自试炼一下学生的神奇经历。于是，他边过河边口中叨念着：“我！我！我！”。结果，他在三声“我！我！我！”之后就沉到水底，命丧黄泉。
这个故事就是将神性理解为神本身的悲剧，神性是一种象征，它不能被实体化，邪教的本质就是将神性实体化、个人化。信仰的本质最后都要回归对人性的启发，而不是固化到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学生的经验在于他获益于神性启迪爆发出的求生之力，而不是导师狭隘的固化为“我”的执念上。学生呼唤的是导师之名带来的神力，导师狭隘的以“我”来取代神性。有时候，并不是道不成，而是学不成。
再说，人类妄想成为神，也不是新闻，这也是人类集体潜意识之一。《沙丘》整部小说中还贯穿了一个主题——优生优育，也就是圣母们一手打造的育种计划。每个时代的圣母都试图孕育出一个救世主，这个救世主有着高贵的血统、优秀的生理机能、卓越的洞察能力和掌控未来的预知能力，几乎就是一个完美人类。
这也是人类集体自恋的体现。这种自恋尤其体现在母性当中，几乎所有的母亲都曾幻想生出一个完美宝宝。这种自恋妄想在某种程度上是母性的一种支撑，它让母亲们把最好的资源都留给宝宝，延续了人类的血脉。但，如果它变成一种妄想，人们试图让这个幻想变成现实。那就是我们看到的《沙丘》，圣母们不择手段的在宇宙的各处培育着一个完美人类，也许这个人类会有最完美的外星、最活跃的神经系统、最优越的防御系统、最精准的控制系统等等，但他会是个有人性的人吗？圣母们选中的优秀精子——不过是一个肌肉发达、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从选择标准中，不难看出她们培育的救世主会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他身上的人性还残存几分？
虽然，人类完善自身的欲望是人类前进的动力，但若人们把它当成一种必须达成的妄想，那势必成为悲剧。
况且，人类的育种计划还遭遇着人类欲望机制的暗中破坏。
沙漠的成长：主体的道路来自他者的欲望的迷宫
稳操胜券的圣母将哈克南的女儿杰西卡安插到厄崔迪家族，试图让杰西卡生个女儿嫁给哈克南的侄子完成“救世主”计划。但，杰西卡虽是圣母忠实信徒，也服从指令嫁给厄崔迪国王，但在生男生女这件事上，她按照自己的意愿生了一个男孩，用来延续厄崔迪家族的血脉，并希望这个男孩成为救世主。杰西卡的选择改写了圣母的欲望，或者说她否定了圣母的欲望。而保罗的出生是杰西卡的欲望，她还希望保罗成为救世主。
但在《沙丘2》中我们不难看出保罗非常厌恶母亲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救世主，他对于母亲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救世主身份，屡屡抗拒。但当情势变换，他意识到，母亲的欲望和自身的使命与责任存在契合的时候，他也坦然接受这个安排。
其实，我们之所以在欲望里挣扎，不是欲望本身的错，而是我们怕被这些还未被识别、理清、认领和超越的欲望吞没。就像保罗认识到，母亲杰西卡为了培养一个厄崔迪家族的救世主，她几乎“迫害”了他的丈夫和家族，这种来自欲望的吞噬力量吓到了保罗，他厌弃感颓然而生。但，当他理清了母亲的欲望和他自身所面临的使命和责任时，他接受了母亲的欲望，或者说愿意为这个大他者强加的欲望付出自己的行动，他用自己的行动来重新诠释这个欲望。那这个欲望就不再是大他者的欲望，而是主体的欲望，或者说它超越了大他者的欲望而走向主体。
沙漠催生欲望又考验欲望。人类的妄想又总是被其欲望机制打败。人欲望着他者的欲望，人在这种欲望的不自主中痛苦挣扎，他者的欲望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吞噬着我们的灵魂，我们总是试图在这张大口中求得主体生存的路径。也许必经之路是遭遇这个血盆大口，当你看清它的面目，它变坍缩成一个小小的路人，主体被遮蔽的道路自然会显现出来。
《沙丘2》的吸睛，在于展示了人类的妄想如何被自身的欲望机制扭曲的过程。我们在复杂的叙事线中看清了主体如何超越他者的欲望走向自己的道路。而小说《沙丘》后面的故事更是对这个主体超越他者欲望过程的不断强化。主体在对他者欲望的理清当中，不断超越、整合，人的成长就此发生。
沙漠，这座忽远忽近的未来之城。当，未来已来，你有没有答案、你有没有装备、你又没有技能？又或者你选择变异加功能或者赚人设成人神？每一个主体都会试炼出自己的道路，沙漠见。
作者简介：李娟，80后，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拉康派精神分析实践者，私人执业。对于人性有着暗黑的热情，对于写作有使命般的宿命。对于人内心的探索天真又勇敢，在黑暗里的眼睛愈发明亮，来自无意识的隐秘力量以及对其的洞悉让这双眼睛生于笔端，书写下璀璨，辽远而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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