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送别

合觉

立冬，大雪。祖母去世了。虽说她老人家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三岁，在当地人们心中是标准的喜丧了。接到母亲的电话，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哭了。

人世总是无常。生老病死、爱恨别离……而这无常又何尝不是人间常态。前几天，朋友的父亲去世了，年龄不大，六十多岁，肺癌。昨天早上另一朋友的儿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诞生了。早上新闻播报，一头座头鲸妈妈生命走到了尽头，而小鲸不愿意告别，努力用自己的身体反复托举着母亲巨大的躯体，不愿意母亲沉落海底，在空旷的大海里不断盘桓，发出哀哀的、深长的悲鸣……

有情的生命总是让人动容，欢喜、悲悯。世间有太多的爱，也有太多的别离。每次的缘起而相逢，总是让人欣喜无穷；而每次的别离，又总是让生命情不自禁、久久伤心。 祖母生于一九二八年三月初五日，生逢乱世，家世贫寒，幼年颠沛流离。自己的母亲又是疯子，无法想象她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后嫁给了我祖父，生育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祖父年青时一直在革命老区工作，是地下共产党员，根本无瑕顾及家里。他们最小的儿子，我的小叔叔，因家里实在无力养活，便送养了邻人。

遵照乡下风俗，安排好了准备祭奠、出殡、埋葬等一系列事宜。母亲想起了我的小叔叔，和父亲商量，要不要通知他知道。父亲再三考虑，想着小叔叔，一位大学的教授，德才兼备。血脉相连，于情于理都应告知，以免日后他内心遗憾。便打电话告诉了他。

没想到小叔叔接到信息，正在兰州，因为疫情，难以顺利赶回来祭奠。但他的心结也算上就此打开了。那一刻，他遥望绵绵祈连山，泪湿衣襟。生育之恩，理当相报。他安排了祭礼事宜，又发心到寺院去超度。那一刻，时空的当下，想着有多少的红尘羁绊、心底种种，如云烟一样要升起、落下。人生种种，总要告别，告别只是也需要上天安排合适的场合。

祖母一生清贫简约，少欲无求。这是她生性淡泊的缘故，也是乡下老百姓们基本的生活状态。从旧时代走过来的老一辈，年轻时艰苦惯了，全部的心血、汗水奉献给了家庭、儿女。晚年也很知足于当下温饱解决后的平淡与平常。也正因了这一份淡然，她能安度晚年，高寿，无疾而终。

回想过往，老人点点滴滴，也足以启示人生。我最得益于家传之风的：一是爱读书，一是爱种花。有一回，带了自己的小孩子们，回乡下看望祖母。她看见小重孙子女们，笑着左吩咐右吩咐，一定要让孩子们好好读书。那时她已经八十九岁了。院子里一如既往，盛开着她喜欢的牡丹花。那鲜艳华贵的牡丹花也盛开在母亲的院子里，我的院子里……

鲜花有盛开之时，自有凋零之日。每每春天种下希望，夏日陶醉于欢喜，秋深便剩了悲凉与惆怅……鲜花如此，世间万事万物皆如此。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每每听到，无限幽思悲凉，也无限感慨思量。开悟的弘一大师，谱写吟唱这首词时，他是怎样的一种悲悯心境！

对于生命，我们本无选择的权利，即便你想出演好此生的角色，又有几人可以如愿以偿？历代先贤哲人，大师高德，发出人生终极的拷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即便释迦牟尼佛菩提树下，夜观宇宙星辰，觉悟生命，证得当下与永恒的解脫，也只能以此生示现生命自然终结的过程。生老病死，人生之常态，而烦恼、痛苦、悲伤、忧虑、恨不得、痛别离却可以统统放下。大爱怜即大悲悯，大悲悯即大爱怜！悲悯与爱怜之间需要的是大智慧，需要的是不断学习、思考，正心、正念、直至终极的觉悟。这才是佛祖的深义啊！

科学家们正在孜孜以求，力图尽快找到延长人类寿命的基因链密码。这无疑是人类当下的欣喜与渴望，只是没有别离的生命，未必是没有烦恼、没有悲伤、没有忧虑的生命。别离是一种常态，别离是为了另一种形式的相遇与相识！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延续与更新！更是另一种形式的凝聚与升华！

送别祖母，也送别悲伤的当下，愿她老人家驾鹤西行，早登极乐。也愿天下所有有情生命离苦得乐，淡然当下。

久违的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整一夜。清晨，太阳升起，大地白茫茫一片，那么清透，敞亮、干净，就像刚刚流过泪的眼睛与柔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