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似明月

——壬寅年正月初二行

王艳华（合觉）

室内看书久了，就走出去。静以养心，动以修身。苍海明月，流水人家，都是自性。

距住地最近的开阔之处也就县城的滨河公园了。秋天有一段时间我常到那里，是因了几位善意的朋友。朋友们建议我要常出来走走，有助于身体健康。我是最不爱运动的人了，知道这是个坏习惯，有时也刻意来练练行走的能力。

步行向南，穿过两条马路，就是滨河公园了。大年初二，车辆还不至于太多，天气也不是十分寒冷。公园里前前后后，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虽然不是理想的状态，已是难得的时空。

向东远望，是杏园正觉禅院的两座华严塔，一座砖雕的，一座木建的。一胖一瘦，一文一武，一阴一阳，相得益彰，是这个小县城的地标。闻说建寺建塔的弘瑞老法师，颇具修持道行，民间信众十分虔诚护持。无缘得见，老法师去年已圆寂，享年一百零三岁。只留了这两座塔与一座寺院在人间。此前读憨山大师的《醒世歌》，震撼于他的一句真言：“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故乡”，这里想弘瑞老法师一定会乘愿再来，来再度这人间有缘。他老人家一生勤修精进，不离五台山方左，住寺、住山、住洞，晚年回到自己家乡弘法利生，留下这意韵深远的两座塔，矗立在县城的东南方向，守护这一方水土。他老人家一定是找到了自己生命真正的故土家乡。

太阳从东升起，从西落下去。顺着滹沱河蜿蜒向西的方向，映着夕阳的光辉，那水波光粼粼，顿然生出无限的柔媚与恍惚，恍惚间又触见了那生命中的美好与真实。少年记忆历历在目：踩着河里的大石头，少年的我们在河面上跳跃，就像水底的鱼，就像空中的鸟。自由属于我们的，欢乐也是属于我们的，美与真也是属于我们的。清澈见底的河水，倒影下多少天真烂漫的笑脸。有时小鱼儿会游在河边浅水湾，轻轻地逮住了，装在父亲喝过酒的大瓶子里，开心极了。而最美的时候恰是眼前这个季节，五九六九的当儿，河岸边上的冰尚未化开，河中央已是春水泛碧，映着河中凸起的大石头上未化的积雪，冰清玉洁，全然少年时纯真无邪又生动活泼的生命本色。

穿过河去，跋涉过块块稻田，就是古家庄村了。村边的果园子是我们的天堂。春天杏花、桃花、梨花、还有苹果花次第开放，芬芳馥郁，我们就在那里终日流连，偶尔会折上几枝，带回来，插在漂亮的酒瓶里，精心呵护，足足开上长长一周多时间。

这些就像一个梦，突然醒来不见了，那种熟悉的亲切，那些温馨怡人的时光。只剩了无尽的怅惘，在这时空里飘零落寞。心力无济时，就去看那些远山，陶翁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南山依旧，我们的东篱在哪里？山也不语，它从来就不语，它早已看淡了这一场场轮回，只默然矗立。是啊！有山在，回家的路尚能辨认；有山在，水尚可依附；有山在，太阳也可适当停歇喘息……

每次胆颤心惊地穿过马路，逃进公园，总是余悸未了，难以彻底放松。公园东西长，南北太窄。秋天你正大胆躺在公园的椅子上，透过指缝，悄悄捕捉太阳的光辉，进入那金色无碍的世界，突然汽车尖叫的声音，远处施工的水泥搅拌机的轰鸣，一起来刺痛你的耳朵……

即便如此，我们仍是原谅了这个世界，众生皆苦，走在时代潮流的路上。有为了民族大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的；有为了人类命运前途振臂呐喊，身先力行的；有为了继往圣绝学皓首不改，初心永存的；更有芸芸众生为了安身立命艰苦卓绝，孜孜以求的……生而平等，生命都渴求本能的安顿，也渴求超越本能的蜕变，光荣……

一切安好。道法自然，都无可厚非。道路的尽头还有天路，宇宙的尽头还有宇宙，生命的尽头还是生命。看太阳正从西边悄然隐退，把光芒留给云彩，留给远树，留给忠实不语的朋友，南山。我们能把什么留在这世上？配得上这山，这水，这生命初始记忆的美好？

夕阳无限好。看它恋恋不舍，久久徘徊，都羞红了那山、那云、那远树，全化作这时空的倒影。天地万物皆有情，只是有终将归于无啊。

年前有幸与古文殊寺传喜大法师一行十几人，共历家乡几处国宝级景点，一路走来，刻骨铭心，神清气爽。虽是四、五九冰寒正盛，全然没挡住有缘人一起跟随法师参学，悟道的热情与向往。法师座下首座，是八十年代老清华理科生，一路走来，在五台山金石那块，我们一起欣赏石头，他说岩石的能量场是很大的，毕竟它是宇宙能量的因缘聚合，只是对人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宇宙万事万物若论相对性，都存在二元悖论。而生命终极的追求不在于比较取舍利害，而在于解脱、究竟、了义、觉悟、圆融。听闻这些，我虽未精通佛法，但心下相契，平添了许多坚定力量。

那天，行至岩山寺，也叫灵岩寺，天岩寺，金代王達的壁画，国宝级文物。就近原则，还是来过好多回的。只是这次来，同行不同，因而有了另一重意境。站在法师身后，古壁画前，听法师讲释迦牟尼成佛的故事，无限感慨、长思。固然王達这位宫庭大画匠艺术精湛，历千年而光彩夺目。但终究这些眼前珍贵的壁画还是逐年衰落、隐退、模糊下去。难得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觅见了当年若干盛境，佛法传承，历朝历代兴盛，历几千年而不衰，着实人类文明之幸事。尤其是佛法东传，一路中国化、蜕变、交融、创新，已成为中华民族文化脉搏中重要的一部分。法师说大智镜圆的佛塔底层岩山寺的壁画缩影，建设，这也是文化建设的一部分，是从过去的经典传承中挖到的一点点精华，但这些仍然是初步的学习，如何明了佛陀觉悟后入世讲法的真义，那才是世界的大欢喜。听法师言，感眼前之境。与身边善义师父感慨，一切有形有情有义终归于无形无情无义，固然令人悲悯无尽，而恰是这大悲悯的升起，才明了短暂的生命，唯有创造无穷之精神价值，比如文化艺术，比如德行修养，比如智慧科学，这才是人类生命应有的使命。只是科学固然为改造物质世界孜孜以求，劳苦功高，但科学发展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且不说科技的应用本身就有其双面性。而文化艺术经久不衰的魅力绝不是文化艺术本身，更重要的是以文化艺术为载体，蕴含其中的诉求、表达、内容、亦或性灵、生命。

出得大寺来，日渐西沉，光影里尽现出一弯彩虹，松柏在寒风中挺直了腰。郁郁黄花皆般若，苍松翠柏是前身。今朝又见夕阳去，曾经多少去年知。

    一个人的路，过去，现在，未来，生生世世都要独自走过。一个人的心，却是宇宙万象，瞬息周遍天宇，又归来。

    归来。红日远去。为了更新的一天升起。寒冬也即将过去，疫情也即将终结。春天已在不远处蓄势待发。寒风中的树已微微泛红了眼，开始准备自己的新嫁妆。嫁与春风，等闲人间万紫千红。公园内人声渐远。无限空旷，寂寞无尽，欢喜无尽，平和无尽。这大约是生命最清凉自在的状态。

归去来兮。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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